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也不是第一次责罚杭天曜了,最后都是不了了之,这次想来也不会如何,顶多太妃不在,多挨几下而已。风荷这般想着,不是很急,只以比平时略快的速度赶回杭家,其实给他个教训也不错,免得天天在外边惹是生非。
    不过,大门口面色慌张苍白的管家富安叫风荷小小吃了一惊,富安不等风荷问话,一面跑着一面说道:“少夫人,你快去看看吧,王爷要打死四少爷了。”
    什么?不至于这么严重吧,风荷有些不信,虎毒不食子呢,王爷哪里下得了这样的狠手,不过是教训教训杭天曜罢了。
    富安瞧见风荷的神色,就知她不甚信,越发焦急,哭道:“少夫人,真的,四少爷坚持不住了,王爷根本不让咱们求情,还是得您去看看呢。”
    院子里的青石砖面光滑可鉴,打磨得相当齐整,屋外回廊那里,跪满了一地的下人,个个都是神色慌张。风荷始有几分相信,顾不得一院的男仆们,匆匆下了马车,提起曳地的裙子,飞快的往正屋方向跑。仆人们俱是低了头,尽量不去看少夫人的容颜。
    屋子里传来沉闷的击打声,但没有听见杭天曜的声音。风荷边走边往里望,这一看不打紧,把她吓得腿都软了。杭天曜原本英武挺拔的身躯变得萎靡,整个身子软地好似随时都会倒下,她与他目光相接,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璀璨光辉,一瞬间就熄灭了。然后,他终于坚持不住滑落在地。
    一股淡淡的酸楚从腹中泛上来,绞得风荷微微发痛,她定了定神,才飞一般扑向他。
    “杭天曜,杭天曜。”风荷有些手忙脚乱,用力去扶杭天曜,可是,她的手上黏糊糊的湿漉漉的,心里“咯噔”一下,忙撑住杭天曜的身子,去瞧他后背。
    这是一片怎样的惨景,厚实的冬衣里边絮着的鹅绒散了开来,被血迹濡湿,斑斑驳驳贴在稀烂的肉上,整个背部都漫在一片猩红中,看得人头晕。风荷轻轻晃了晃,好不容易稳住自己的身子,避开杭天曜背上的伤处,将他揽在怀里。
    看到这副景象,不等风荷吩咐,沉烟云暮看也不看庄郡王的脸色,冲过来帮着她们主子搀扶杭天曜,含秋跺了跺脚,跑出去让富安快请太医,准备肩舆。
    杭天曜并没有完全昏迷,他神智尚清,抚了抚风荷的面颊,强笑着道:“娘子,我不要紧,你别怕。”
    “我不怕,你别说话,一切有我。”风荷不是没有责打过下人,但她手下的人下手都有轻重,从来不曾像王爷这般将人往死里打。她心中又气又急,跪在地上对王爷说道:“父王,媳妇知道这里不是媳妇该来的地方,父王教训儿子也没有媳妇置喙的余地。
    只是四爷便是有错,也要等到事情查明了之后再对他依家规处置,万没有这样轻易打骂的理。传了出去,对父王的英明也有碍,叫人以为父王平日都是这样冲动处置衙门之事的,那样皇后娘娘面前也不好说话。父王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大年节下的,还不知多少人盯着咱们家呢,岂能出这样的差错。
    四爷不过一个晚辈,父王要打要骂,我们夫妻再无话说,可是父王也该爱惜自个的身子,生这样大气,倘若父王再有个什么不好的,那我与四爷真是万死也不得超生了。偏偏今儿祖母不在府里,母子情深,即便祖母信任父王,也搁不住有人背后说闲话。祖母年纪大了,四爷又是她亲自抚育教导长大的,父王这样,不是明摆着打祖母的脸吗?
