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午饭,打发了杭天曜午睡,风荷歪在绣房里那张美人榻上,听着叶嬷嬷沉烟含秋回话。
    “大少爷以为少夫人今儿会回去,一直等着,后来听说四少爷不方便出门,可能过几日会来探望呢。”含秋笑得眉眼弯弯,只要春闱大少爷能高中,少夫人在娘家就不怕没人了,夫人那里也能放下心来。说起来,大少爷不像杜姨娘生得,一点都没有坏心眼,对少夫人实心实意的,真是难得。
    在家时,风荷总会不自觉得疏远华辰,但心里是一直把他当自己亲哥哥的;眼下离了家,又有些后悔,聚首时不珍惜,从此后就是真正的远离了。不由心下发酸,揉搓着衣带,轻声应道:“你也不推了,左右没什么大事,何必劳他走一趟,他眼下忙于春闱都来不及呢。”
    含秋笑着去给风荷揉捏肩膀,语气温婉:“奴婢何曾不劝着来着,只大少爷说读书不在一时,他心里有数着呢。请少夫人保重身子,别太劳累。”
    风荷是知道华辰的实力的,并不为他担心,不过是厌恶老太太杜姨娘又要借此说话而已,好在她们对华辰还是疼爱的。微扬起头,挑眉问道:“夫人那边你们瞧着如何?杜姨娘有没有苛待她。”
    含秋听了,倒是越发欢喜起来,连连说道:“少夫人不知道,夫人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身子也好了,脾气也硬了。杜姨娘想将少夫人送与夫人的礼物扣下,被夫人撞见,当面讽刺了一顿,羞得杜姨娘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虽回了几句,到底没有占便宜。奴婢看得又欢喜又激动,夫人是想通了,往后少夫人再不需为夫人悬心。”
    “果真?这样最好,我就说母亲总有一日会明白过来的。”说到这,眼圈不由红了,母亲能作出这样的改变,怕是为了给自己在娘家撑腰吧,不然以母亲对父亲的态度是绝不愿插手董家之事的。自己真是不孝,出了门还要母亲在背后操心。
    “少夫人莫不要想差了。不管夫人初衷为何,这样总比受老太太杜姨娘的气要好,只要夫人振作起来,依然是董家名正言顺的当家夫人,看谁敢给夫人脸子瞧。少夫人应该好生与四少爷过日子,那样就是最让夫人开心的事了。”叶嬷嬷揽了风荷的肩膀在怀,拨弄着她耳畔的碎发,慈爱的劝着。
    风荷也是一时高兴兼忧虑,私下还是认可董夫人的作法的,忙点了点头,笑道:“嬷嬷说得极是,瞧我都糊涂了。等过几日四少爷身子好一些,我还是回去看看母亲,那样她才能真正安心。”
    叶嬷嬷亦是笑着:“正是这话。时间还早,少夫人要不要打个盹,忙了一上午累坏了吧。”
    风荷还没应好,帘子被人揭起,芰香轻手轻脚过来,低低笑道:“咱们家大少爷和曲家表少爷都来了,太妃娘娘命周嬷嬷领了他们过来,少夫人快出去迎一下吧。”
    “啊”的一声轻呼,风荷没想到二人来得这样快,急急下了榻,让丫鬟理了理自己的衣衫首饰,却来不及换上待客的衣服,快步出去。
    从绣房到大厅要穿过杭天曜休息的花厅,几个人尽量放低了声音,谁知还是惊醒了杭天曜,他揉了揉困酣的眼睛,随口问道:“娘子不歇一会吗?这是要去做什么?”
