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姨娘最近一直挺消停的,今儿却是为了什么,居然大哭大闹,她难道不知杭天曜也在吗,不怕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风荷怔了怔,对紫萱说道:“时辰不早了,你下去自行用饭吧,有什么缺的跟沉烟拿。后日我就送你回安庆院。”
    待到紫萱远去,她才冷了面容,轻斥道:“走,出去瞧瞧。”一个妾室,敢到正院里当着主子的面大哭大闹,谁给她的胆子,风荷觉得自己平时对她们太和气了些。
    天已经黑了,只因媚姨娘这一闹,院子里点了不少灯烛,倒也照得明晃晃的。就着灯光细瞧,却见媚姨娘被几个粗使的婆子抓着,她自己犹自推搡着,口里哭骂不停。一身衣裙都凌乱了,露出一段雪白的膀臂,发髻散开,松松垮垮拖在后面,绣鞋和裙摆上沾了不少灰尘,瞧着狼狈无比。
    见此情景,风荷也是诧异,媚姨娘虽出身青楼,但还不至于像是粗鄙的妇人,她这般形容,莫非真出了什么大事。
    不待风荷相问,杭天曜已经黑着脸从书房那边出来,走到她跟前,挡住了她视线,对下边喝斥道:“都杵着干嘛,送媚姨娘回房。”要不是刚才有人在给他回话,他早出来了,根本不会由着媚姨娘这样大闹。
    这一来,风荷越发觉得怪了,杭天曜应该有事瞒着她。她相信,杭天曜瞒着她可能是不想叫她劳神了,可闹成这样还能不劳神吗?她嗔怨得看了杭天曜一眼,听着几个婆子扭着媚姨娘,以至媚姨娘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叫声,只得推了他一下,笑道:“你莫非想惊动了阖府的人,叫大家都来看笑话。”
    杭天曜心下很是不满,几个没用的东西,一个媚姨娘都制不住,还是闹到风荷这里来。他冷冷瞪了媚姨娘一眼,吓得媚姨娘当即忘了哭求,乖乖地不敢说话。
    听到安静了下来,杭天曜才回身对风荷温柔的笑:“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我有个远方来的友人,想找一个歌舞好的女子收了,只是京城你是知道的,那样的人都被别人买走了,哪儿等得到他。我见他诚心想要,就许了他把媚姨娘送给他,这不叫她们赶紧收拾好了把人送过去嘛。”
    他说得轻轻巧巧,可媚姨娘听了,又一次忍不住大哭起来:“爷,我跟了你几年,自问安分守己,对夫人恭敬,为何你这般不念往日的情分,就这样把我送了人。我好歹还是清清白白跟了爷的,一心只有爷,爷这样,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记得我当日进府时,爷还说往后都会疼我的,不会亏待了我,凭什么别的姐妹都好好的,唯独我就要出去呢。少夫人,求你救救我吧。”
    她声音原就好听悦耳,这一哭,呜呜咽咽,凄凄惨惨,叫人忍不住伤心起来。
    院子里的人都听得呆住了,从前四少爷对媚姨娘的好大家都是听说过的,虽然后来少夫人进了门淡了下来,但居然能够绝情至此,不言不语送了人?这也有点太不讲情面了。
    风荷也认为不大好。以杭天曜等人的身份,一个妾室送来送去那是寻常事情,谁家都可能会有,杭天曜这么做也无可厚非。只是媚姨娘说得也有理,她跟着杭天曜这些年,招呼都不打就将她送人,换了她是绝对做不出来的。但她又不能帮着说情,一来她清楚杭天曜这是要动手清理自己的内院了,二者他若真与那个友人约定了,总不能失信于人。
    这般一想,风荷也有些踌躇。
    杭天曜却神色未变,冷笑道:“爷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也配和爷说这些。你是爷拿银子买来的,爷要你伺候谁你就去,有什么哭哭啼啼的,尽给我丢人现眼。你放心着吧,人家也是大富大贵人家,一心要寻你这样的,绝不会亏待了你,往后多得是好日子。我会叫你们少夫人给你备一份妆奁的,体体面面把你送过去。”
    媚姨娘闻言,哭得气噎声堵。她一登台即大红大紫,被京城出名的杭四少相中,买了来家,当时也以为从此后摆脱风月生活,能过上大户人家的日子了。谁知好日子没多久呢,杭天曜就要将她赶出去了,比起来,杭天曜好歹还有一副英俊的容貌,外面那些人,究竟都不知是个什么样子呢,叫她哪儿愿意。
