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太妃的意思吧,嘉郡王寿辰,小辈的都去见个礼。可惜事情不如她所料的顺利,蒋氏娘家母亲身子不好,小夫妻俩不可能不回去;倒是杭天瑾这边得闲,陪着杭天曜风荷一路去了。
    嘉郡王府一直秉承低调的原则,此次四十八岁寿辰,自然有许多送礼的,除了至亲好友一概不收,或是收下送一份同等价值的回礼,让人挑不出错来。皇上皇后都赏下了寿礼来,体面得紧。
    王府里,热热热闹的,多半都是熟识的亲朋好友们。
    嘉郡王妃是公主,是以嘉郡王只有这么个正妃,余下就只一两个上不得台面的通房了。他们生有二子二女,长女十年前就出嫁了,嫁给了佟太傅嫡子,排行第二,两人分了府单过,是皇上亲赐的郡主府。大郡主为人与她母亲类似的脾气,都是低调谨慎的,郡马皇上恩封了一个冠军大将军的虚衔,小两口安安分分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接着是萧尚的哥哥,从小体弱,养到四岁时一场天花就没了。萧尚顺理成章当了世子,今年二十又一,数年前娶了颐亲王府郡主,如今只一个两岁的孩子。小郡主是最小的孩子,当时王妃已经是高龄产妇了,得了这么个女儿,很是疼爱。
    华欣郡主是嘉郡王一母同胞的妹妹,两人年纪相差不大,情谊甚深。十五岁出嫁到杭家,第二年就生下了嫡长子,接着是次子,再是三子,可以说是一生顺遂的。可惜次子早夭,然后自己亡,长子又没了,剩下一个幼子由祖父母带大的。她若地下有知,一定会感叹自己前半生太好后半生坎坷吧。
    今日属家宴,大郡主一家来了,颐亲王府来了,余下就是杭天曜几人。
    这些人里,风荷几乎都不曾见过,只一个萧尚勉强算是熟人。这一次,也是萧尚来迎了他们进去,风荷在二门口,见到一个美妇身边跟着一个年貌尚小,眉眼精致肌肤白里透红的俏丽小姑娘。
    美妇一身鹅黄色繁花的衣裙,珠翠叮咚,体格风骚。鹅蛋脸,丹凤眼,秀挺的鼻子,殷红的唇,脖颈细长优美,年纪大概只有二十出头,高贵优雅。若说她是艳丽雍容的牡丹花,旁边的小姐就是怒放的玫瑰,神采飞扬,青春朝气。
    风荷大致猜测着,就知一个是出名的世子妃,另一人看年纪应该是小郡主。
    她忙拜下去:“甥媳不敢让娘娘与郡主相迎,折杀了。”
    世子妃笑眯眯搀住她,声音悦耳动听,柔美动人:“表嫂说笑了,都是自己人,哪儿来那么多规矩。论理,表嫂长于我们,原该我们前去拜访的。”
    “就是就是,我早就想见你了。”小郡主说话很直爽,看得出来一向得意,倒是像当年的华欣郡主,希望她能有个好结果。
    “郡主若想见我,随时可以召唤。”君臣之分她还是很清楚的,上位者,轻易就能拿人性命开玩笑,风荷还是小心做人比较好,她现在可是无品无级的,连命妇都不是。
    小郡主摇着她胳膊道:“我上次听苏姐姐说你有趣得很,难道你也如那些人一样迂腐不成,再这样我可恼了。”
    世子妃只是怜爱得看着她,并不说话,唇角挂着温和的笑。
    风荷见此,也就不再坚持,笑道:“好,都听郡主的。”
    三人说笑着进去,大郡主与郡马早到了,分了里外说话。
    公主坐在上首,微笑着听女儿说话,又不时问几句旁边两个孩子。他们是大郡主的子女,男孩儿大一些,有七八岁的样子,穿着大红的衣衫,有条有理的回答着公主的问话,听得公主不住点头。女孩儿尚小,只有两三岁的模样,由奶娘抱着,偶尔扭动着身子似乎要下来。公主看得欢喜,让丫鬟抱她放在自己身旁,拿了个佛手给她玩。
    风荷下跪给公主行了大礼,口呼娘娘。人家未开口,她不好直接唤人舅母,回头人家还看不上她就糟了。
    公主细细打量着她,一面笑道:“什么娘娘不娘娘的,唤我舅母吧,老四都是这么叫我的,你自然随他。”她的声音圆润而大气,听了让人就觉舒服,似乎抑扬顿挫都是掐着算好的。
    风荷笑着改口,唤了一声舅母。
