长安城外十里,张家的几个老爷正在官道边等候。
    “大哥,”张五爷喊了一声神情木然,并没有多激动也没有多紧张的张大老爷,道,“别紧张。”
    张大老爷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不紧张。张大小姐要回来了,跟他这个做爹的关系好似也没有那么大。一年到头,没有书信来往,同这位张家明珠通信的只有爹一个人罢了。关系就是这么淡去的,一年到头家里呆不了几天,还总是呆在爹的院子里,一老一少仿佛有说不完的话,见了他除了一句“父亲”之外就没有了。
    有礼是有礼了,客气也是真客气,甚至偶尔他还会怀念起五岁以前那个恶霸似的孩子,虽然不听话,却也不至于这么客气,至少他打架输了的时候知道出手帮忙。
    不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已经这个样子了,他还是好好教导解哥儿吧!
    只是,人他们还没有等来,先等来的却是一行七八个背着包袱赶路的行人。
    这里是官道,有赶路的行人也不奇怪,张大老爷看了一眼,便略过那几个行人,继续看向视野尽头官道的方向。可那一行七八个背着包袱赶路的行人却偏偏向他这里走来,看着越来越近的行人,张大老爷皱眉:“你们干嘛……”长安城附近也敢惹上张家,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么?
    为首的汉子抬头,一张黑瘦平凡的脸出现在了视野中:“讨碗水喝……”他伸出了手,空气被寒光撕裂。
    “小心!”张五爷一声惊呼,手里拿着的一枚正在掌心抛着玩的铜板就这么扔了出去。
    那道尖锐的寒光将那块铜板一分为二,周围景象如水波般散去,转为重重的迷雾。
    张大老爷勃然大怒:被算计了!而且出手的人还是同僚,这一手通阴阳的幻境布的委实精妙,对方应该是一早就做好了准备。
    “好大的胆子,不知道我们是谁吗?”张大老爷冷声质问。
    “算计的就是你们张家!”出手的人声音恍如隐藏在迷雾中一般,从四面八方传来,干扰着他们的耳朵,“谁叫张昌明多管闲事?”
    “你们要做什么?”张五爷与张大老爷背对背站着,警惕的看向周围,“与我张家何干?”
    “他要去往南疆就是与天下阴阳术士为敌!”来人一声轻喝之下,风声自四面八方呼啸而至。
    察觉有什么东西过来,张大老爷抬手一掌挥出,却扑了个空。
    “小心。”张五爷忽地一把扑倒了他,而后就见一道寒光自眼前闪过。如今迷雾越来越浓,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兵刃直到眼前似乎才能看的出来。
    “五弟!”张大老爷伸手想要将张五爷拉起来,却听张五爷喊了一声“没事”而后忽地一声惊叫,整个人飞快的向远处而去,其中似乎还夹杂着拖拽的声音。
    “不好!”张大老爷几乎想也不想的就凭着本能朝张五爷被拖拽的方向追去。
    他的一双阴阳眼在这样厉害的通阴阳幻境中竟半点察觉不出到底是真是假,可见对方手段何等厉害。
    时不时有兵刃贴身闪过,虽然没有触中要害,却浑身上下多了不少割伤,伤口痒得很,也不知道有没有毒,不过这时候张大老爷已经没有功夫管这些了。
    “五弟!”前方仿佛陡然多了什么一般,那种沉沉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他脚下本能的一顿,而后想要向后折返,整个人却不知为什么,竟突然提不起半点力道来。
    隔着迷雾,看不清那种沉沉压迫感的到底是什么,只是感觉有什么东西压过来了。眼见那东西就要兜头压下,忽地斜刺里伸出一只手,一把将他向后拽去。
    外力突然出现,那种被浑身禁锢的古怪感也随之消失了。
    “你……”他回头看向出手相助的人。
    对上的却是一张漫不经心的脸。
    是他家明珠儿。距离上一回见已差不多一年了,她又长高了不少,五官也更明艳了,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几乎一年一个样,她当然也不免俗。样子倒是年年在变,这副愈发琢磨不透的性子倒是没什么变化,甚至还变本加厉了。
    “爹。”女孩子喊了一声,脸上并没有多少欢喜的情绪,仍然这样漫不经心的看着他,仿佛方才只是看到路边的野草随手一抓罢了。
    张大老爷扯了扯嘴角,干干的给了一个“嗯”字,而后双目一亮,看向从迷雾中跌跌撞撞冲出来,一身狼狈的张五爷,“五弟,你没事吧?”