    眼下,她心里明白,旁人说得都没用,或许少夫人的话还能起点作用,也不去求杭天曜,一味求着风荷:“少夫人,你救救我吧,不是,是婢妾。婢妾知道从前做了不少错事,往后再也不敢了,少夫人大人大量,看在婢妾恭敬的份上,求少爷留我一留吧。少夫人,婢妾虽然是下贱的人,但也不能这样啊。”
    风荷还没有完全搞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一时间不好下结论,也不去管杭天曜对她使得眼色,摆手说道:“你瞧瞧,天也黑了,再闹下去回头没脸的还不是你自己。先去梳洗了,晚饭后过来,有什么说的大家好好说,别给我来这套。”
    媚姨娘听到这话,不敢再闹,委委屈屈跟着人下去梳洗了,等着风荷用了饭召见她。
    杭天曜小心翼翼得给风荷布菜,时不时劝她用这用那,风荷气恼得别开头,不理会他。她知他是好意,但事情可以缓着来,急什么要把人送走,叫人见了还以为是她容不下呢。
    “娘子,尝尝这个火腿肘子,多吃些对宝宝好。”杭天曜分外殷勤,他知道自己行事鲁莽了,可谁叫这些天这几个妾室看着他就跟饿虎见了羊一样,叫他心里发毛。又怕她们对风荷下手,又担心她们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只想快快打发了干净。
    可惜几个妾室里,端姨娘是太妃的人,柔姨娘是王妃的人,不抓着她们的把柄不好撵人,纯姨娘是个笨的,应该不会闹事。雪姨娘留着还有用,只有一个媚姨娘,本来身份低,来自青楼,在府里没有依仗,最好办了。恰好他今儿有个友人说起当年京城红极一时的名妓清歌,语气仰慕得紧,杭天曜顺水推舟做了这个人情。
    风荷想想,对杭天曜这气撒得没来由,渐渐缓和了脸色,有了点笑意,但语气还是有些埋怨的:“唉,你说你,叫我说什么好。你要送人,好好与我说了,我自会让人去办。急什么连夜将人送走,反引得她来大闹一场,你以为这样我就能省心了。”
    杭天曜自然后悔,但他后悔的不是这个,而是忘了吩咐人把媚姨娘关起来,倒一时间没想见她会来找风荷求情。看来风荷平时给她们的感觉还是不错的,不然也不会来求了。
    他笑眯眯握着风荷的手,细看风荷吃饭,口里说道:“一个下人而已,你不必为她劳神了,多伤身子的。吃完饭,咱们出去散散步,回来就上床歇了吧。”
    “杭天曜,内院的事情都由我作主,你不许插手,真是越帮越乱。”风荷啪得一下放了筷子,盯着杭天曜,大男人的,管这些女人的事情做什么,好好办他的正事去。
    杭天曜绝对是很委屈的,他真是白操了心,风荷压根不领情。
    这个时代,一般都是男主外女主内的,男人轻易不管内院之事,不然有违主母权威。风荷不是怪他这个,而是觉得他不该对自己这么好,叫她心里难受。她是想独占了杭天曜,可她的心不够狠,不会主动对妾室们下手,杭天曜便是明白她,所以才插手的,可是这样,她为何就是觉得难过呢。
    杭天曜不明白女人那些小心思,却看得出来风荷其实是感动的,他揽了她在怀,轻声细语劝道:“傻瓜,分什么你我,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是你夫君,难道不该保护你嘛。从前叫你受了许多委屈,我心里愧疚得很,你就让我补偿一下吧。你现在有了身子,不知多少人盯着你呢,不把你身边的危险一一去除了,我在外面是一刻不得安心。”
    纯姨娘的孩子不是他的,没了是在他意料之中,柔姨娘的孩子流了,这些他都完全不在乎。时至今日,再回想起来,难免有些胆寒,风荷是比她们能干,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一想到这,他就会彻夜难眠。
    风荷伏在他胸前,听着他稳健有力的心跳声,只觉得又酸又涩。她慢慢仰起头,对上他含笑的眉眼,有一种温暖袭上心头。或许她曾经不爱他,或许他不是她想要的,这一刻,她终于深切感受到了,他是对她用了真心的,比她的真。也许,他一直都清楚,自己对他是有所保留的,他也曾生气过恼怒过,最后,他总是选择了压下去,用柔情感化她。
    “杭天曜,我……我,我不会离开你的,永远都不会。”说完,她是震惊的,她想说的并不是这句,脱口的时候是无意识的,但她好似并不后悔。
    “我知道,我知道,我也不会允许的。她们,就交给我吧。告诉你,过几日,还有一场好戏看呢,准确的说,是听,估计你是不能亲眼看到了。”杭天曜轻轻抚摸着她的头,他何尝不懂那是她的许诺,他怕自己太激动,忙得扯开了话题。
    风荷亦是推开他,按着他坐,嫣然笑道:“人家都是看戏,我是听戏,说说,你导演了什么好事?”