    “起来吧,我还没有好生看看你呢。”她摆手,一双素手纤长细腻,竟不见老态。
    风荷依言略微抬起了头,撇到罗汉床下翡翠色绣葱绿柿蒂纹的裙摆,还有隐约的胭脂色上衣。一旁的少年少年老成,女孩天真可爱,但她不敢正眼看公主的面容。
    公主亦在看她,大红色的绉纱裙喜气盈盈,符合第一次上门的穿着,但此时是炎夏,若一身大红看着难免燥热,上身一件湖蓝的夏衫压住了全身的浮躁感,倒显得轻轻巧巧,婀娜多姿。头发乌黑挽着高髻,一套上好的玉饰呼应了上身的清爽感,但手上一只红宝石的戒指不显得突兀。
    她皮肤甚白,无论哪一种色调都能驾驭好,何况生了一副这样颠倒众生的容颜,什么东西穿到她身上都会觉得是别致的品味。态度不卑不亢,神色安详,既不会紧张到战战兢兢,也不会无理的东张西望,只在她视线内悄悄注视。
    公主有点惊讶,她起初听到杭四娶的是一个二品将军家的女儿,就有几分担心,会不会粗野会不会不懂规矩。现在发现,她的担心都是多余的,这个女孩儿比许多上等贵族家的女孩儿还要会拿捏分寸。她莞尔笑了,招手命风荷上前,赏了见面礼,然后让她坐下说话。
    风荷再一次拜见了大郡主,方在最下首坐了下来。大郡主让两个孩子给风荷见礼,风荷笑着问了年纪,然后送上了见面礼。这个举动无疑又加了一分,这是个十分细心的女孩子,事先都打听过,不然不至于这么周到。
    大家还未坐定,就听说颐亲王世子与世子妃来了,世子妃面上明显闪过喜色,笑着与公主告了退,急急迎出去。她娘家来的人,她自然会特别不同些。
    这一次,小郡主却不再出去,她索性坐到风荷身边来,笑着问她:“大家都说你生得美,我还怀疑呢,原来是真的呀。我表哥有没有欺负你啊,他要敢欺负你,你告诉我,我让我哥哥教训教训她,这么美的姐姐他怎么舍得欺负。”瞧小郡主的样子,似乎已经认定了杭天曜欺负风荷。
    这也难怪,听过杭天曜声名的人,谁不是抱着这种担心的。
    大郡主轻斥道:“胡说什么呢你。”她虽是轻斥,但带了笑颜,看得出来她对这个妹妹十分宠溺。
    小郡主也没有不快,反是笑道:“姐姐,你当日嫁给了姐夫之后,回来我还不是这么说的,那时记得你脸都红了。”
    “我恍惚记得当时你只有一岁还是两岁,正在襁褓中呢,你就那般会说话了。”大郡主忍不住捂了嘴笑,看着小郡主的眼神满是戏谑。连公主都笑出了声。
    小郡主被人拆穿了谎言,并没有恼羞成怒,跟着大笑起来:“我不过这么一说,姐姐就吹毛求疵起来。”
    大郡主连连点头,道:“是,是,是我吹毛求疵了。”
    小郡主一副不与你计较的样子,笑吟吟道:“今儿是父王生日,我大人不计小人过,不怪姐姐了。”说完,她自己撑不住笑得弯了腰,伏在案几上哎哟不停。
    一时间,屋里都是笑意,两位世子妃进来时都有些诧异,对视一眼,满脸疑惑。
    颐亲王世子妃大概二十五六的感觉,面容瞧着温厚亲切,只有一双眼睛精明,她的容貌也不及其他人,是偏于普通的,但也清秀,加上久居上位有淡淡的威严。听说颐亲王是皇上颇信任的亲王,手握重兵。颐亲王之母去得早,那些不长眼睛的欺到他头上,还是太子的先皇时常照应他,两人情同亲兄弟,先皇一走,颐亲王自然支持当今圣上。
    颐亲王世子妃出身英勇公府,是庄郡王府太妃的娘家,论起辈分来太妃是她姑奶奶。这些年,太妃不爱各处走动,英勇公府那边都疏远了不少,只是逢年过节遣人送东西回去,那边遣了晚辈来磕头。世子妃容貌一般,但据说与世子情分非常,世子对她很是爱敬,通房妾室房里一个月都难得去一两回。
    大家分别见过了礼,风荷在拜见颐亲王世子妃时,她拉了风荷的手亲热的说话:“上回我进宫时还听皇后娘娘提起你,说是个美妙的人儿,如今一见,方知不但美妙,还是个巧人儿呢。”
    风荷估计她是看在太妃的面上才会对自己这般和蔼,也没放在心上,客气谦虚得回了两句。
    很快,就是给王爷磕头拜寿的时候了,杭四与风荷被安排在最后,因为他们的关系最疏远。