    风荷只得停住脚步,上前给他拉了拉被角,浅笑吟吟:“是我大哥和表哥过来了,你好生躺着就好,我去接他们,一会再来与你说话。”说完,风荷就要转身离去。
    杭天曜身上受了伤,手倒是很快,一把扯住了风荷的衣袖,嗔道:“你急什么,不过多几日没见你大哥,好歹换件待客的衣裳,这样子太随意了。”
    风荷讶异,上下检查了一番自己的衣饰,珍珠粉的素绒绣花小袄,浅洋红貂毛领的半臂褙子,翡翠撒花洋绉裙,发饰只有一根翡翠镶明珠的流苏簪。虽然不是很华丽,但见亲眷决不至于失礼啊,不然叶嬷嬷早就提醒自己了。她将视线投向叶嬷嬷几人,四人都是疑惑不解,还要正式到哪里去,何况人都快进院子了。
    “上次看到你有一件正红色团花锦缎的褙子,就很好,只带一支簪子也不够,太素净了。”杭天曜对于风荷的迟钝很不满,只得细心教导她。
    那是件相当华丽精致的正式衣裳,只在祭祖进宫等场合才有必要穿,平白无故的实在有些招人眼了。风荷不知他又发了什么疯,想着如何说服他,外边已经传来丫鬟们给董华辰曲彦的行礼问安声。
    等不及与杭四解释,风荷已经快速从他手中扯出了自己的衣袖,赶紧迎了出去。客人来访,总不能留几个丫鬟在前头伺候吧。杭四看着风荷的背影,气得想要跺脚,却使不上力。
    董华辰与曲彦都是一色的富贵公子哥儿装扮,喜庆但不是清雅,旁边是周嬷嬷领路,身后跟随的是太妃院子里的小丫鬟,手里提了许多东西。
    “大哥,表哥过来了,快请里边坐。”风荷的笑声里多了一丝真诚,又对周嬷嬷道:“嬷嬷辛苦了,进来歇歇脚吧。”
    “少夫人说笑了,这还不是奴婢的本分。太妃娘娘那边离不了人,老奴要回去看着些呢。太妃娘娘说,请少夫人好好招待大舅爷和三姑爷,别叫下人们怠慢了。这里边是两位爷带来的礼物,少夫人叫人收了吧。”周嬷嬷是太妃跟前最得脸的人儿,寻常人没有这个本事让她领路,看来是太妃非常看重董华辰和曲彦了。
    风荷又谢过了二人,命云碧送了周嬷嬷出去,自己与二人进了厅里。
    大家分宾主坐下,丫鬟上了茶来。
    曲彦先就说道:“事情我们都听说了,好在四哥没有大碍,你放宽心,自己也要好好保重身子。”他是随杭芸称呼的。
    风荷频频点头,又疑惑的问道:“早上我一直在等表嫂回来,她怎么没来?可是身子重了?”
    “那倒没有,只她有些反应过大,整日吃了吐吐了吃,瞧着没什么精神,不敢叫她出门,怕坐了马车越发厉害了。我一早就命人送了信过来,说好她安稳之后,我再过来的,不想就拖到了下午,倒是不敬了。”在场的都是自己人,便是董华辰,曲彦也是不拿他当外人的,皱着眉说了。
    杭芸自从怀孕,身子就消瘦下来,叫他焉能不担忧。
    风荷听着也是浮上焦急,妇人怀孕正是最关键的时候,倘若现在就这么不好,生产起来哪里还有力气。忽地看到华辰,想起母亲无意间说过的话,笑了起来:“我听母亲说过,我们家杜姨娘怀大哥之时,害喜害得也严重,后来老太太不知从哪听来的,叫多给她吃新鲜水果,没想到竟是极有用。杜姨娘吃了并没吐,过了些日子就好了。
    本来冬天瓜果之类的有些凉,不该多吃,但少吃一些想来无事,表哥不如让表嫂试试。或者再问问太医,太医说是无妨就没大碍。只是,这个时候新鲜瓜果不好得,咱们只能尽力去寻一些过来。”
    华辰自己是没有听说过这些事的,听到扯到他头上,就有些不好意思,低了头不说话,反正他一个大男人的自是不懂这些。
    曲彦很有些相信,打算回去先给杭芸试试,有用最好,没用也罢了。
    花厅里,杭天曜遣了小丫鬟过来问道:“四少爷问,大舅爷和三姑爷来了没有,来了请进去陪他说说话。”
    二人脸上都浮上红晕,他们是来探病的,病人没有看到,倒是先说了起来,有些无理。
    风荷看二人神色,忙道:“四少爷闷得久了,正盼个人与他说说话,好在大哥和表哥来了,咱们过去说也一样。”
    杭天曜依然歪着,脸色略有些发白,倒衬得他原本俊逸的脸庞更加清秀了,有浊世佳公子的感觉。
    问了安,杭天曜笑得比平时都和气:“劳烦大哥与表哥过来看我,我心里忐忑。”他却是随着风荷称呼二人。
    二人与他也是时有交集的,不由愣了半刻,杭天曜被他父亲一顿打打得开了窍不成,性子都转了个,真是奇了。齐齐笑道:“妹夫说得什么话,你安心静养,有事只管交给我们去办。”
    “从前的事都是我胡闹了,这次知道怕了,我一人受伤不打紧,反而累得祖母父母兄弟姐妹们为我忙活,连亲戚朋友都惊动了。尤其是风荷,白天黑夜的照料我,这几天都瘦了,看得我是心疼不已。两位哥哥都请放心,日后是再不敢了。”他一面说着,一面用温柔款款的眼神深深凝视着风荷,柔情万千。
    风荷一身鸡皮疙瘩冒了起来,这个杭四,又发什么疯,难道是想让自己家里人放心不成?