    如果祖母觉得相公有错,该罚,自会处置他。咱们这样,趁着祖母不在的时候,叫祖母情何以堪,这分明是指责祖母教孙不力啊。
    父王,媳妇说句不知轻重的话,四爷虽时常胡闹,但究竟没有闹过多大的事情出来,些许小节无伤大雅就过去罢了。此次之事,或许另有隐情呢,媳妇真不相信相四爷是那等胡闹之人。可是,父王,你对四爷早就存有偏见,这次若是三哥或是五弟,父王难道你也不问问清楚,就下这样的狠手吗?”
    风荷说得很急,她是真的很不满,别人对杭天曜那样也就罢了,王爷是亲生父亲,他的不信任才是对杭天曜最大的伤害,不然怕是杭天曜也不会这样乖乖挨打了吧。这好比母亲当年,旁人斥责藐视都无关紧要,关键是父亲的态度,父亲的怀疑才会最终导致母亲没了抗争的希望,就此放弃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去细细检查杭天曜的身体,好在其他部位没受太大的伤,只是,这里是脊柱啊,若有个意外,那就是关系到一生的了,实在大意不得。
    王爷本是万分气怒的,可后来杭天曜不声不响由他责打,他心下的气就消了好些,只不过是放不下那个脸来。不知不觉间就打得重了,这也是爱之深责之切。眼下瞧见儿子成了那副样子,亦是心痛悔恨,却又咽不下那口气。
    恭亲王府那是好惹的吗?自己这样不过也是为了让他们看见自己的诚意,不会将事情闹大了,不然弄到御前那就愈加麻烦了。即使皇上有心偏袒咱们家,可是太皇太后呢,里边到底有个亲疏啊。
    王爷颓然地瘫在椅子里,儿媳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可他作为一家之主,威严不得轻慢,便是错了亦是对的。只得叹气道:“儿媳,你问问他惹了多大的祸事,恭亲王府,圣上亲叔,咱们杭家如何与之抗衡。我今日不打他,明儿就是宗王府来提他了。他还死不肯悔改,不知错在哪里。”
    “父王的话儿媳不敢驳,但儿媳相信四爷不是那等做事不分轻重缓急的人,四爷自有他的道理。”风荷咬了咬唇角,语调凄婉。
    王爷不想这个儿媳对儿子倒是情深意重,偷偷瞥了一眼儿子的伤势,心下不免忧虑,若有个好歹不是害了儿媳妇吗?
    “你不用为他说好话,他是个什么样子,我最清楚。”
    风荷见杭天曜的脸色惨白如纸,额上细密的汗,沾湿了鬓角的碎发,当即顾不得其他,大声问道:“父王,这些改日再说吧,四爷他坚持不住了。”
    总不成真将他打死,王爷摆了摆手,素日威武的身躯颤颤巍巍站了起来,颓败的容颜好似一下子老了十年,不搭理众人,兀自回了后边。
    富安一直在外边探头探脑,见王爷一走,慌得叫人抬了肩舆进来。风荷知道自己几个弱女子力气小,命富安唤进几个清秀的小厮,合力将杭天曜扶到了肩舆之上,一行人急急往凝霜院行去。
    太医很快就到了,来了两个,诊脉开药方清洗包扎伤口。
    杭天曜俯躺在花厅炕上,下边垫了软和的虎皮褥子,他一直没有昏迷,清洗伤口的时候很痛,他却哼都没有哼一声,倒是两个太医胆战心惊的。
    紫檀木梅花几上摆置着一个汝窑天青釉大瓷碗,里边一支并蒂水仙怒放着,馥郁的香味扑鼻而来,使得风荷焦躁不安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她抬眸去看,小小的黄色花蕊包裹在乳白的花瓣里,高洁优雅,亭亭玉立似凌波仙子。
    院子外面传来凌乱纷杂的脚步声,还有隐约的人声,风荷知道这是太妃王妃回来了,王妃是一定会与太妃一同到家的,这点她早就算到了。
    风荷拢了拢鬓角的珠花,快步迎了出去,双颊上似乎残存着泪迹,在泣血般的斜阳映射下越显哀伤楚楚。
    太妃走得很焦急,光滑的银丝有一撂散在了外边,格外耀目。王妃愁容满面,还穿着去魏平侯府时的华服,应该是不及换衣就赶了过来,然后遇上太妃从庙中祈福归来,两路人并到了一处。后边簇拥着各房的主子婢仆。
    风荷奔过去,拜倒在太妃膝下,哭道:“祖母,四爷他还好,让祖母为我们担心,孙媳该死。”
    她不哭诉王爷的狠心,也不说杭四的惨状,只用了一个还好,又不忘向太妃请罪。太妃又痛又怜,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这个孩子,这时候还为了安自己的心把事情轻描淡写扫过了,换了别个还不知乱成怎样呢。她放柔了声音问道:“与你何干。咱们进屋去,老四到底怎样了?”
