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另外几位姨娘,纯姨娘可能是最可怜的。柔姨娘是为了算计而算计,媚姨娘是为了富贵荣华而来,端姨娘好歹有太妃在背后撑腰,雪姨娘毕竟真心爱过痛过,唯有纯姨娘。她既非为了富贵,又非满腹阴谋诡计之人,更无人能为她作主,她好比一样廉价的东西,被人送来送去,买来卖去,其间从不能有她自己的喜好,自己的意愿。
    在杭家,她就是一个完全无依无靠的人,杭天曜对她好或许给她招来祸害,杭天曜对她不好她只能被人践踏,左右她都是没好日子过。她甚至不知道与她生儿育女的那个男子是谁,更不知自己的孩子被人当作了眼中钉牺牲掉,还以为是孩子的命不好。
    风荷对她尤为不同,里边却是有歉意的。当然,风荷从来不曾对不起纯姨娘,她对她的歉意来自于杭天曜。当初,纯姨娘有孕,杭天曜明明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孩子,他可能也想到了有人会对那个孩子下手,但他或许故意不做任何防范,通过别人的手让这个不能见光的孩子永远离开这个世界,让背后的丑闻烟消云散。
    这件事情里,错不在杭天曜,以他所处的境地而言,那个孩子确实留不得,而且他也一直没有对这个给他戴了绿帽子的孩子下手。不过,他给了别人机会。自始至终,纯姨娘都是被瞒在鼓里的那个人,她以为那是她与杭天曜的孩子,她以为杭天曜对她的冷落是因为孩子的去世,殊不知她只是一颗棋子,无人怜惜,由人利用,却还不自知。
    风荷认为,纯姨娘是整场阴谋中最无辜最受伤害的人,她明白有些东西永远都弥补不了,她只能尽她所能让纯姨娘的后半辈子过得舒坦些,自在些。以纯姨娘的性子,一点都不适合这个地方,何况她自己有意离开,那么成全她就是最好的安排。
    纯姨娘坐在小杌子上,一点都不安稳,她不知世子妃将她叫来,却不说话是因为什么。她在豪门大族里呆过,有些事情能渐渐看明白,但性情是永远都改不了的,沉默懦弱。
    风荷看她紧张地扭着手中的帕子,心中暗叹,忙笑道:“叫你来也不为别的事,只是想问你一句准话。你现在还愿不愿意出府,还是希望留在这里。如果留在府里,荣华富贵我照样给你,也尽量保你安全;一旦出府,那日子可能就不如府里过得舒适了。”
    纯姨娘微微吃了一惊,她以为上次风荷对她的许诺不过信口说说,她也只是听完之后一笑了之。从小到大,她还没有这么好命的时候呢,被人利用完所有的价值才是她的人生,她不敢奢望别的。当然,倘若真能出去,她宁愿当一个普通的妇人,做针线过活,日子清苦些她也不愿留在这里,这府里的每一日,她都过得心惊胆颤,生怕自己忽然间就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怎么死的都不明白。
    论心计,她不敌柔姨娘;论美貌,她不敌媚姨娘;论才学,她不敌雪姨娘;论能干,她不敌端姨娘。所以,她从来不敢争,只想小心翼翼保全了自己,不去招惹麻烦。
    而且,世子爷待她,根本没有一分情意,她留在这里又有什么意思,反而给世子妃添堵,与其那样,还不如走得远远的。
    “娘娘,婢妾虽想服侍娘娘,可是婢妾当真不适合府里的日子。婢妾愿意出去,只求娘娘开恩。”纯姨娘缓缓跪下,神情凛然。
    “你可知道,出去之后没人伺候你衣食起居,一切都要靠你自己,别说锦衣玉食了,连温饱都可能成问题,你果真舍得下?”风荷秀眉微扬,故意用严肃的语气问着。兴许年幼时纯姨娘吃过一些哭,但后来多年的豪门生活,她可能早就忘了普通百姓的日子有多么艰难。
    纯姨娘当然想到过,以她一个女流之辈,身无分文,出去的日子过得当很不容易,但她已经下定决心了。至少,以后说话行事可以照着她喜欢的来,不用时时小心,事事看人脸色,她有多少年没有呼吸过外面的空气了。
    她挺了挺脊背,温和却又认真得应道:“婢妾明白,婢妾多谢娘娘的好意,婢妾不怕吃苦。”
