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岂不是拿他没有办法?”叶修远怒道,“这简直天理何存?”
    “天理还是存的。”比起他的激动,卫瑶卿倒是仍然十分镇定,道,“但威吓的手段不长久,并不能拖多久,所以陈善接下来用兵应当比先前激进很多。不在百姓的怒火彻底反噬之前剿灭百姓的怒火,他会引来很大的麻烦。”
    “所以,现在轮到陈善急了。”裴宗之道。
    “可远水解不了近火,现在怎么办?匈奴人和陈善合作了,我们与陈善原本是一个打一个,胜负伯仲之间,现在是两个打一个啊!”叶修远急道,“我大楚危矣!”
    “是么?我不这么看。”没想到这等时候了,原先愁眉不展的女孩子反而镇定了下来,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道,“我曾在一个地方听过一首民间童谣。”
    这种时候谁还管这个?叶修远心道,但对上女孩子似笑非笑的神情,却本能的不敢反驳,半晌之后,道,“什么童谣?”
    “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
    话音刚落,裴宗之便连连点头:“有点道理。”
    叶修远:“……”谁知道这两个人在说什么。
    那两个人也没有等他领会明白的意思,继续谈了下去。
    “智牙师不是傻子,人人皆有私心,所以一定会变成三个和尚的局面。”卫瑶卿说道,“也许这样反而是一件好事,在我看来陈善这一次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分明是个馊主意,除非他能赶在所有人之前,将局面平定下来。”
    裴宗之想了想道:“也许未必是陈善的意思,听说陈善患有内伤,前些时日两兵相交过后,便昏睡了几日,算一算,就是匈奴人入关的时候。”有内伤这件事他也是听师尊说的,据说是被庙远先生用“情”摆了一道,险些被困死在实际寺,这也是为什么师尊抱着实际寺不肯出头的原因,说到底是怕因此惹急了陈善。
    “就算最开始不是他的意思,听到消息时他明明可以阻拦的,却没有。”女孩子冷哼道,“也是。若是说好了开门临到头来却突然反悔,匈奴人必然大军压来,到时候不利的就是西南军,所以他不会阻拦。说到底还是没有底限罢了……”说着打了个哈欠,支着下巴闭上了眼睛。
    堂内安静了下来。
    “那个和尚……”正低头独自领会的叶修远突然出声。
    却听裴宗之嘘了一声,道:“她要休息了,你去外头领悟去,不要吵她。”
    这都能休息?耳边轻微的鼾声响起,还真睡着了啊!叶修远翻了翻眼皮,无奈的退了出去。
    ……
    ……
    这种时候,不是谁都能睡得着的,匈奴大军一路入关而来,马蹄踏破樊城的那一刻,面对的只有满城惊慌的百姓,打下樊城的西南军早已撤了出来。
    樊城的百姓听不懂这些匈奴人在说什么,只是从他们兴奋激动的神情中,敏锐的感觉到了这怕不是什么好话,不由惊慌警惕的看着他们。
    直到为首的那个人抬手一个手势,马蹄朝他们踏来。
    一声“救命”声响彻在樊城上空。
    不过几个月的功夫,还未从两军交战的阴影中回过神来的樊城,就迎来了更为恐怖的修罗地狱。尖叫声、呼喊声、哭泣声伴随着放肆的大笑声萦绕在樊城的上空。
    家里的米粮瓜果被那些异族人毫不留情的抢走了,有敢上前阻挠的,弯刀出鞘,穿过身体,引来更为凄厉的惨叫声,甚至有生的貌美的妙龄少女也被毫不留情的拖走,众人扛起锄头奋起反击,却终究倒在了训练有素的马蹄之下。
    街上已经没有什么活人了,那些鸡鸭之类的家禽则被人钦点着带走,这些人是来掠夺,是来屠城的。躲藏在米缸中瑟瑟发抖的少年人借着缝隙向外望去,记住了这一张张迥异得意的脸。
    为首的那个生的好看,像极了汉人,开口却是他们听不懂的匈奴话,看表情,似乎是在嫌弃他们掠夺来的东西太少了。
    为什么会这样?空气中密布的血腥味即便藏身米缸也闻得到,他们知道大楚与西南军在打仗,他们也经历过那样的战乱,有打仗必然死过人,但不管是大楚还是西南军,却从未如眼下这样满城被血腥淹没,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劳动换来的东西就这么被人抢走了。
    其实,原先,不管是大楚军赢还是西南军赢,他们都没有什么感觉,都是为了争夺权力罢了,你们打你们的仗,与我们有什么关系?统治的官吏与巡逻的官兵从大楚军变成西南军,城里的县令也换了个人,他们依旧如常的生活着。可如今,外敌入侵,那些巡逻保护他们的官兵去了哪里?为什么不见了?纵使不愿相信,可事实摆在眼前,西南军……西南军勾结匈奴人,将他们满城的百姓送了出去。
    怎么可以这样?他们不是保护百姓的官兵吗?