    “陆太医顾太医在给四爷包扎伤口,还要一会才能出来。陆太医说四爷平儿练了点功夫在身,是以背部比我们一般人更为柔韧,不然这几下打下来怕是早撑不住了。”风荷一手挽着太妃的胳膊,一手拿帕子拭了眼角的泪,勉强笑道:“如今受了些外伤,只要好好休养个把月就能痊愈。只是,只是往后要小心了,背上再不能受重物撞击之类的,不然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太妃为免自己进去打扰太医诊治,顿了顿,留在了大厅里。风荷搀着她坐稳,王妃亲自立了靠背,风荷又请王妃及众人坐。三夫人与大少夫人都是满脸的焦急担心,二夫人嘴角微翘,强忍着心中的欢喜,四夫人五夫人都没什么表情,淡淡的询问。
    云碧带领丫鬟们斟了茶上来,风荷先敬了太妃,柔声劝道:“祖母,您赶了大老远的路,一定疲累得很,吃盏热茶暖暖身子吧。若四爷知道您为他这般担忧,他还不知怎生懊恼悔恨呢,祖母好歹疼疼孙媳。”
    太妃本不想吃,闻言倒是接了在手,浅啜了一口。
    风荷再敬王妃,矮身致歉:“媳妇之前太过挂心四爷之事,等不及与老侯夫人辞别就赶了回来,还望母妃多多为我致上歉意,改日媳妇一定亲自去给老侯夫人请罪。媳妇思量着母妃多时不见老侯夫人,定是有许多体己话要说的,不敢前去打搅,请大嫂帮我转达。媳妇年轻,做事不知轻重,若有不当之处还请母妃多多谅解,为我描补描补。”
    些些小事,王妃本不曾怪她,何况听她说得这般可怜,就是有怨气也散了,拉了她起身,轻声细语安慰着她:“这怎么是你的错?老夫人今儿还跟我夸你大方知礼来着呢。你也太小心了些,家里有事,就该赶紧与我说,叙话什么时候不能叙的,到叫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一个人又是紧张又是害怕的,说来还是母妃的错呢。
    王爷也是一时气急了,才会下手重了些,等老四好了之后,你好生劝劝他,别记挂在心头。王爷岂能不疼自己的亲生儿子,奈何事情发生了,咱们家不做点表示,恭亲王府那关过不去,于老四的名声也有妨碍。你是个清楚明白的孩子,这些话我不说你也是能想通的。”
    风荷正欲再说两句客气话,太妃已经接过了话头,语气颇为不善:“亲生儿子?都往死里打了,我看他是有了别的好儿子,这个儿子有没有都无所谓了。要不是老四媳妇赶得及时,还不被他一气之下打死了?”
