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太子虽如此说,但心中对王祭酒祖孙俩的恼恨简直无以复加。
    做祖父的一味推诿,不肯归顺于他;做孙儿的更是对他暗里伸出的友好之手视而不见,非要跟着燕王一条道走到黑,跟他斗争到底,真是一对顽固份子,若不是他现在不得自由,早应该有所动作了,也省得让嫡长子丢这么大的脸面。
    萧铄心里的懊悔半点不比太子少,被太子叫到书房去训话的时候,都快缩成了鹌鹑。他这位父王训话,可是比圣人要更加严厉。
    也许是隔代的原因,齐帝待下面皇孙们倒一向亲和,就算是训斥也偏向于引导,而非劈头盖脸的臭骂。但太子训起儿子来,真是比齐帝要粗暴许多,既没耐心掰开揉碎了讲道理给儿子听,但凡儿子犯错,他便觉得要么是萧铄蠢笨,心思不够沉稳聪明,要么就是旁人的错,专门来拆他的台。
    萧铄这次给自己丢了这么大的脸,他又正是气恼之间,张口便骂了许多声蠢货,犹不解气,抓起案上白玉雕异兽纸镇就砸了过去,正正砸中了萧铄的肩膀,落到地上摔成了两半。
    春末的衣衫本就单薄,太子全力掷过来的纸镇砸中少年的肩膀,他瞬间就痛呼出声,太子却对此视而不见,依旧破口大骂:“蠢货!从来做事不长长脑子,也不知道看清楚了再下手,被个毛孩子耍的团团转,真是蠢透了!”
    萧铄肩膀剧痛,心里更是憋屈的快炸了,少年正是要脸面的时候,又恰被萧烨在箭术上打败,就连读书课业上,萧烨也从不肯相让,都是不遗余力奋争上游,这使得他无论是在宫学里,还是在国子监都盯紧了萧烨,就怕他超过了自己。
    但萧烨的脸上从来都挂着从容舒缓的笑意,似乎对于胜负从来不曾执著紧张,这使得萧铄对他这种态度有着说不出的厌恶。
    ——明明很重视,偏要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真是虚伪的让人恶心!
    现在,他跪在冰凉的地砖上,承受着父亲的暴怒,禁不住会想,假如是萧烨出丑了,燕王会如何训导他呢?
    太子在外向来都维持着温文尔雅的形象,而燕王却是以忠直武勇出名的,私下里太子的脾气越来越暴戾,以前尚是骂人砸东西,现在已经发展成了杖毙宫人,整个人都跟犯了狂燥症似的。好歹对于嫡长子,他还能留几分颜面,不似宫人一般暴戾不计后果。
    等太子训完了话,挥手让萧铄滚出去,于是萧铄很快速的从太子的书房“滚”出来,回到自己寝殿里,正解了腰带脱了衣裳准备看看肩膀上的伤,太子妃闯了进来。
    萧铄的右肩已经肿起来了,抬一抬胳膊也觉得痛。惊见太子妃闯了进来,他忙去拉衣裳掩饰,已经被眼疾手快的太子妃制止了,她眸中瞬间就盈满了泪水:“你父王……你父王下手也太重了。疼吗?”