    张五爷吃力的摇了摇头,看向他身旁的女孩子,似乎十分高兴:“明珠儿来啦?”
    女孩子点了点头,道:“我见张家的马车就停在路边,人却不见了踪影,便顺着零星的脚印找过来的。”这话听起来简单,但要找到这通阴阳幻境的入口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些杀千刀的阴阳术士呢?”张大老爷此时已经记起了方才的事,不由愤愤道,“敢对张家出手,我张氏若是不还以颜色,还如何在天下立足?”
    “走了。”女孩子说道,“我一来他们就走了。”
    “走了?”张大老爷愣了一愣,惊讶道,“摆下那么大阵势,却连还手都不还手,见了你便跑了?”这句话倒不是质疑女孩子的能力,而是纯粹觉得这件事有些说不过去罢了。
    “自然跑了。”女孩子说着抬了抬眼眸,目光扫了过来,“因为……”
    她说话的语气淡淡的,从一出现开始就是这样,仿佛在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
    “噗”一声兵刃插入身体的声音,周围为之一紧,只这一紧也不过眨眼之间,张大老爷还来不及紧张,便看到眼前血迹喷洒出来,一旁的张五爷捂着身体倒了下去。
    这一切发生的如此之快,快到让张大老爷根本无法反应过来,女孩子动手之前连半点预兆都没有,就这样突然间的来了一刀。
    “你……”张大老爷大惊失色。
    对上的是一双仍然平静不见波澜的双眸,女孩子语气依旧同方才没什么变化:“五叔身上被下了点东西,我刚刚替他拿出来了。”
    这一刀下去,倒地的不仅是张五爷,周边的迷雾渐渐散去,张大老爷这才发现他们三个人就在离官道不远处的农田里。
    “别……别怪明珠儿。”张五爷捂着肚子吃痛的说道,“她把咒取出来了。”
    趁着体咒还未完全潜入他体内,一刀真是快狠准,快是他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手起刀落,而且那样的位置,还没有伤及他的五脏,只是就是因为太准了,这么痛都让他无法昏厥过去。
    饶是他自恃男儿坚强,张家孩子又自小习武,磕磕碰碰也早习惯了,可这样的痛还是让他吃不住,忍不住细碎的呻吟了起来。
    女孩子只是朝他们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包药粉递给张大老爷:“被匕首碰到的外伤处涂抹,几个时辰之后就不痒了。”
    张大老爷看着她怔怔的没有出手去接:她救了他们,这他当然知道。虽然阴阳术天赋不算顶高,是非他还是懂的。不管出手还是做什么,她都是占理的。可这样平静的出手捅了五弟一刀,如今又同样平静的对上他们……当然,这没错,是一种理智的做法。可这样的理智不知道为什么,竟让张大老爷生出了几分惧意。
    那种温柔客气有礼之下的疏离感以往让他一直很难找到一个确切的词来形容她,这个曾经的小恶魔,现在的张家大小姐。这一刻,他突然找到了——凉薄。对,是凉薄。
    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张大老爷忽然生出了一种别样的愤怒,这个天赋不算顶高,这么大年纪还时常挨训的张大老爷突然出离愤怒了起来。
    “不用!”他伸手,这一刻两人身份仿佛颠倒了一般,他如孩子一样出手打掉了那包药粉。
    女孩子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讶,不过旋即转为平静,摊了摊手,道:“不用也不要紧,反正没什么毒,熬一熬,明天就好了,我们走吧!”
    她身上有种古怪的平静,平静到对待周围所有的人和事都仿佛千帆过尽看透了一般。
    这哪像个孩子?张大老爷很愤怒,他说不出为什么自己被这样的情绪冲斥着,往年也是这样,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见了她,让他如此愤怒。
    她是他第一个孩子,那个刚出生时让他喜不自胜,有初为人父心境的孩子在变,从可爱的小丫头变成了小恶魔,现在又变成了这副凉薄的样子。
    “大哥,你在做什么?”张五爷捂着肚子吃痛的嘶声连连,“回去,我们回去吧!”