    杭天曜吩咐丫鬟换了热饭热菜上来,给她盛了一碗黑米粥,徐徐说道:“哪儿是我导演的,我只是听说而已,照估计,左右这七八天内就要上场了。你还记不记得上次辅国公夫人生病的事啊?她这病来得怪,这都一个多月了,居然半点不见动静,可又没有转重的迹象。”
    “这个我自然听说了,五弟妹最近每隔两日都要回去一趟呢,似乎一点不见好,把她急得不行。”风荷已经猜到可能杭天曜在后边做了手脚,只是猜不透究竟做了些什么。
    “她倒不用太担心,左右这几天就会好起来。三十还是顺亲王妃寿辰呢,只怕他们家是要上门庆贺的,咱们家在丧里,看不成了。好在那日人多热闹,一回来必会将王府的好戏说给大家听听,不怕听不到。”他笑得万分无害,眼神深邃地似夏夜里的星空,望不到边际。
    风荷隐约感觉到了,在他额角点了一点,嗔道:“把你坏的,给我说清楚了,不然那今儿不放过你。”
    杭天曜可不怕她,把身子挨得近一些,诞笑道:“娘子,求你欺负我吧,只要你高兴就成。”
    用了饭,媚姨娘被收拾干净带了上来,又想哭,被杭天曜冷酷的眼神吓了回去。
    风荷摇头苦笑道:“不是我不帮你,是你们爷决定的事我也说不上话,何况你们爷都对友人许了诺,岂能失信于人,你不想你们爷成为大家的笑柄吧。我知道,你心里念着你们爷的恩情,可越是这样,你越该乖乖听话才是啊,好好报了他的情意。
    那户人家,不是小门小户的,平遥归家在山西也是一等一的大户人家了,他们族里十三少爷,那可是正经的嫡房嫡子,才貌双全,绝不会亏待了你去。他是前些年在京城时听过你的名儿,有幸一见,过了这些年还念念不忘的,前日和你们爷闲话时提到了。听说他现今只有一妻一妾呢,你去了,不是比在这儿强。
    你们爷自然舍不得你,谁让他在酒后许诺于人呢,总不好反悔,只好忍痛割爱。为此,他才不去见你,不和你亲自说,想叫我好生预备了把你送过去。对了,那位十三少爷,是带了家人来的京城,妻妾们都在老家呢,只怕是要在京里住上一年半载的。”
    媚姨娘几次想要插话,都没来得及开口,风荷已经继续说了下去。听到最后,她自己也有些意动起来。如今呆在杭家,不过是博四少夫人会失宠,不然她们休想出头,她心里如何不急,偏偏她在府里没什么认识的人,想要寻个帮手都不行。不比柔姨娘雪姨娘等等。
    那个归家,好似听闻过,倘若四少夫人说得是真的也罢了,好歹比这样半死不活的强,要是不靠谱,那她就是出了狼窝又入虎穴。
    风荷观察她神色,知有几分松动,心下安定下来,果然媚姨娘这样的最好打发。便又说道:“你若当真不肯,我也会给你想办法,不一定不成。你自己想想清楚,留下来,可能会被你们爷厌弃,与其这样,还不如搏一搏,一不小心就能得个将来呢。如果你觉得我是想赶你走才这般说,那你大可留下,我不过是不想白耽误了你们。”
    媚姨娘想了好一会,终于咬牙应道:“婢妾愿意去,能为少爷分忧解难,是婢妾的荣幸。只求少夫人饶了婢妾刚才胡闹之举,婢妾是一时心急才会这样的。”
    “放心,我也不是那等小肚鸡肠的人,该你的东西不会少你,好歹是我们杭家出去的人,这点体面还是会给你留的。你自己房里的,不管是府里公中赏的还是你们爷赏的,都准你自行带走,我这边另给你备一份妆奁,你不要嫌薄。时间呢,我看也别太急了,就在后日吧。”媚姨娘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快,风荷还是有些好笑的,她怀疑媚姨娘自己也有出去的心思,只是想借这一闹给自己赚点体面而已。
    而风荷愿意厚待她,不是为了亏欠或者什么,而是一个诱饵。告诉剩下几个妾室,只要有了好的归宿,她们愿意走,自己都会好生打发了,绝不会亏待了她们。传出去,别人只会夸风荷大方贤惠。
    第三日,风荷亲自送了紫萱去安庆院,给王妃敬了茶。王妃有心问一句关于媚姨娘的事,风荷全给她推到了杭天曜身上,自己那是最后才听说的。王妃见媚姨娘自己愿意,也不好再说什么。
    送走紫萱,归家前来迎接媚姨娘的人来了,他们昨日就打发过两个婆子来给风荷请安,风荷言语中颇为抬举媚姨娘。归家见此,更不好轻慢了,也正正经经当了妾室纳进门。
    这一来,茜纱阁里人心浮动。或者担心自己将来的际遇,或者怀疑媚姨娘此去怎样,或者暗暗思虑。其中端姨娘纯姨娘行事与寻常无二,她们一个是太妃的人,一个无亲无故,出去了也是给人做妾,宁愿这般安分的过日子,吃穿总不会愁。柔姨娘愈加焦急了,生怕哪一天杭天曜也会不声不响将她打发了,她当真不服气。
    而雪姨娘,暗自神伤,出去了也好,总比呆在这里两相为难强。一个个逼着她,她在府里几乎寸步难行,何处能下手?何况她要真的下手了,只怕四少爷会恨她一辈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