    他那样特别的举动,那两个男的怎么会不注意到,神色变得认真起来,特别是董华辰,轻轻看了一眼风荷,然后审视得望着杭天曜。传说中的风流四少,难道会对风荷钟情?虽然风荷的确配得上任何一个男子对她钟情,可是杭家四少,绝对不是这里边的任何一个,就他那花花性子,能钟情几个月?
    曲彦看华辰不说话,只得接过口:“你也不用难过,只要你好好的,表妹还有跟着你享福的时候呢。”
    杭天曜一下子显得愉快起来,黑亮的眼睛极为有神:“表哥说得是,一定谨记表哥的教导。”
    这下子,连曲彦都有些接不下去了,这样的杭四少,他没见过,实在是难以应付啊。
    风荷听得有些不可置信,怕杭天曜继续做出什么有违常理的事情来,忙笑着用帕子包了一个玫瑰馅的水晶糕递给杭天曜:“趁热尝尝,你不爱吃甜的,这个味道我吃着倒是清甜爽口。哥哥与表哥也尝尝。”
    杭天曜并不去接过糕来,用委屈的眼神斜睨着风荷,风荷大感头痛,还得装出贤惠的样子喂他,他吃得很香的样子。
    “妹妹,那个秋香色团花的包袱里有一小包芙蓉花蕊,我亲自收的,干干净净没叫人碰过,你到时候叫丫鬟收仔细了。”华辰觉得干坐着看杭天曜欺负风荷很是不快,转了话题,语气亲昵随和。
    “哦,哥哥费心了。云暮,你亲自去看看,把它拣出来放到我房间里那个小包角柜里,别叫人混忘了。”风荷喜欢收这些花花草草的,或是泡茶喝,或是做糕点时放一些,尤其鲜香可口。
    杭天曜冷冷扫了华辰一眼,到底没有当场说什么,关键是这很正常,没有可以容人指摘的地方。
    曲彦挂心杭芸,华辰心情不好,很快就告辞去了。
    风荷送二人出门,曲彦压低了声音与她说道:“恭王府那边,听说王爷大发雷霆,把七公子训斥了一顿,还压下了此事,没有闹到御前,这对咱们也好。但恭亲王为人,有些骄矜,只怕不会就此算了,你们更要用心提防,别着了人家的暗道。”
    这样的结果,风荷早就想到了,只是恭亲王的城府比她预想的还要深,不但没有发作杭天曜,还主动压下此事,看得出来此人是个能忍的,那可是他心爱的儿子被打得下不了床啊。
    “多谢表哥提醒,我心里有数,只望着四少爷日后能少出去招惹这些人。”
    华辰对杭天曜一直没有什么好印象,上次甚至还要将他拉到青楼里去,他对他是能离多远就离多远的,偏偏他娶了自己最心爱的妹妹,是恨也恨不得,恼也恼不成。终是用无比亲切的语调说道:“倘若他敢欺负你,你回来告诉我,我不会就此放过他的。”
    “嗯,妹妹知道两位哥哥心里挂念妹妹,我挺好的,如果受了委屈一定不会自己咽下的。”一瞬间,风荷有种落泪的冲动,她在杭家,从来不是独自一人的,只望着日后不要牵连他们就好。
    送走二人,风荷又回了太妃那边禀告了一下,太妃留她坐了一会,才放她走。
    因是年节里,杭家到处都是张灯结彩的,好不热闹,尤其初七就是杭家请吃年酒的正经日子,如今各处都收拾的干净利落。
    此时正是申时初刻,初春稀薄的阳光微弱得洒在地上,没有多少热度,好在没有风,并不太冷。院子里的花木都一如冬天的苍白枯萎,半点没有春的音讯。顺着蜿蜒的曲廊,风荷信步与丫鬟们慢慢踱回去,以前杭天曜极少回来就罢了,现在要她每日每夜面对着他,她还真有些不习惯呢。
    从后门离开太妃的院子,绕过一个小抱厦就是凝霜院了。风荷一行人在抱厦拐角处被人堵住,是大姑奶奶杭明倩。
    大姑奶奶是在杭家过的年,也就不用回门了。她对风荷一直没有好气,每次见面不是冷哼就是热讽,偏她是客人,风荷不想得罪了她招了话柄。
    今儿倒是稀奇,大姑奶奶见到风荷之时,脸笑成了一朵花,和气的说道:“老四媳妇是从母妃那里出来吗?这两日你照顾老四也辛苦了,要多休息啊。”
    风荷提起戒备心,谨慎地看了一眼前后,亦是笑颜如花:“还是姑奶奶疼惜侄媳妇。怎么不见秀表妹?”
