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夏芍药对于耶律璟的评价,萧玉音不置可否。
    少年夫妻,萧玉音对这个充满野心的男人十分了解,内心里是希望看到他宏图得展,意气风发的站在权力之巅。然而,当她自己沦落成为战争的牺牲品,一路颠沛流离,差点死在肮脏黑暗的牢房里的时候,这位辽国的皇后终于开始正视别人的生命了。
    天快亮的时候,她随口问了句:“这屋子是哪家闺秀的吗?”房里处处透着女孩子的巧思。
    本来与她谈兴极高的夏芍药忽的神色淡了下来,停顿了一瞬,才道:“应州知府千金的闺房。”在萧玉音准备再次开口夸奖的时候,她的后半句话才吐出来:“应州城破,知府千金不愿受辱,当场撞死在这屋子里。”
    说完了这句,她便不再说话了。
    灯花忽的爆了两下,萧玉音吓了老大一跳,再去瞧时,夏芍药已经背过身去,给了她一个背影,以示拒绝再聊。
    仿佛因为应州知府千金的死,二人之间又重回沉默。夏芍药不愿意再与萧玉音聊天,萧玉音疑心应州知府千金的魂魄不宁,目光总是忍不住往这房里墙壁上去搜寻。
    听说齐人闺女都养的娇,官家富户的千金一生都在宅子里度过,也不知道应州知府的千金在人生最后的尽头,心里是如何绝望惶恐……
    房里银红色的帐子,床上锦被屋里绣榻,桌上书画案上琴棋,物在而人亡,香魂已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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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芍药忙着调理萧玉音身体的时候,燕王抽调了两万骑兵,由夏景行与赵六率领,从应州城出发,紧急行军突袭离大齐最近的辽人日连部,羽陵部。
    经过近二十日日夜奔袭,尽获其男女三万余口,杀其男子,以女子及畜产所归,派人先行返回应州,向燕王报喜。
    燕王万没想到头回向辽人兴兵,就如此顺利。
    正如辽人日连部与羽陵部的人也是万没想到,只知道大汗派兵攻打齐人燕云十六州,对齐人与辽人相连的边境实行全面围攻,哪料得到齐兵从天而降,如杀神一般降临,全无准备之下只能束手就擒,全族覆灭。
    辽帝耶律璟收到朔州守将报讯,萧玉音在大齐燕王手里,立刻带着已经得到消息的二子,日夜赶路,带兵前往应州城下,要求与辽后萧玉音对话。
    燕王派人前往应州府衙带萧玉音过来,外面催的急,夏芍药却不急不慌,使唤丫环给萧玉音上妆打扮,梳高髻,插凤钗,戴明铛,贴花钿,点朱唇,将自己的头面首饰都贡献了出来,又有最近她在应州城里请来的裁缝特意给萧玉音准备的罗地刺绣夹衣,上罩素纱,站在城楼上,想来定然有飘逸之感。
    丫环们不敢埋怨,但门口守着的前锋营士兵却催道:“夫人,你将辽后打扮的这么细心作甚?一会若是与辽帝谈不拢,将她一把自城头上推下去,到时候脑浆子迸裂,收拾的再用心也是白搭。”
    作为经历过无数大大小小商业谈判,甚至厚着脸皮从何家挖墙角的生意人夏芍药连连摆手,“你们懂什么?若是辽后蓬头垢面的万一辽帝瞧不上了,觉得皇后成了黄脸婆,还不如借咱们的手推下城楼,他再娶一个,那这谈判就进行不下去了。只有打扮漂亮了,让他想起旧日美好时光就舍不得,还不得想尽了办法来换辽后?到时候条件可就由得咱们开了!”
    这些军士还当她说笑呢。
    “可别让辽帝等的不耐烦了……”
    夏芍药心道:就是要辽帝等的不耐烦,心浮气躁,到时候燕王殿下提起条件来,他说不定脑子一懵就全答应了。
    谈判桌上,越是沉着应对越能占据有利的条件,越是心浮气躁越容易踏入对手的圈套。
    夏芍药以前常去撩拨对手何娉婷,当然何娉婷与耶律璟的心理素质不在同一水平线上,但道理却是相通的。
    萧玉音心里油煎水滚一般着急,想要提早一刻见到耶律璟,到底只能耐着性子由得夏芍药指挥人折腾,倒提醒她一句:“小姑娘这般折腾,就不怕我家大汗发怒吗?”