    他并没有如张大老爷一般感觉到明珠儿有什么不同,不还是那样嘛,乖巧懂事的好孩子。
    这几日家里正在为明珠儿十五岁生辰做准备。
    她天生道骨出生在中元节,原本说好了中元节当天回来的,哪知道突然起了兴致提前回来了,家里正是一团乱的时候。毕竟女孩子的十五岁代表及笄,这生辰自然与往年不同,更要庄重不少。
    看着爹乐呵呵的带着他最喜欢的孙女回院里说话,张大老爷只能愤愤的回屋里生闷气。
    半夜里,再一次被浑身上下的奇痒所惊醒了,张大老爷实在忍不下去了,虽说扛到天亮就好了,可这样的痒岂是一般人扛得住的?他一边轻轻抓挠着,一边去往张老天师的住处,让他找自家女儿要解药他是不愿意的,宁愿去吵了张老天师,事后挨顿骂好了。
    如今这座张府最正中的院子里只住了张老天师一个人,自几年前张老夫人去世之后,张老天师的院子里便没有旁的人住着了。
    “爹!”张大老爷在门外轻敲了两声,房门意外被推开了,他怔了一怔,走了进去。
    屋内虽然没有点灯,却因开着窗,今晚月圆又亮,有一双阴阳眼的张大老爷自然也看得清屋里的情形。
    那道十八折手抄平安咒的屏风后坐着一个人。
    张大老爷看着一怔,心里一酸,脱口而出:“爹,怎么一个人坐着?是在想娘了吗?”
    坐着的人影动了动,站了起来,绕过屏风,女孩子平静的脸出现在了屏风后:“父亲,是我。”
    这不止一次了,自己爹管自己叫爹。
    女孩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般,平静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不过这丝笑意转瞬即逝,她收了笑容,看向张大老爷,再次开口了:“祖父病了,这几日家里便由我代掌。”这句话一出,张家上下任何人都不会反对,谁都知道,这张家未来当家做主的就是张大小姐,她要什么,只要能办到,就是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张家上下都会为她去做。
    张大老爷嗯了一声走了过来:“爹怎么病了?白天还好好的。”尤其是看到最喜欢最疼爱的孙女回来了,精神比往日都要好了不少呢,怎么好端端的就病了?
    女孩子并没有说张老天师什么病,只对他道:“我看过了,没什么大碍,过两日就好。父亲,明日一早,让所有人到正心堂来,我有事要让大家去做。”
    张大老爷点了点头,对上一脸平静的女孩子,心里突然发憷,也不想再同她说什么,转身就要走。
    一包药粉再次塞到了他怀里,不等他回应,女孩子已经转身去了屏风后。
    “记得把门关上。”她道。
    ……
    ……
    听着脚步声远去,女孩子重新在床头的凳子上坐了下来,看向躺在床上一脸愠怒的张老天师。
    “祖父,听我说。过了中元节,您要做什么,就是要了我这条命我都不管!”她说着,叹了口气,“可这件事我一定要做!”
    “好一个胆大包天的明珠儿!”张老天师脸上的愠怒转为复杂,多了几分欣喜,却也更多了几分愤怒,“你爹那个老实货若是有你半分机灵,方才就应该已经发现不对了。”
    可他这个老实的长子一如往昔的回去了。
    “祖父可以出言提醒的。”女孩子笑了笑,说道,“但是祖父没说。”
    “说了又有什么用?”张老天师目光看向头顶的帐蔓,“多个人躺着,得个禁言咒罢了!”
    这副自嘲的模样看的女孩子脸上闪过一丝酸涩,不过随即便转为坚定。
    “祖父,你很快就会发现你是错的。”女孩子说着站了起来,从来骄傲自信的双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我不会让张家重蹈覆辙。”
    这种奇怪的情绪充斥着她全身,这一次回来之后,明珠儿就有些怪怪的。
    张老天师很认真的再次打量了她一番,从刚才起,他已经打量过她好几回了,也能确定眼前这个确实是他家的明珠儿,所以……
    “我要个解释。”张老天师盯着她的眼睛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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