    虽然纯姨娘性子绵软懦弱,但关键时刻还是个挺倔强的人,风荷很是欣赏,她笑着伸手拉起了纯姨娘,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展眉笑道:“你既作出了选择,那么我也不再多说。世子爷那里你不用担心,一切有我呢。我前段时间已经吩咐人在我陪嫁的庄子附近置了几百亩地,盖了几间小屋,那以后就是你的了,房契地契,还有你的卖身契,回头会命丫鬟给你送过去的。
    这些年,你在府里得的赏赐,好坏都是属于你的,均可以带走。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只几样头面首饰和衣裳,你留着做个念想吧。外边不比府里,一切都要靠你自己,我知你是个有心性能干的,一定能把日子过得好。倘若将来有了中意的人,只管跟着去吧,不需有什么顾忌。
    若有什么烦难的,不懂的,就去问叶舒姐,你们离得近,她会替我照看你的。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风荷比纯姨娘年纪小,可是纯姨娘忽然觉得世子妃如姐姐一般,样样为她想得周到,她还有什么可求的,这些已经远远超出她的预计了。她心知世子妃宽厚大方,不会让她净身出户,可是连住的地方,将来的生存之本都给她想到了,由不得她不感动。虽然她出去了,其实还是活在世子妃的庇护之下。
    她默默想着,眼眶里却包了满满的泪,终于轻声泣道:“娘娘,婢妾不能侍奉娘娘左右,娘娘往后要多多保重自己的身子啊。婢妾必会日日给娘娘念经祈福的,只望着娘娘岁岁平安,小世子聪明伶俐。婢妾以为这辈子都是当奴婢的命了,今日能重得自由身,真是连想都不敢想的,这些都是娘娘给的恩德啊。”
    “什么婢妾不婢妾的,以后你若得闲了,时常进府来看看我,就是念着咱们的情意了。”风荷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劝道。别看纯姨娘二十出头的人了,其实还是个孩子,估计连银子都不一定识得明白。
    纯姨娘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滴,猛地起身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口里说道:“娘娘大恩大德,婢妾没齿不忘,来生做牛做马继续服侍娘娘。”
    “瞧你说的,我要牛马来何用。快起来。等你收拾好了,就来与我说一声,我会命人送你过去的。”一瞬间,风荷有种风流云散去的失落感,也许,很快,这个府里就会变得安静不少。习惯了热闹争斗的日子,一下子怕是适应不了呢。
    纯姨娘的身影刚刚远去,徐氏却带了丫鬟匆匆忙忙走进来,面色急切,还带了隐隐的怒气与不满。
    不过,她依然没忘了规矩,先给风荷行了半礼:“四嫂近来身子可安稳,弟妹瞧着气色不错呢。”
    沉烟示意丫鬟搬了椅子出来,自己招呼人给徐氏上茶。
    风荷笑着欠了欠身,对她点了点头方道:“日日不是坐着就是躺着,倒是胖了些,只是又劳烦七弟妹来看我,快坐吧,咱们妯娌正好说说话。你们下去各自忙吧,我们若有需要自会唤人。”
    在她的温言细语下,徐氏定了定心神,款款坐了下来,抬眸笑道:“左右都是闲着,来与四嫂说说话恰好打发时间,只是又偏了四嫂的好茶好点心。”
    “这有什么打紧,只怕你们不来。尝尝,这是新腌的玫瑰卤子,酸酸甜甜的。”风荷推了推浅底白瓷小碟儿,一派闲适。
    徐氏拿签子吃了一小块,细细咀嚼,才笑赞道:“果然开胃得很,难怪四嫂爱吃,连我都吃着爽口。四嫂有没有听说,婆婆今儿去恭亲王府了,七少爷伺候着一块去的。”她很快转了口风。
    不怪徐氏焦急,最近一月来,四夫人三天两头往恭亲王府跑,每次都以打马吊为借口,今儿更是把儿子拉了一块去,说七少爷近来读书劳累,该去与表兄弟们散散心。而且听人说,恭亲王府近段时间颇为热闹,常常人来人往的,以前恭亲王妃可不是个爱热闹的人,这样的幌子要想瞒过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任是徐氏什么都不知情,也能瞧出点端倪,何况徐氏一向敏锐,又早已多心,岂能看不出来。即便七少爷听她的话只顾读书,可架不住母亲的吩咐啊,四夫人让他去,他不好不去,可是若与恭亲王府走得太近,徐氏实在放不下心。徐氏娘家那边,徐老爷突染疾病,递了告老的奏折上来,皇上虽不曾同意,也说了让他暂时休养身子,公事交给副手去办。