    这话说得不太好听,王妃窒得满脸通红,低头呐呐不敢言,太妃王爷都比她高一级,她可不敢说谁的不好,尤其还牵扯到了小五头上。
    二夫人前段时间被白姨娘郁结在心头,正是有恨无处使呢,心里怨怪太妃将人弄进了门,不由冷言冷语:“母妃,你也别太袒护老四了,他都作出那样事来,再不受点教训,那不更加无法无天了。咱们府虽荣耀依旧,到底在亲王府面前还是低了一等的,可别叫老四连累了阖府之人呢。”
    “哼,我有问你的话吗?”太妃狠厉得扫了二夫人一眼,揽了风荷在怀哭道:“孩子,你不知道,老四他身世堪怜,不怪我多疼着他些。华欣早早去了,扔下只有三岁的老四,王爷整日为国事操劳,家中之事就不大理会,哪还有时间管教孩子。只有我与你们老王爷,将他带在身边,偏这孩子又爱病,时不时头疼脑热的,可把我和老王爷唬得半死。
    好在这孩子终究是个有福的,硬生生撑过了这些年,眼下又娶了你进门,我只以为好日子来了,喜喜欢欢等着抱你们的重孙。倘若老四今儿不慎被他父王打死了,我也不用活了,老王爷临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老四,对我千叮咛万嘱咐的,我没有护好老四,便是到了地下也无脸见老王爷啊。”
    太妃哭得可怜,絮絮叨叨攀扯出十几年前的旧事,字里行间无一不是对杭天曜的看重,甚至还抬出了老王爷来。这些话,她自不用当着王爷的面说,太伤王爷脸面,但难道还没有人传过去嘛。
    风荷听得仔细,如果太妃此话当真,那么当年老王爷一定是有意让杭天曜作世子的,可惜老王爷去得早,没有及时定下此事,才会引出那么多的麻烦。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那时候杭天曜的世子身份就定下,那么被克死的怕不是他先头两个未婚妻,而是他自己了。
    风荷靠在太妃怀里,陪着太妃默默流泪。一屋子人都吓得不敢吭一声,这个时候,谁说谁错。
    好一会,花厅里传来动静,陆太医顾太医联袂而来,俱是一脸疲惫之色。
    太妃慌忙给二人让座,不等二人开口就急着相问:“两位老供奉辛苦了。我那孙子怎样了?”
    “太妃娘娘放宽心,四少爷吉人天相,没有太伤到筋骨,只要好生调理,不出两月就能痊愈。但是往后不可大意了,四少爷的脊柱地方很有些脆弱了,再禁不起这样的打击。不然,轻则无嗣,重则卧床不起。”回话的是陆太医,他家祖上就一直在太医院行医,医术了得,曾去董府为董夫人看诊,风荷略略识得他。
    顾太医一边听着,一边抚须点头。
    太妃听得面色发青,这就只差了一点点啊,要不是风荷赶回来阻止了,估计再打两下这个孙子就完了。你叫太妃如何不气不急呢。不过两位太医尽心尽力诊治了这么久,太妃还是缓了缓语气,谢过他们:“多谢两位老供奉活命之恩,改日待老四好了,一定叫他亲自去给两位老供奉致谢。只是要怎生调理呢?”
    顾太医笑着躬了躬身:“太妃娘娘请放心,我们已经细细写了方子日常注意事项,交给了里边伺候的姑娘,照着方子来就够了。后日我们还会前来给四少爷换药的,日后酌情过来。”
    太妃连连点头,又是一番感谢,命丫鬟厚厚赏赐了二人,二人领了赏赐去了。
    含秋方才在里边服侍杭天曜,这会子出来,风荷对她点点头,她才走到中间行礼说道:“太妃娘娘王妃娘娘少夫人,这是两位太医留下的方子。”
    风荷上前接过方子,恭敬地奉给太妃娘娘阅览一遍。太妃一面看着,一面说道:“你自来是个妥当的,有你在老四跟前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要什么吃用之物,只管叫丫鬟去我那里取。这些日子,你也别每日去给我和你母妃请安了,老四好起来才是大事。”
    “祖母放心把四爷交给孙媳吧。”风荷低眉应是,又看向含秋问道:“四爷歇息了没有?”