    嘉郡王方正的脸型,浓眉飞扬,神态威严,看起来萧尚似乎是他与王妃完美的结合体,只不知华欣郡主与他长得可像。晚辈面前,他是不苟言笑的长者,与绝大多数封建制下的长辈类似。只是风荷注意到了,他看向王妃的时候,面容会变得温和不少,眼里有清浅的笑意。
    他对杭四倒比对自己儿子萧尚还要亲切些,问了杭四几句最近的安排,嘱他读书上进,隐隐有将他看成少年的感觉,而不是二十多的成年人了。
    开席依旧是男女分开坐的,王妃单独一席,大郡主与颐亲王世子妃一席,小郡主与风荷一席,几个孩子一席,而嘉郡王世子妃忙着伺候王妃,照应客人,几乎不大坐。
    一个美人在席间走动,时而说笑两句,绝对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风荷开始怀疑萧尚是个好男风的,而且他比别人严重些,只好男风。
    这些人里,只有风荷是初次过来。她看得出来,王妃对这个儿媳妇还是满意的,为了儿媳妇的面子对颐亲王世子妃不错,而她对风荷说不清楚是怎样的形状,忽远忽近吧。风荷并不很在意,偶尔与小郡主说笑。
    小郡主的性子鉴于杭莹与苏曼罗之间,外边天真可爱,清纯娇憨,而实际上说话行事都极有分寸,绝不会让人觉得因她的言行举止而难受,甚至她反应异常敏捷,有时候说出来的话连大人都不一定能说出来。难怪苏曼罗给自己的信中几次提到这个小郡主,果然有可结交之处,看来这两人是“不打不相识”了。
    宴席结束,不过是吃酒看戏而已。请的是京城出名的戏班子,而风荷有点心不在焉,她在想着凤娇,她相信凤娇听说她来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台上唱的是游园,扮演的男旦身段婀娜,形体妖娆,依依呀呀的声音缠绵多情。风荷猛然感到有人扯了扯自己的衣袖,她回头去看,是沉烟,她指了指躲在屏风后台的一个小丫鬟,那是董家的丫鬟,跟着凤娇陪嫁来的。
    她点点头,沉烟附耳低声道:“二小姐让她来请少夫人过去,说有事商议。”
    其实,若世子妃和善宽厚,凤娇得她心意的话;或者说世子妃真正把风荷放在眼里的话,她应该早就私下提出来让她们姐妹聚聚。而风荷等到现在,她都好似没有想起风荷的庶妹在他们府中为妾,这里边的意味只有她自己明白了。她是好心不想抹了风荷的面子呢,还是觉得不是重要的人。
    就在沉烟与风荷说话的瞬间,世子妃发现了屏风后头躲着人,当即唤道:“什么人在后边鬼鬼祟祟的。”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足够所有人听见,大家一齐看了过来,连台上的戏都停了。
    小丫鬟以为自己躲得很好,不料被世子妃看见,想到世子妃待她们小姐都能随意打骂,腿肚子禁不住打起鼓来,忘了上前跪下请罪。
    风荷眼中闪过寒光,冲云碧看了一眼,云碧会意,笑着上前扶住那个小丫头,不经意得掐了她一把,对小丫鬟眨眨眼。
    小丫鬟彷佛开了窍一般,瘸着脚被云碧架着上前,然后跪下回道:“奴婢知罪,请娘娘责罚。”
    “你是……”世子妃一下子并没有认出她来的样子,低头思想着。
    小丫鬟忙道:“奴婢是董姨娘身边的丫鬟,叫秋雁,董姨娘听说我们家大小姐今儿也来了,派奴婢……”她顿了一顿,胳膊被云碧再次掐了一下,居然灵机一动说道:“派奴婢过来服侍着我们大小姐。”
    风荷暗暗出了一口气,这小丫鬟还好,不是那种笨得无可救药的。她如说是请风荷前去相见的,不但凤娇回头要被责罚,连她面子上都难看,有一个给人做妾的妹妹就罢了,偏偏还在热闹时候捣乱,换了谁家都是不喜欢的。
    世子妃的脸色纹丝不动,不过在她低头那一瞬间,风荷看到了她眼中的恼意,她很快笑着对王妃道:“瞧我,都忙忘了,今儿是父王的好日子,四少夫人又来了,原该放她出来闲散一日的,母妃,我这就去让丫鬟给她传话?”