    因此一事,四夫人对徐氏是愈发看不顺眼了,觉得娶了这个媳妇之后半点好处不得,反而把自己给气坏了,还叫儿子与自己生分了。当然,恭亲王那边对徐老爷再有不满,也不好明着发作,只能压在了心底,等待秋后算账。
    风荷随意得听着,笑容恬静悠远,抿了抿唇:“四婶娘多回娘家走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七弟嘛,前儿下场刚得了秀才,四婶娘心里高兴多放他散淡几日也是慈母的心思。不过,我听人说王府几位少爷脾气傲娇,七弟在咱们府里又一向有能为的,会不会与他们合不来呢?若那般,七弟妹正该好生抚慰些七弟,免得他着了气恼心里不快。”
    徐氏细细听着,先还有些不解,听到最后恍然大悟,脸上的笑容终于真诚了许多,连连应道:“可不是。婆婆最是疼爱七少爷,哪儿舍得七少爷受了委屈呢。”
    王府几位公子哥的脾气那是京城都出了名的,当年有位七公子,不是因为得罪了风荷而让杭天曜发狠治理了嘛。剩下几人,虽比那位七公子强些,但与杭家七少爷安静爱读书比起来,还真不是一类人。徐氏完全可以让自己夫君说在王府与人不合,那样四夫人也不会强求自己儿子去看人脸色,四夫人可不是个能吃亏的人啊。
    “端午宫宴,四嫂不进宫吗?”徐氏放下了心头大石,有心情说闲话了。
    暮春的阳光温暖明媚得好似夏日里晚风中的漫天云霞,柔情似水的风拂起一片衣角,几撂碎发,她浅笑如桃,轻摇榛首:“我懒怠动荡,还是在家里歪着舒服。七弟妹要陪四婶娘进宫吗?”
    徐氏略有怔忡,终于叹道:“婆婆应该不会带我进宫。”四夫人是诰命夫人,而徐氏不过一普通民妇,并没进宫的资格,但四夫人可以以服侍的名义带她入宫,这也是寻常小事,许多人家都这么做的。
    可惜四夫人不喜徐氏,只想时时离了眼前呢,哪儿肯带徐氏进宫看看天家富贵。
    “那咱们到是可以一起作伴,免得烦闷无趣。”风荷轻轻笑了笑,四夫人当真不错,把个那么聪明伶俐的媳妇硬是推开了,注定了晚景凄凉。
    徐氏笑着点头。四夫人虽是她的婆婆,但她不把她当媳妇看,那么她也不必对她太过敬重了。面儿上过得去即可,七少爷那里有交代就行,背地里婆媳间的事,谁说得准呢。只要七少爷认定了四夫人不喜自己,处处使绊子,那自己的地位就会稳固了。
    话说杭天曜原在小书房写什么东西,忽有信传来,要他赶紧出去一趟,他忙命丫鬟去风荷那边知会了一声,就骑马去了。
    杭天曜直接去了东宫。他确实时常进宫,但多半是去见皇上,与太子之间倒不熟悉,不像表兄弟那般密切。今儿去东宫,难免叫人心生疑窦。
    东宫的规模不小,几乎就是一个缩小版的皇宫。杭天曜一去,直接有内侍领着他到了外书房,太子爷已经等着了,除此之外,还有萧尚。
    这个只闻名不见面的太子爷长得与杭天曜竟有几分相似,看来太子爷肖母,他有一双浓黑入鬓的眉毛,眼睛深邃狭长,让人不敢逼视,高挺的鼻梁充满了威严之感,嘴唇略薄。他捧书的手指尖修长干净,彷佛一把利器,但又白皙如女人。黑色镶金边绣暗纹的衣服衬得他越发威严,把容颜的白皙压住了几分,看起来少年老成。
    杭天曜行了礼,在萧尚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事情如我们所猜,八九不离十了。”他的声音沉稳得好似而立之年的盛年男子,丝毫听不出来那么年轻,不愧是深宫里长大的人,喜怒不闻。
    杭天曜与萧尚对视一眼,握了握手中的拳头,平静地问道:“请太子爷吩咐就好。”
    太子缓缓推开手中的书册,抬眸看了两人一眼,凤眼一挑,启唇微笑道:“既来之则安之。他们既然胆敢动手,那本宫与父皇也不需顾念什么手足情谊了。是日,本宫与表哥随侍父皇左右,保护父皇,咱们两人的人手加上父皇的亲卫完全够了。母后外祖母等女眷就交给萧尚你了,别叫她们受了惊吓,尤其是母后,她刚生了二妹妹,身子还虚着。宫外的接应本宫想安排永昌侯,你们俩认为如何?”