    含秋会意,抿嘴笑道:“还没有呢,四少爷原先很累,就要歇了,后来一听太妃娘娘来了,怕太妃娘娘为他忧心,心里悔恨得不行,说要等见了太妃娘娘才敢歇呢。”
    太妃一听,果然高兴起来,把先时的惊恐忧惧都抛了开去,起身说道:“那我快去看看他吧,我正悬心着呢,必得亲见了才好。”
    风荷忙扶了太妃,丫鬟打起帘子,进了小花厅。杭天曜安静地躺在炕上,见了太妃就要欠身,把太妃吓得不行,慌忙紧走几步按住了他:“你做什么动来动去的,还不给我躺好了。跟祖母说,身上痛不痛。我可怜的孩子,你那父王太狠心了。”说着,太妃已经滴下泪来。
    杭天曜强笑着劝道:“祖母,我一点都不痛,打几下有什么了不起,以前也常被王爷责罚的。等过几日,天气好转,我就能陪着祖母说说话看看戏了。”
    太妃当然知道杭天曜这是宽慰她而已,由此越发心酸,对杭天曜的疼爱添了几分,真是看得眼珠子一般还重。拿着各种话去开解他,把一应事情嘱咐了几遍,才不安的离去。
    杭天曜的确累了,就在炕上睡着了。风荷坐在他身边,支着手发呆。
    天色暗沉下来之时,沉烟才悄悄进来,附在风荷耳边低声说道:“太妃娘娘赐了几道菜过来,奴婢已经赏了来送菜的小丫鬟,打发她们回去了。端惠姐姐说,太妃娘娘请少夫人用完了晚饭过去一趟,有事与少夫人商议呢。”
    “嗯,我知道了,时辰也不早了。我叫爷起来吃点东西再睡吧,你命她们拣几个爷爱吃的菜,拼个小几放在这里,我先服侍了他。”风荷直起身子,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脖颈。
    新房里,糊得都是银红色的软烟罗,外边薄薄的雾气,映射出淡淡的绯红,宁和而又安静。百合香的香味清甜柔媚,在暖烘烘的炭火催散下,越显得温暖熏人,时光仿佛静止了一般。
    风荷轻轻甩了甩头,抛开那些飘渺无际的胡思乱想,坐在炕沿上,柔声唤着杭天曜:“爷,爷,天黑了,咱们先吃点东西吧,一会子再睡。”
    杭天曜朦胧迷糊,觉得睡得很香很舒服,不带半点戒心。在风荷的轻唤下微微有些发愣,他忽然发现他们似乎在一起已经很久了,久得他足以将她当做了身边最亲近的人。他展眉而笑,握着风荷的纤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随即说道:“娘子,我现在是伤员,你要伺候我吃。”
    风荷没想到他这个情况下还能耍无赖,有些哭笑不得,捏了捏他恢复了血色的脸颊,笑道:“我哪日不伺候你用饭了。你能靠坐着吗?”
    杭天曜点点头,风荷抱着他的胳膊,含秋从另一边去扶他,他只不管,双手搂着风荷的肩膀,借力坐起了些,云暮快速在他背后垫了两个又大有软和的靠枕。
    即便这么个简单的动作,杭天曜都吃痛得皱了眉,唇角咬得有些发白。
    云碧带着浅草微雨青钿在炕沿边摆了两张小几,安了碗筷,五个清淡的小菜。
    风荷亲自舀了一碗绿汪汪的碧粳米粥,试了试冷热,正好,才转过身来喂杭天曜。杭天曜吞了几口粥,看着那几碟子小菜,委屈的抱怨:“为什么都是这些素的,我不爱吃。”
    “太医说了,吃那些荤的好的慢,你就将就着用些,熬过了头几天就好了,那时候我给你好好补补身子。”风荷懒得与一个病号计较,说话比往常和气了不少,好似在哄一个小孩。
    杭天曜扭着风荷衣襟上的带子,不依:“就吃一点点好不好?”