    他明明疼的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安抚太子妃:“就是青了一块,其实不疼的,母妃不必担心。平常跟着武师傅练功,随便擦碰一下都比这个厉害多了。”
    明明知道儿子是在安慰自己,但对于太子妃来说,还是觉得心痛。她一方面心痛于娘家子侄的处境,一方面又心疼儿子挨揍,以及太子被禁足读书越来越暴戾的脾气,深深的忧虑压的她做梦都皱着眉头,可眼下也只能安慰儿子:“铄儿以后聪明些,别惹你父王生气了。”
    萧铄暗抽嘴角——就算是他一点错也不犯,只要他家父王一日不解禁,总有能让他找到迁怒的理由。
    当晚太子妃亲自给儿子涂了药油,但次日醒来,萧铄无可避免的右胳膊抬不起来了。他才在宣政殿上向圣人认了错,若是次日就不往国子监里去读书,不但圣人会怀疑他认错的诚意,就连萧烨说不定都会在背后嘲笑他无能懦弱。
    太子妃有心要让他在东宫歇息数日,不过瞧着儿子紧抿的嘴唇,只能由他去了。
    萧铄到了国子监,见到萧烨,后者还微笑着向他问好:“大堂兄早。”不过那笑容瞧在萧铄眼中,与讽刺无异。
    ——他在宣政殿上差点被揭了面皮,又在太子书房被臭骂了一顿,虽然东宫发生的事情燕王府未必知道,但他总觉得萧烨瞧着他的眼神都满含深意,似在嘲笑他的无能。
    “昨日是你侥幸,咱们往后走着瞧!”萧铄丢下一句话,满面肃杀之意的去了,他身边往日跟着的少年们皆不得再入国子监读书,今日从背后瞧去,他竟然有些形影相吊的孤寂,萧烨觉得,一定是自己多想了。
    “皇长孙殿下似乎……脾气不是很好啊?”
    作为平安在国子监的唯一好友,郁丛生很自然的就与燕王世子相识了,并且通过营救平安一事,结下了一点善缘。
    他今日与萧烨在国子监遇上,才说了不到几句话,正问起昨日宫中之事,以及今日一大早王老先生一个人过来,并未带着平安,恰撞上了萧铄走了过来。
    萧烨对这位大堂兄一向是敬而远之的,只不过萧铄似乎并不想让他好过,多少次找他的麻烦。两人的关系迅速从一开始他还心存幻想想要与京中堂兄弟们能够保持表面的礼貌与客气,和谐的相处下去发展到了瞧见萧铄就要不自觉的提高警惕,预防他下一刻的刁难。
    这一日平安不出意外的没有来国子监,从傅司业往下不少先生都来问候,听得平安“受惊高热”,还在家中休养,还都派了下人前往夏家慰问。
    国子监的官员们在王老先生的带领之下,大多都是不问朝堂之争,一心治学之辈。偶尔有一两个人有心结交太子或者二皇子,那也是国子监的异类,在国子监根本留不下来,很快就换个地方去搏前程了。
    平安在国子监跟着王老先生这么久,时不时会被丢给这些先生们学东西,跟着闻先生学过琴技,跟着桓先生学过棋艺,不过就是这两项他都处于零基础,进度很慢就是了。还跟着孟先生学过书法……给这些先生都打过杂。他年纪既小,又跟着夏南天与三教九流都厮混过的,嘴甜眼尖,全无官家子弟的骄矜之色,很得先生们喜欢。
    夏芍药今日也不曾出门,专心在家里陪儿子。虽然他在金殿上装哭,但当时若无燕王世子护着,他必定要吃个大亏,小孩子家家,说不定心里真有些后怕呢。
    各家先生送来的慰问品,夏芍药都一一过目,又挑了相宜的回礼感谢他们对平安的照顾。后来见平安活蹦乱跳,似乎一点也没有受到惊吓的小模样,还不时去逗绮姐儿,她便放两个孩子去玩,自有丫环婆子照料着,自己带了礼物亲自去燕王府致谢。
    燕王妃早知道了昨日之事,齐帝既未传召太子,便也不曾召燕王进宫。况且此事萧烨本来就无错,很不必召燕王进宫,给太子与皇长孙造成他一味宠爱燕王的错觉。
    到底如今的朝堂局势混沌,就连齐帝每每举棋,都要考虑后果。他精力大不如前,心里几度犹豫,开始质疑太子的能力,却又要考虑维持朝局的稳定,可谓步步为营。
    夏芍药携重礼而来,燕王妃携了她的手坐下,嗔怪道:“你也真是多礼,烨儿护着平安,这不是应该的嘛。平安可是自小跟在他身后长大的呢。”