    永昌侯韩家,太子妃娘家,太子岳家,将来的国舅家,这倒是应该能信得过,或者说还有谁能比他们更加可信呢。禁卫军兵部之人虽也可以在外调动,而且不是没有信得过之人,但地位放在那里,不一定能镇得住底下的人,他们要面对的对手可是恭亲王和太皇太后啊。永昌侯本就威信不错,自来得人敬重,如今更是太子的岳丈了,定是能博得众人信服。
    萧尚徐徐点头,应道:“太子爷虑得很是,侯爷当年在对吴王一战中就出过不少力。”就这一点,也能断定永昌侯是不会投向太皇太后的,同时这也是一个给韩家立功的大好机会,从而巩固太子妃的地位。
    看来,太子爷对这个太子妃还是很看得上眼的。太子爷的性子他们自小耳闻目睹,最是个猜疑心重之人,不是彻底得他信任,那是半点休想他念情。
    杭天曜亦是没有什么意见,韩家还是信得过的,总不会放着未来的国舅不当,去铤而走险,永昌侯可不是这么没脑子的人。
    “颐亲王负责皇城安定,不能被叛军扰了百姓的正常生活,永安侯从旁协助;和亲王率兵暗地里包围恭亲王府和魏平侯府。事情就这么定了,切记不可泄露,否则功亏一篑。”龙章凤姿到底不同寻常人,每一开口,都有一种普通人不能承受的威压,也只有萧尚杭天曜这样的人能够与他共事而不担惊受怕。
    从东宫出来,杭天曜与萧尚一并回去,又去酒楼吃了点酒,方才各自回府。
    ……
    五月初一,天气渐渐转热,人们的春衫开始收起来,换上了初夏的夏衣。一到正午时节,阳光便分外刺眼,人也有些昏昏欲睡,时而能听到树上知了的鸣叫声,催得人烦躁而困倦。
    皇宫一如往日的庄严肃穆,又比平时多了一点喜庆,到处都在为端午佳节做着装点。太皇太后的身子奇迹般好了起来,穿着赭石色团花的短褙子,墨绿色马面裙,戴着沉重的翡翠朝珠,笑眯眯摆弄着手里的一束石榴花。天青色瓷瓶典雅端庄,与石榴花的浓烈繁盛有一种怪异的和谐,清冷却又奔放,连紫檀木的炕桌都似乎变得不同起来。
    屋子里并无人伺候,只一个内侍跪在大殿中央,口里说道:“回娘娘的话,已经打探清楚了。是日,庄郡王太妃会携着家中女眷前来出席宫宴,而他们世子妃告了罪在家中休养,余下王府也只剩下几个女眷和年轻的公子。”
    “呵呵,他们府上的家丁呢?”太皇太后的笑彷佛从遥远的山洞传来,在大殿里响起回音,寂寥而阴森。
    内侍把头低了又低,很快应道:“据说一半的家丁随着太妃一行到宫门口,剩下一半全算进去不过只有两百人了。”
    太皇太后细细观赏着手下的花,将一枝开得最盛的撇了开去,抬眸笑道:“好,很好,叫他晚上进宫见我。”
    “是,奴婢记下了。”内侍松了一口气,起身背退着退了出去,到了外间,暗暗拭了一把汗。太皇太后的性子越发阴晴不定了,连她们几个伺候老了的人都不免有几分害怕。
    阳光透过扶疏的花木落在地上的影子,密密错错的,有风吹过,便会轻轻摆动,地上的影子也随着晃荡起来,迷离了人的眼。