    风荷看着自己松散的腰带,又看他可怜兮兮的样子,真是有气没处使,只得继续好言抚慰:“你乖乖听话,明天就给你吃。家里有野鸡崽子,那个吃了关系不大,我明儿就叫厨房给你备着。不过,你现在不好好吃饭,别说明天,接下来五天咱们都吃这个了。”
    杭天曜很没骨气的被风荷要挟了,乖乖就着小菜吃了两碗粥。风荷应付完他,自己随意吃了点,就要命人撤下。
    杭天曜看她吃连东西的样子都比旁人好看,由不得看得发了呆,不解的问道:“你不吃了?这才多少,回头小心饿,瞧你这么瘦。”
    风荷上下扫视了自己一圈,自己瘦吗,明明就是很好看嘛。她瞪了瞪杭天曜,又与他解释起来:“祖母让我用了饭过去一趟,我估摸着有要紧事,你先歇着,我很快就回来的。小火炉上热了些糕点汤粥,晚上我饿了再用吧。”
    “那你快些回来啊。我要你陪我说话呢。”杭天曜那是相当的无耻,仗着自己是伤员,不怕风荷不给他面子。
    风荷抚额,秀气的眉毛好看的纠结到一块,叹道:“行,我快去快回。你若是无聊,我叫端姨娘来陪你说说话好不好,她们几个都挂念着你,方才你睡了我便没有请她们进来。”
    “不用,你留个丫鬟给我使唤就好。”用意很明显,这是赤果果的讨好啊。
    于是,风荷留了沉烟云碧陪他,自己带人去寻太妃。
    太妃并不在日常起坐的堂屋里,而是在卧房。黑漆嵌螺钿花鸟纹的拔步床挂着秋香色的帐幔,屋子里一色的紫檀家具,华贵中不失大方,威严却又舒适。地龙烧得热热的,有如三月的天,穿着普通的夹袄就够了。南边窗下一张贵妃塌,设着莽袱靠背褥子,太妃斜歪着,有一搭没一搭与周嬷嬷说话。
    丫鬟没有通报,直接领风荷进了内室,风荷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眯了眯,太妃是有重要事情与她说了?
    太妃也不让她拜下去,拉着她一起坐着,问了问杭天曜的情形,知道一切都好之后始安下心来。抚摸着风荷如云的秀发,抱歉的笑道:“明儿是你回娘家的日子,可老四如此,就不能陪你去了,礼物我都叫人备好了,你多向将军和夫人致歉。等老四好了,再叫他陪你回去探你母亲。”
    “祖母,四爷卧病在床,我岂能不顾他独自回去。我想过了,派我身边亲近的丫鬟回去给我母亲捎个信就好了,母亲体贴宽容,必会谅解我们的。就如祖母说得,等到四爷大好了之后,我们回去还不是一样的,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的。”清脆的声音里有一种稚气未脱的直爽,不带扭捏。
    太妃听得欢喜,想想孙子此刻还真离不开她照料在前,换了旁人自己绝难放心,只这样又太不敬了些。想了半日,方道:“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未免有些不敬。罢了,明儿让周嬷嬷代替你们俩回去一趟,细细与将军和夫人分说了,希望他们不要见怪。”
    风荷含笑抱着太妃的脖子,娇俏的笑道:“多谢祖母费心为我想着。那就叫我跟前的含秋跟周嬷嬷一块回去,母亲倘有要问的,含秋比周嬷嬷也清楚些。”
    “很是,很是。还有就是嘉郡王府里,你身边哪个妥当老成些,也要代你与老四请个安。”太妃见风荷亲近她,自然高兴,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那就让叶嬷嬷带着沉烟去,致上我与四爷的歉意,替我们磕个头。祖母觉得好不好?”风荷对太妃的印象还是不错的,这府里难得有个人这么看顾她。
    太妃大略回想了这两个人的脾性模样,点头笑道:“你说得都很好,就她们俩合适呢。让府里的富安娘子陪着过去,免得王府那边不认识冲撞了。”
    “还是祖母想得周到。我身边的人脸生,王府那里自是不识得的。”风荷歪了头,显得可爱而单纯。
    太妃想起一事,不由问道:“才嘉郡王府的世子过来了,这会子应该去你们房里探望老四了,你有没有遇到?”