    “为了护着平安,反让世子殿下得罪了皇长孙殿下,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当时情形,我与外子尽知,实在是很感激世子殿下护着平安,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王妃不必谦辞。”
    燕王妃便命身边的丫环将夏芍药带来的重礼收了起来,又与她闲谈。
    她自来长安,宫中妯娌不好相处,每说一句话都要在脑子里过好几遍,又不能向娘家嫂子姐妹吐苦水,在外人眼中,燕王妃儿女双全,又得燕王敬重,而燕王在朝中举重若轻,很得圣宠,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就算是娘家人也不例外。
    说起来,她是自家姐妹嫁的门第最高,丈夫最有能为的一个,上面又无婆婆管束,开府建衙多年,一府主母,哪里好意思再说些别的,就算是亲如姐妹,也要考虑考虑听众的心理承受能力。
    初与夏芍药相识,还是在洛阳,那时候她对商家女出身的夏夫人,还真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可是这么多年淡淡的处着,却渐渐感觉到了夏芍药的妙处。
    有些人,初见便觉投契,再见便引为知交,掏心掏肺,仿佛恨不得提前二十年就认识,可是真等处的日子久了,就生出各种龌龊,最后渐成陌路。
    反倒是夏芍药这种人,也许是商人的习惯使然,初识便暗含戒备,并不会轻易与人亲近,但相处的分寸拿捏得当,既不会让人厌烦又不会让人觉得疏离,一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相处下去,却是越来越融洽,很多时候都会让她渐渐忘记了夏芍药的出身,反而容易将心里的担忧讲给她听。
    “……这原也与平安无关的。皇长孙找烨儿的麻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次大约还是因铄哥儿而起,带累了平安。大约是在国子监瞧着烨儿与平安亲近,一时折腾不了烨儿,便要拿平安来折腾,以烨儿的性情他定然会出手,到时候可不就是一箭双雕。也亏得他们不知道平安的身份,这才自打了脸。”她倒看的透彻。
    夏芍药便道:“难道王妃以为,知道了平安的身份,皇长孙就不会找平安的麻烦了吗?!”夏景行是坚定的燕王一派,京中人人皆知,他们是打小的情份,一直延续至今。也可以说,夏家与燕王府早就绑在了同一艘船上。
    燕王妃顿时忍不住笑了:“你说的倒也是!”二人相视一笑,便生出了些惺惺相惜同仇敌忾的意思,都是母亲,又站在同一站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况且都见事极明,想不交好也难。
    夏芍药亦笑:“世子殿下敏慧,王妃倒不必忧心。只是如今的局面,一时未明,往后恐怕还会有许多事非呢。”
    燕王妃便叹:“谁说不是呢。我如今去宫里请安,看到皇后娘娘那张脸都有些发憷。她连我家王爷都敢罚,虽说罚完了陛下又赏,帝后为着我家王爷打擂台,可后宫的事儿陛下再不插手的,我若是犯在皇后手里,那可真没什么脸面了。”
    但偏偏燕王与太子之间的嫌隙越来越大,两兄弟几乎站到了对立面去,就算燕王想化解也难以化解,太子心中对燕王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信任。他若是对这个一起长大的弟弟多几分信任,不已己心度人,又何至于走到如今的地步。
    这等概叹,如今也只能跟夏芍药说说了。
    夏芍药进京之后,还未有机会面见皇后,对这位一意打压燕王夫妇,却不肯好生安抚拉拢,结果将养子愈推愈远的一国之母,暗底里的评价也不好。
    ——好歹也该让教导教导自己的儿子,别一味仗着太子的身份就打压兄弟。
    哪有被打压了还死心塌地跟从对方的?!
    燕王又不傻!
    “要不……王妃就装病吧?或者装孕也成?”