    这座宫殿,并不是宫里最好的宫殿,原不过是太皇太后年轻时刚入宫为嫔妃住的地方,她当皇后的时候住在坤宁宫,当太后的时候搬去了慈宁宫。后来当了太皇太后,说要静养,便搬出了慈宁宫给当时的太后,自己回到这座宫殿来住。
    这里处在皇宫偏西的地方,附近不远处即是御花园了,离此最近的宫殿也是一些比较下等的妃嫔住的地方。后来因太皇太后要静养,索性让那些妃嫔都搬去了别的地方,这附近一块就由着太皇太后自己安排。
    御花园很大,有守护打扫的许多内侍,但因地方太大,并不能每个地方都看得很仔细。御花园里有一个专门侍弄太皇太后喜欢的芍药圃的老太监了,每日芍药开得时节,都会亲自挑了最好的芍药花送去太皇太后宫中。据说太皇太后最喜欢的花非牡丹,恰恰是芍药,宫里里里外外都供着芍药花。
    天色暗了下来,东边的天空升起了第一颗醒醒,看来明儿又是一个好日子。
    一名着管事太监服侍的内侍捧着一大束芍药花进了太皇太后的宫里,他几乎日日都来,众人也都习惯了,并不太过留意。
    屋子里点了许多烛火,把一座宫殿照得恍如白昼,烛光掩映下的太皇太后,还是无奈得老了,面上的皱纹,佝偻的身子,无处不在彰显着她的年华已去。逝去的不只是年华,坚定的却是执念。
    内侍习惯性地把花插在甜白瓷官窑的花瓢里,单膝着地,请了一个安:“娘娘万福金安。”
    “起来吧。今儿的花开得可好,连着有段日子不下雨了啊。”太皇太后似乎在与旧日的友人扯着无聊的问题,一点不像那个身居高位的老妇人。
    内侍微微抬起头,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高高在上的老妇,微微笑着:“回娘娘的话,即便无雨,娘娘的花依然开得极好,比往年更大些。”这是个大概五十岁有余的老太监,脸上布满了皱纹,但气色极好,红光满面的,笑起来嘴角向上勾着。
    太皇太后终于睁开了眼,扫了扫屋中的景象,笑道:“拿近前来给我瞧瞧,似乎比往年还要早一些啊,你果然侍弄的好,没叫哀家失望。”
    内侍抱着花瓢走进了几步,端端正正呈上了花,指着其中一支笑道:“这是今年开得最早的一颗,颜色也艳丽,花形饱满。本是尚未开的,今儿听说太皇太后想看,居然忽然间就开了,到底是娘娘福泽深厚。”他的话换一个人说起来好像在奉承,可是由他嘴里所出,就觉得是事实如此。
    “罢了,惯会说话的。咱们的花既然已经养的这么好了,是时候该拿出来给世人看看了,也免得白白浪费了。你说呢。”太皇太后接过花,指甲上赤金镂空雕花的指套闪出犀利刺眼的光,耀得人眼花。
    内侍退后一步,做了一个揖,应道:“奴才一切听从太皇太后吩咐。”
    闻言,太皇太后似乎很高兴,把花放在了炕桌上,指尖敲击着炕桌,徐徐笑道:“那好,送三分之二的花去给恭亲王瞧瞧,他也一向喜欢芍药,那是他的东西了,就随他怎么弄吧,是扔了还是送人了都不必咱们理会。咱们剩下那点,你却要留好了,哀家还有大用处呢。”
    听了她的话,内侍未有任何迟疑,跪下磕了一个头:“奴才明白了。敢问娘娘,咱们果真不管那些花的死活了吗?若是他日小爷回来,又该如何呢?”