    对,嘉郡王府是先王妃的娘家,世子萧尚是杭天曜的表弟,上次见过的,他来探望也在情理之中。风荷忙道:“我并没有遇见,或许表弟与我走得不是一条路。”
    太妃脸上的笑容愈盛,这孩子,果然明白,一声表弟多亲切的,没有忘记嘉郡王府才是两人的正经舅舅家。只是想起萧尚说得,怒气仍然涌上心头,正色问风荷:“你可知你表弟过来说了什么?”
    风荷亦是摆正神色,讶异的回答:“孙媳不知啊。”
    “唉。都是王爷糊涂了。你们表弟来与王爷和我就今天的事情解释了一番,那位引起老四与人争斗的年青公子不是梨园中人,人家也是大家子子弟,临安皇商世家楚家长房的三公子。他是萧尚的客人,萧尚有事,就将他托给了老四照料。人家是江南人,风雅惯了,兴致一起就在大观楼玩了票戏,谁知就叫恭亲王府七公子瞧见了,便记在心里。
    老四陪着楚公子在茶楼吃茶,恰好遇上恭王府七公子一行人。那七公子也是个混人,二话不说就要把楚公子带回他们府里,你说老四受人之托岂能坐视不理。两人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老四年青,出手不知轻重,把人打重了,闹出了今日之事。偏王爷听信了传话之人的话,以为老四为了一个戏子把七公子打坏了,一怒之下竟要把老四活活打死。”
    太妃一面说着,心中还一面生气,自己生得儿子自己还不清楚,只是心太偏了一些。眼下这会子也有些后悔了,可后悔有什么用,老四被他打成那样,心里如何能没有一点怨气呢。这父子间的心结是越来越解不开了。
    风荷相信太妃不会拿这种事糊弄她,不过杭四也有错,太冲动了些,稍稍将人教训一番也就够了,回来也该与王爷解释解释,没得白挨打的道理。不过,这话却不能当着太妃的面说,她轻叹了一声,转而劝道:“祖母也别恼了父王,父王心里有四爷才会生他的气,不然哪有这样大气。好在四爷没有大碍,表弟又来亲自分说清楚了,恭亲王府那边更是不会再好意思来怪责咱们家,好歹圆满解决了此事。”
    太妃听得很是欣慰,是个不会拿捏尊长的伶俐孩子,若是仗着这个事,对王爷存了怨恨,那才糟呢。自己的疼爱固然重要,但自己年纪大了,不知哪一日就闭了眼去了,俩孩子若是一直不得王爷的心,那往后的日子如何是好。
    忽又说道:“本是要过了正月收拾你们院里的小厨房的,现今老四养伤,你们要个热汤热水的也不便,我看就这两日叫下人整理出来吧。想要哪几个人,你自己挑好了回给你母妃就好,要是没有合适的咱们再去外头买。”
    风荷亦是想提这事,接口笑道:“府里过几日还要请吃年酒,会不会太麻烦了些?”
    “有什么麻烦的,那些都是早就准备好的,不差几个人。”太妃不以为然的说着,这个儿媳妇,别以为她闷不吭声的,手段厉着呢,偶尔藏拙而已。多少年了,自己还能看不出来?
    风荷把心中想妥当的几个人说了出来:“针线房有个王婶子,我看她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在那也只能整理整理活计。听她说原也在厨房干过,家常菜都会,不如让她领了我们院里的厨房管事;她有个女儿,是后花园洒扫上的,我也想要了来,正好我们院里少了一个洒扫的头。后门张婆子是个勤快人,让她给王婶子打打下手,然后再拨两个小丫头过去帮着,也就尽够了。”
    太妃徐徐看了风荷一眼,暗自点头,拍着她的手道:“这几个人我看着妥当得很,明儿我会与你母妃说得,让她拨到你们房里。”
    风荷起了身要拜谢,被太妃阻止了。娘儿俩便散了。
    从太妃院子里出来,天已经大黑了,凛冽的凉意刮得人脸颊生疼。凝霜院里灯火辉煌,风荷想到嘉郡王府世子萧尚可能在房里,踌躇起来,这么晚了,见外男会不会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