    王妃沉静地听着,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一个妾室,犯了错受罚是应当的,不能因为主子寿辰就放出来,偏她却是杭四媳妇的庶妹,不放她就是泼了杭四媳妇的面子。只是,事情发展到这份上,无论放与不放,杭四媳妇的面子都是被泼了。儿媳妇一向心思细密,她不可能不做准备啊,竟然还出了这么大的差错。
    她轻轻看了世子妃一眼,世子妃的心跳快了半拍。她清楚王妃最厌恶妾室魅惑主子,事情闹到王妃面前,便是眼下凤娇放了出来,她也别想有好日子过。不过,她心里拿不定董风荷在王妃心里的地位,此事把她也陷了进去,不会引起王妃反感吧?
    凤娇毕竟是萧尚亲自从皇上那边求来的,世子妃要处置她必须有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或者直接借用王妃的手,显然她是准备借刀杀人的。投鼠忌器这一点,却被她忽视了。
    风荷冷静地看着婆媳两人的眼神交流,她知道自己需要表态,故作惊诧的问道:“可是董姨娘犯了什么错吗?”放她出来,自然是指她现在被关着了。
    世子妃不意她会这般问,正在斟酌着用词语气。风荷却又很快道:“董姨娘既然已经到了王府,自然由世子妃娘娘作主。她从前在家时年纪小,偶尔有些娇惯,我们也不在意,好在世子妃娘娘贤惠端庄,想来她伺候娘娘久了,也能学点皮毛,不至于犯太大的错。”
    风荷心里是十分憋屈的,凤娇好歹根本不是她关心的,而她却不得不圆着凤娇的脸面。只因她们都姓董,不管董家发生过什么,别人都会永远记得董凤娇是董风荷的妹妹,倘若她任由别人作践凤娇,那作践的就是她,而她也会被人认为不念姐妹情谊。所以,她只能把凤娇的错归结为娇惯不晓事,那样旁人只会觉得她这个嫡姐宽容庶妹,而且暗示现在凤娇的言行主要是世子妃管教妾室的问题,与董家关系不大了。
    世子妃被她的话窒得脸色红了红,强笑道:“可不是,我见她娇憨得很,请嬷嬷在房里多教教她规矩。”
    她说得好听,可旁人都听出来是在指责凤娇没有规矩。
    风荷感激得道:“多谢世子妃娘娘照应她,她在选秀前也是跟着宫里请来的嬷嬷学了一段时间规矩的,只是时间紧,光学了个皮毛,倒让大家笑话了。”
    她就是要点出这一点,这个世子妃,善妒就罢了,只是太重,连场合都不分,难怪萧尚提起她就不喜呢,哪个男人容得下她这样,半点脸面也不给萧尚留。人们联想起来,不是以为萧尚喜欢没规没矩的野丫头吗。
    王妃看着,知道不能任由下去了,不然丢得是嘉郡王府的脸面,谁知外边萧尚派了人来,传话道:“世子爷说,董姨娘身子不适,四少夫人若是挂念的话,就去看看吧,大家自己人何来那些规矩。”
    一时间,屋里落针可闻,台上的戏子们不知何时已经全退场了。
    萧尚的意思就是否认董凤娇犯了错被关起来,这既是圆了王府的脸面,也卖了个面子给风荷,可惜世子妃的面子就被伤了。
    的确,世子妃一下子把脸涨得通红,她虽不曾明确点出来凤娇犯错被关,可是话里就是那个意思,现在突然间被萧尚的话给驳了,那脸如何还搁得住。
    她气得指甲掐在自己手背上,留下深深的痕迹,胸中闷得透不过气来。
    难道爷果真看上了董凤娇吗?不然,府里那些妾室们,从前自己不管怎么发落她们,只要有理有据,他都是不会插手的,甚至连问都不问一句。而他这次,为了一个董凤娇,当着众人的面驳了自己的话,这让自己情何以堪?
    她一直在研究着萧尚对董凤娇的感情,不喜欢,不可能求了皇上纳进王府;喜欢,为何一个多月来连她的门都不知朝哪儿开,而且自己罚她禁闭的时候就当没听见。现在,却当着外人的面,与自己唱反调,这对自己这个当家主母的权威是多大的挑战啊。
    王妃不爱理事,不代表她对府里的事一概不知,儿子房里那些事都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的,她偶尔也觉世子妃善妒,不过想想自己,就体谅了她。一个女子,真心喜欢自己的夫君,不可能看着他那些妾室女人无动于衷,而自己仗着公主的名号可以光明正大霸占着王爷,也是王爷待自己夫妻情深。
    所以,她待世子妃一向宽容。那些事,只要合情合理,世子妃不动太多手脚,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她去了。可是,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不能伤了儿子的心,不能抹了儿子的面子。儿子不在乎,她也就不在乎;这一次,却是世子妃太轻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