    “这个你不用费心。哀家自有安排。”她沉沉而笑,听在人耳里,似乎不像笑,更像夏日里天边的闷雷,在窒息的闷热中,一下一下敲击着人薄弱的内心。
    内侍不再多言,只是笑道:“那奴才这就去安排,娘娘也早些歇了。”
    太皇太后静默不语,微微摆了摆手,看了看外边的夜色,长叹了一声。
    内侍退了出去,回头看了看屋中的老妇,低着头远去了。杭天曜领着一个身材与他相似的青年男子往凝霜院走,一路上遇到人,也无人敢上前去问一句他如何把男子带到了内院。青年男子目不斜视,步履稳健,对身边经过的穿红着绿的丫鬟似乎并未看在眼里,反而有几个丫鬟含羞带怯偷偷觑了他两眼。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挥洒在油绿的叶子上,使得绿叶泛起了绯红的色泽,乌黑的发丝也闪耀着薄薄的晕彩,似乎整个人都笼在了光晕下,安宁舒展。
    杭天曜一面走,一面低声与青年男子交谈着,男子多是点头,话不多。
    走到快拐入凝霜院的小道时,恰好遇见了远处低头过来的三少爷杭天瑾,只穿着月白的素净夏衫,连荷包配饰等物俱无。他一味低着头,连杭天曜二人近前都没看见。
    杭天曜顿了顿脚步,想到自己与这个三哥虽然情分一般,但总是亲兄弟,如今他先没了妻子,又没了生母,想必是不大如意的。便对青年男子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自己上前唤道:“三哥,这是要去哪里?几日都没见你出来走动了?”
    杭天瑾不防有人在近前,愣了半晌,抬头见是杭天曜,勉强扯了扯嘴角挤出一抹笑,应道:“刚从园子里出来,信步就走到这里了,四弟从外头回来吗?”
    “是啊。逝者已矣,三哥再难过也无法了。好在丹姐儿和慎哥儿这般乖巧伶俐,三弟妹又是能干的,父王虽说生气,但心里待三哥还是如前一般的,三哥不必太过介怀。”他素来不大与几个兄弟来往,性子又倔强,这样好言好语相劝是极难得的,似乎都是风荷来了之后才发生的改变。
    杭天瑾点了点头,又苦笑道:“父王即便对我心怀芥蒂,那也是人之常情,我并不敢怪罪。只是诺大一个王府,竟不知将来该何处容身?”
    庶出对杭天瑾而言一直是根刺,尤其经历了方侧妃之事后,他总觉得在府里是难以抬头做人了,几乎把自己关在了临湘榭,等闲不大出门。莫氏本就不大得他心意,欲要相劝也无从劝起,反而招得杭天瑾不快,连带着两个孩子都小心翼翼的。而他自己,亦是不知该以何面目面对王爷杭天曜杭天睿等人,毕竟是因为他,侧妃才会对那些孩子下手的。若说他无半点错,那是不可能的,只因他同是杭家子嗣,大家才没有赶尽杀绝。
    到今日这个份上,他自己无脸见人,只能一味的伤心难过。
    杭天曜原就不惯劝人,只得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三哥多心了。你是父王的儿子,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而父王依然是在意你的,只是一时间转圜不过来而已。你若闲了,咱们兄弟几个一块喝一杯,今儿我却还有些事,改日再约三哥。”
    闻言,杭天瑾才发现杭天曜身后还站着一个陌生男子,他猜着是杭天曜的手下,也没多说,笑着应了。
    望着他的身影迎着夕阳远去,杭天曜只觉得落寞和凄凉,但他对他仅止于如此。毕竟,倘若方侧妃得手,倒霉的就是他们了,这本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想要两全,那是不可能的,谁输了谁就认命。古来兄弟相争也不少见,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和心情感叹,他还有事找风荷呢。
    风荷听下人回报说杭天曜带了一个陌生男子回书房,又要请她前去,心生诧异,略换了一件待客的八成新的浅银红长褙子,才扶着沉烟的手去了书房。
    杭天曜正坐着与男子说话,听到外边的响动忙站了起来,上前半抱着风荷往屋里走,笑道:“今儿宝宝有没有与你闹腾?怎么穿这么少,小心着了寒气。一到天黑,还是要注意保暖。”
    风荷歉意得冲男子笑了笑,缓缓坐下,半嗔半怨:“瞧你,光顾着与我说话了,也不介绍一下。”