    宫里的手段,夏芍药全然陌生,能想出来的也只有这一招。
    燕王妃难得见到她这等计拙的模样,从来都只觉得她行事胸有成竹,能够撑起偌大的家业,又能够在最危难的时刻亲赴战场送粮,这等胸襟气度,若为男儿当是栋梁之材,真让她为着宅院里的营营苟苟算计,简直难以想象。
    她被夏芍药成功的逗乐了,还作势摸摸肚子:“你说的没错,装病装孕可是不二法宝,只要传到宫里去,就可免了向皇后娘娘请安,可是怎么办呢,奈何肚皮不争气啊。”
    没想到才过了三日,轮到她进宫请安的日子,也不知道是心理使然,还是别的原因,大清早起来她便呕个不住,身边跟着侍候的宫人立刻报了给燕王,请了太医来瞧,竟然诊出了喜脉。
    原来燕王妃就对今日进宫请安忐忑不已,萧铄在萧烨手里吃了亏,连身边的小跟班们都没保住,太子妃在太子面前哭诉没起作用,还白白让萧铄挨了一纸镇,好几天胳膊都抬不起来,连先生布置的功课都没写出来,倒让先生以为他还在闹脾气,对他颇多微词,又不能为着这么一点小事往御前去告状。
    太子妃便转尔往皇后面前去哭诉,引的皇后大怒,准备好了要给燕王妃颜色瞧。
    燕王回来这么久,好歹在宫里也有了点耳目,前儿接到消息,燕王妃就在犯愁,没想到这个孩子来的如此巧。
    “真是借了夏夫人吉言,竟然教她给说中了!”在燕王的授意之下,太医留下个安胎的方子,说是时日尚浅,不得随意走动劳累,等送走了太医,燕王妃喜的不知如何是好,立刻吩咐丫环往夏家送份礼过去,也不必太重,只是齐帝赏下来的时鲜的果子点心。
    燕王摸着燕王妃的肚皮喜道:“这孩子来的太是时候了,我正愁着母后时不时找你的岔,父皇也不能插手后宫之事,这下子可有借口了。一会儿我就往宫里去向父皇报喜,顺便告诉母后这个‘好消息’。”
    果然燕王往宫里去报喜信的时候,齐帝极为高兴,还赏赐了许多东西,听得这胎要好好养着,都不必经过皇后便道:“让你媳妇在府里好生安胎,就不必来宫里请安了,给朕生个大胖孙子,比什么都强。”
    显然这个“好消息”对于皇后来说,并不算美妙,她原本还准备今日好生训导燕王妃一番,省得萧烨在国子监老跟皇长孙作对,惹皇长孙不痛快。特别是还为着别人家的孩子,竟然敢违逆萧铄,果然是父子一脉相承,做父亲的不将太子放在眼里,做儿子的便不将皇长孙放在眼里。
    太子妃哭诉的时候,皇后就差当时传了燕王妃来了,这会儿听到燕王笑着向她报喜:“今儿王妃原是想亲自进宫来向母后报喜的,不久之后她要给母后添个小皇孙了,只是太医说日子尚浅,这胎又不是很稳,需要卧床静养,儿臣便自作主张让她别进宫了。母后慈悲,想来听到王妃有孕,定然也不忍让她再受奔波劳累之苦。”
    燕王身边还跟着齐帝的人,前来向皇后传齐帝口谕,免了燕王妃入宫请安,当着齐帝身边心腹的面儿,皇后心里气的发苦,面上还得绽出一抹喜意盈盈的笑:“这可真是大喜事,还要恭喜你了,恪儿。”
    燕王的微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尊敬,仿佛上次被罚跪事件真的已经翻过去了,他早不记得自己被皇后训斥。而皇后面上的笑容也恰到好处的慈蔼,果真是要再次做祖母的欣喜模样:“等一会你出宫,母后让人准备些保胎的药材带回去给你媳妇补补,让她好生养着吧。”
    “儿臣谢过母后!”俨然一副母慈子孝的场景。
    若是不知情的人瞧在眼中,定然会当这是一对亲生的母子,母亲慈爱,体恤儿媳妇,儿子孝顺又敬重母亲。
    等燕王带着药材补品离开皇后宫中,皇后气的差点砸了手边的东西,阴沉着脸吩咐宫人:“去查查看,给燕王妃诊脉的是哪位太医,传他过来问问。”
    做为一个“好婆婆”,听到儿媳妇有孕,问问替她诊脉的太医,“关心关心”这不是理所应当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