    “她呀,可能去寻莹儿耍了吧,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不稳重,若能有你这一半我也就不需这么操心了。”大姑奶奶十分客气,甚至上来拉风荷的手。
    风荷假意去笼发上的簪子,避开了她的手,笑道:“姑奶奶太客气了,我看秀表妹就很好。她与五妹妹那是打小的情分,爱在一处也是寻常的。”
    大姑奶奶眼中明显闪过一丝不耐,却强自忍着:“正是这话。方才来得是你娘家大哥和三姑爷吗?他们真是有心了。”
    “不正是,我怕祖母那边没有得着消息,想着先去回清楚了。”这个姑奶奶一定有问题,这分明是故意拖延时间呢,她挡着自己回去干嘛,难道是……?其实表妹去探望生病的表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何必这样藏着掖着的,显见得是心里有鬼了。依凌秀的脾性,是不会做出这样明显给人留下幌子的事情,定是这姑奶奶自作主张,怕自己回去坏了她好事。
    既这样,自己倒也不急,看你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什么来,也是时候叫杭四看看他那柔弱可人的表妹的真正面目了。
    风荷于是就在半道上,与大姑奶奶拉起了家常,两人聊得很尽兴,其乐融融的模样。风荷要请大姑奶奶去他们院子里坐坐,大姑奶奶说什么都不肯,只说自己坐累了,走动走动最好。
    直到有小半个时辰,大姑奶奶觉得很疲倦了,才弃了风荷回去。风荷唇角浮上笑意。
    凝霜院里,有喁喁的人语声,透出一股子温馨。
    温婆子快步上来问候,气色却有些不大对劲:“少夫人,大半个时辰之前表小姐来看少爷了,正与少爷说话着呢。”
    风荷随手摘下小指上的一个宝石戒指递给云碧,云碧笑着扔到温婆子手里:“少夫人赏你的。听说你家艳丫头前儿伤了风,如今可是大好了,回了针线房了?”
    温婆子喜笑颜开的接了,袖在怀中,连连应道:“托少夫人的福,都好了。不过针线房的大娘子说这几日府里正没多少活计,就给丫儿多放了几日,让她到了初五再回府里呢。”
    “这倒是好。我看了你家艳丫头的活计,真是又鲜亮又细密,都比得上云暮了,哪日也能叫她到我们院里当差就好了,可惜针线房里就少不了她。”风荷已经领了小丫头往里边走,云碧依旧站在院门口与温婆子叙话,丝毫没有跟上去的意思。
    温婆子一听,忙道:“少夫人能看上她那是她的福气,便是不能来咱们院里做活,少夫人何时有吩咐了,只管叫她去做。上次云碧姑娘赏她的那件银红小袄儿,她喜欢的什么似的,日日挂在嘴边。”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的也多是少夫人赏的,日后得了好的再送与她吧,什么赏不赏的,咱们都是一样。”云碧摆手笑着,又说了几句,才转身匆匆回屋。
    温婆子再一次掏摸出戒指来,对着阳光照了照,真是好东西。少夫人是个慈善人,对下人从来不拿脸子,不像有些人,又不是正经主子,就摆起主子的谱来了。方才凌秀进来之时,温婆子上前请安,凌秀却是理都没理,径直走了进去,连身边的丫鬟都没有正眼看她,不过是个守门的婆子。
    院子里伺候的小丫头们,不像往日那般见了风荷立即报信,都是静静请了安,风荷点头相许,瞧把你们一个个伶俐的。
    云暮几个在大厅里擦拭着摆设器具,风荷略略一数,就知花厅里应该没有自己院子的人伺候在里边,莞尔而笑,都成了人精了。
    “表哥,你到底觉得如何?气色怎么这么差呢,你要是哪里不舒服就跟我说,咱们又不是外人?”绵软的语调里带着一丝隐约的哭音,娇娇怯怯的。
    杭天曜有些中气不足的声音传了出来:“我已经说了我很好,你不必为我忧心,我又不是第一次被王爷打了,你是早见惯的,怕什么?”似宽慰又似不耐烦。
    屋子里响起极低极低的啜泣声,然后好似丫鬟的劝慰声,什么四少爷不知我们小姐昨儿晚上哭了整整一个时辰呢,一整夜没睡好,什么小姐差人回去翻遍了府里所有的药材,将最好的都带了过来,等等。
    “胡说什么呢?我何曾哭了,表哥受伤,我做表妹的理应关心,难道还能装着不知道。”话虽如此说,可是屋子里的哭声好似越发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