    “我这不是关心你嘛。别的事都不急,你才是最重要的。”杭天曜亲自倒了点热茶喂到她唇边,又道:“晚饭可能要晚一点了,你若是饿,先叫下人送点点心来垫垫吧。”
    “罢,你坐下吧。下午与六弟妹一块用了些点心,现在还不觉着饿。”风荷无奈得笑了笑,拉着杭天曜一块坐下,他那样站着,另一个男子就只能一直站着了,尴尬得低着头,恨不得躲出去才好。
    杭天曜依着她坐了,才招手叫那男子上来,说道:“来见见你们主子吧,往后世子妃也是你们的主子,她的吩咐就是我的意思,谁都必须依命行事,若有违者,定不轻饶。接下来这段日子,你和你手底下的人专门负责保护世子妃,若世子妃有什么,你们提头来见吧,清楚了没?”他的声音恢复了面对除风荷之外的人才有的冷淡和平静。
    男子单膝跪地,恭敬地给风荷行了礼:“小的江夜,拜见世子妃娘娘。”
    风荷不知杭天曜这突如其来弄了个人来给自己是什么意思,不过眼下不是询问的时候,便笑着点点头:“起来吧。我素日都在府里也不大需要人手,只怕委屈了你们。不过既然你们世子爷吩咐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就只一句,做得好有赏,有错则罚,不论是谁。”
    男子早就听说过这位世子妃的厉害,也知这是他们主子心里第一得意之人,不然不会把自己和这么多人手拨来保护世子妃。但没想到是个外表这么温柔和善之人,内心更是一凛,恭恭敬敬应了是。
    杭天曜这才笑着道:“他跟着我不少年了,往后他和手下那一百人都只管保护你,你若出门或是什么的,就换了他们代替府里的护院吧。自然,能不出门是最好的。”
    “一百?这会不会太多了?”风荷小小吃了一惊,她以为杭天曜顶多拨个二十来人给自己,不知他为何一下子弄了这么多人来,她整日呆在府里,不是浪费人手吗?
    “不多。平儿也罢了,你难道不知往后几日都不得安宁嘛。你一个人在府里,我终究放不下心来,还是防备严谨些,我才能安心啊。”他扶了扶她耳畔的流苏钗,宠溺地说着。
    风荷略微红了脸,低头嗔道:“胡说什么呢。叫人看着不像话。”
    杭天曜冷不防捏着她的玉腕,嬉笑道:“什么人看见?我怎么不知,江夜,你看到了吗?”
    叫江夜的男子咳了咳,低低笑道:“小的什么都没看见,也听不见。”
    他话未说完,杭天曜已经朗声大笑起来,凑近风荷耳边戏谑道:“娘子,如何?”
    风荷被他弄得坐又不是走也不是,咬着牙在杭天曜腿上掐了一把,语带笑意:“你若再戏弄于我,我便不理你了。快说正事要紧。”
    杭天曜怕风荷恼了她,勉强正了脸色,述道:“端午那日我是必要进宫的,而且怕是要耽搁不少时候,无论传来什么消息,你都不要怕,安安心心等着我回来。一有动静,我也会遣人给你送消息过来,都会由江夜禀报于你;如果你有什么事,也让江夜派人去找我。到时候可能宫门禁闭,进出不便,即便一时半会不得音讯,你也不要担心,咱们都准备好了,保证万无一失。”
    这些事,很是机密,杭天曜明知不该叫风荷知道,但他明白她机敏不同常人,与其叫她暗地里担着心,不如细细与她说明了,这样她反而能放心不少。何况,他对风荷的信任远胜任何人,自然不怕风荷会将消息泄露出去。如果连风荷都背叛他,那这世上就再无一个可信之人了。
    来日之事风荷已然做好了心理准备,皇上布局这么久,不过是等着这么一个光明正大的机会,如今恭亲王和太皇太后生生要跳进这个坑里,皇上自然不会留情面了。身为皇上身边的心腹之人,杭天曜定是要保驾的,即使明知一切尽在掌握中,她也不由得悬了心。此次一搏,赢了,杭家荣宠只会更盛;输了,杭家一败涂地,他们夫妻同样不可能置身事外。
    所以,风荷不要杭天曜担心,她扬起笑脸,低语道:“何时也变得这般婆妈了,你是大男人,外头有事尽管去,内宅的事我自会料理清楚。只是小心祖母,她年纪大了,可受不住惊吓,多派几个人保护着才是。”
    “我省得的。那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留江夜在内院坐镇吧,免得你们一干女眷听了外头的消息害怕。”他扶着她的肩,握住她的手。
    风荷犹豫了一下,说道:“会不会不大方便,除了我,还有三嫂六弟妹七弟妹呢,人来人往的,可别传出什么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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