    此时,没有人来理会和解答他的问题。
    街道上的匈奴人正在发怒。
    “怎么只有这么点东西?难道他们藏起来了不成?”
    “藏又能藏到哪儿去?是西南军撤离时带走了不少物资。”
    “这群汉人真是够坏的!”
    “对对,太奸诈了。单于,我们现在怎么办?”
    ……
    “先将东西带上……”智牙师说着看到被掳走的妙龄少女,他的母亲当年就是这样被他父亲掳走的,对此,他并不以为意,只是想了想,还是道,“这些拖累就算了,樊城不要停留。我们继续往前,前头还有越县,再前头就是洛城了,据说,那可是个好地方。”
    呼声震天。
    匈奴人所过之处皆是一片狼藉,越县本就贫瘠,那点东西甚至还不如樊城,只要走过眼前这条水路,就是洛城了。
    ……
    ……
    “大天师,大天师……”叶修远一路喊着冲了进来。
    “又怎么了?”一身常服的少女正同裴宗之一道蹲在角落里,两人窃窃私语,似乎正在说着什么。
    瞧起来同普通寻常的少女没什么两样,只是更伶俐些罢了,若非他亲眼见识过她的手段,怕是也不信这个女孩子是能让天下阴阳术士信服的大天师。
    问了一句“又怎么了”的少女回过神来,板着脸,训斥他道:“叶大人都这么大的人了,能不能稳重点?”
    被训斥“稳重点”的叶修远哭笑不得,若不是你们两个人没有半点身段的蹲在那里,同数蚂蚁似的,他用得着叫吗?
    虽是心里有些许微词,面上还是要给大天师面子的,叶修远爽快的认了错,而后道:“陛下来消息了。”
    “哦?什么消息?是给我的吗?”女孩子拍了拍手,站了起来。
    叶修远朝她施了一礼,正色道:“陛下让您回京。”陛下在这个时候还记得要保住她的性命,可见她的性命对于陛下来说是何等重要,甚至在这一城百姓之上。
    “陛下原话就是这么说的么?”女孩子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又问了一遍,“陛下让我回京?”
    这倒不是,但傻子也看得出陛下的意思吧!叶修远想了想道:“陛下说您不必与济南城共存亡。”
    “哦,这样啊!”女孩子“哦”了一声点了点头,起身对裴宗之道,“走吧,收拾行李,我们去城外。”
    “不是,大天师,陛下的意思应当是……”叶修远连忙出声阻止。
    “叶大人,你不必多说了,我已听从陛下的意思不与济南城共存亡了。”女孩子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顿了顿道,“天师祠堂的事情别忘了。”
    提到“天师祠堂”,叶修远忙道:“一直在看着呢,工匠不敢懈怠的。”
    “那就好。”卫瑶卿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收回了手。
    行李收拾的很快,看着那两个大包裹,卫瑶卿皱了皱眉,半晌之后将叶修远叫了过来:“叶大人,东西我便暂且留在你这里,可别丢了。”
    不要行李?听这意思,她还要回来?叶修远心头一惊,口中的话也脱口而出:“大天师,陛下说您不必与济南城共存亡……”
    “知道了,知道了,我又不是乔相爷,才这么一会会儿的事情,不会忘了。”女孩子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随后又对他道,“有件事我要拜托你。”
    叶修远忙道:“大天师吩咐便是了。”
    “吩咐谈不上,就是想请你帮忙捎一句话。”卫瑶卿想了想道。
    叶修远问:“捎给谁?”
    “喏,就是那几个要与我‘叙旧’的江湖术士,他们若是过来寻你,你直管告诉他们我的位置就是了,不必担心。”
    原来是担心这个私仇波及到他,叶修远看着她,鼻头忽地一酸,道:“大天师,下官下官……”
    看他这副样子,卫瑶卿连忙摆手:“你莫感动,我只是有些事或许要借他们的手一用。”
    叶修远:“……”
    算了,这位大天师一向如此……如此古怪。虽然如此,但想到这古怪的女孩子做的事情,叶修远心头酸涩,执意要送她去城外。
    卫瑶卿与裴宗之也不意外,点了点头,跟着他一同出了府衙。
    城外正在交战,城内也是往日里没有的匆忙和凝重,三个人匆匆向城门的方向走去,即便是不认识她与裴宗之的,但一身官袍的叶修远还是很好认出来的,有经过的百姓见到他们一行人,忙驻足施礼问好。
    叶修远指着他们二人,对施礼的百姓道:“这是大天师和实际寺的裴先生,他们要与我济南城共存亡。”大家知不知道大天师舍弃了什么?她可以走的,却没有走……
    百姓或惊讶或不解或茫然,却还是支支吾吾的应了一声“是”。
    这样逢人就介绍一遍直到城门口在停了下来,两人松了口气,转头看叶修远,见他眼睛红红的看着他们施了一礼:“大天师、裴先生,你们万事小心。”
    “叶大人真是性情中人,不过……”已经憋了一路了,女孩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道,“我们俩好得很,你就别担心了,只是叮嘱你的话千万莫要忘了。”
    叶修远一怔,点了点头,而后便见两人向城外急掠而去,就似两只大鸟一般划过天空。
    他看的目瞪口呆,片刻之后,甩了自己一巴掌:就这两人的身手,只要不做什么自寻死路之事,谁能奈何得了他们?他方才在干什么?简直像个傻子一样。
    ……
    ……
    相比济南城的凝重匆忙,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城虽没有收到兵马的困扰,却也已然不再太平了。国子监的学生走上街头,痛书急言西南军引匈奴入关之举。传闻沸沸扬扬,几乎已到了提陈色变的地步。
    “这个样子……就算将来有朝一日陈善当真得了天下,这长安城,他敢入住?”马车在街道上慢悠悠的走着,王老太爷掀起车帘向外望去,街边的儒生正手执长幅痛骂,围观百姓正在拍手大声叫好。
    “他还没得天下,眼下谈论此事尚早。”马车里坐着的谢老太爷说着却忽地叫了一声“停车”。
    “怎么了?”王老太爷转头问他。
    谢老太爷却没有回答他,只是走下了马车,叫住了街边几个形色匆忙的人:“老夫记得你们是乔相爷府上的,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当中一个长袍老者拭了拭额头上的汗,忙伸手向他施了一礼,而后才道:“小的是乔相爷府上的管事,见过谢太尉。”
    谢老太爷点了点头,伸手虚扶了他一下,道:“可是乔相爷发生什么事了?”
    这话一出,那老者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相爷……相爷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这种时候乔环不见了?谢老太爷只觉脑袋上仿佛突然被砸了一下,脑中嗡嗡一片,那老者焦急的神色在眼前放大,满街正大肆议论的“西南军”“匈奴”之类的声音渐渐消散,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王老太爷也下了马车,站在他身边正在问那老者:“相爷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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