    夏芍药唇边含笑,半真半假道:“如果你家大汗发怒,真要闹将起来,我就让燕王殿下派人将你身上的耳朵手指舌头一点点割下来,扔到城楼去。让他见识见识我们燕王殿下的怒火!”说的倒跟真的一样。
    萧玉音如今还是齐人砧板上的肉,听到耶律璟来了,这气势马上就不一样了。
    听得夏芍药这话,便不再与小姑娘做口舌之争。
    她不知道夏景行已经带人奔袭辽人部落,但夏芍药却从看守萧玉音的前锋营嘴里听到这消息,扳着指头算一算也有一月没见夏景行了。她原想着定然是他军情太忙,或者领命前往其余诸州征战,哪知道夏景行已经深入辽人草原深处了。
    明知道夏景行是不想让她担心,所以才没跟她吭一声就走了,但夏芍药还是忍不住担心,因此最近看萧玉音百般不顺眼,肚里确实憋着一股邪火,连带着对萧玉音也不客气起来。
    等到收拾停当,夏芍药召了外间守着的军士进来,将萧玉音双臂反绑,绳子的另外一端由军士握在手里,她还好心好意叮嘱萧玉音:“一会无论买卖成不成,皇后娘娘一定不要想着从城楼上跳下去啊。倒吊在半空中再被人拿箭射成个血葫芦,可就一点也不好看了!”
    她这般贴心贴肺的为自己着想,萧玉音都恨不得要夸奖她一番了,“你这么乖,等我回到辽国该赏你些什么呢?”
    夏芍药眨巴眨巴大眼睛笑的天真,似个浑然不知世情险恶的小姑娘,但嘴里说出来的话却透着老练,“皇后娘娘就歇了挑拨离间的念头吧。我们夫妇的一举一动都在燕王殿下眼皮子底下,都听燕王殿下调派,对大齐再无二心的。就算是由我来照顾皇后娘娘,也是燕王殿下开的口,认为我是个周到人,不致于在货物出仓以前,出现什么不必要的破损,到时候谈起条件来会影响谈判结果而已。”
    萧玉音在辽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被个小姑娘比作货物,面上神色怎么也不会好看。原来小姑娘这些日子对她的照顾,请了大夫来看诊,吩咐丫头们照料她饮食汤药,倒与尊敬无关,只为战争而服务。她心里也不知是何种滋味,受到这种轻贱,是自来没有的事儿,自然想着要还回去一些。但没想到反被小姑娘识破用心,倒细细瞧她端致的眉眼,暗暗可惜:这般的冰雪聪明,可惜不是她家闺女,或者儿媳。
    自来上位者最爱疑忌能干的手下,若是耶律德光不是耶律璟的同胞兄弟,一路跟着他统一大辽,耶律璟也早就疑心上了耶律德光。
    萧玉音长年伴着耶律璟,夫妻二人感情深厚,深谙上位者的心思,此刻也只能一笑,“你照顾我这些日子,我怎好恩将仇报呢?”
    夏芍药陪着她往外走,一路送到了城楼之下,“我也不过是奉了殿下之令来看着皇后娘娘,说起来皇后娘娘只是我家夫君掳来的一件战利品而已,保护战利品物尽其用,我适当的尽些责也是应该的!”
    萧玉音还当她与夏芍药这些日子相处,小姑娘对她定然也有些好感了,基于家国立场不同,不至于这么冷酷无情,没想到小姑娘丝毫不曾因她的友善而对她生出好感来,话里话外并没什么情谊的样子。
    只要小姑娘对她这位辽国皇后在众人面前表现出一点点同情加友善,恐怕都会为她的夫君带来不利的影响,可惜她计较的太清楚,就像她自己说的,她是个合格的商人,打理货品尽心尽责,但只对利益感兴趣。
    萧玉音被看守着的军士一步步押上了应州城楼,低头去瞧,夏芍药就站在城内,正仰头瞧着她。她深深的呼吸了一口,被引着到达城楼正中处,齐国燕王就站在那里,正与属下谈笑风声,见到她来还客气一句:“皇后娘娘终于来了,你再拖延下去,辽帝恐怕没什么耐心了。”
    “还不是夏夫人非要将自己的头面拿出来,要给本宫收拾收拾。”萧玉音到底还是忍不住吐露一句。
    燕王想起夏芍药关于萧玉音是货物的理论,顿时嘴角直抽,暗道夏少东可真舍得下血本,这人不会想着要从这次谈判之中谋些什么利吧?她已经投入了万贯家产,按理说也是要对夏家在适当的范围之内有所回报的。
    “皇后娘娘还是收拾收拾的好,免得辽帝以为我们克扣了皇后呢。”
    燕王一句话,就让萧玉音试探的心思给熄灭了。
    他这话分明是对夏芍药的所做所为并无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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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楼之下,耶律璟高坐在马上,仰头去瞧齐国燕王身边站着的中年女子,“阿音——”见得她好端端立在那里,打扮的雍容华贵,气色也很不错,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他身后两皇子朝着城楼上直挥手,连连大喊:“阿妈——”
    萧玉音忽的湿了眼眶,“璟哥——”落到了齐人的手里,命悬一线的时候,她总以为此生此世再见不到丈夫与儿子了。
    她一开口,城下的辽军就齐齐噤声,只余耶律璟与两名皇子的声音。一家四口以别样的形势聚集在了应州城,实是出人意料。
    城楼之上,燕王萧恪道:“皇后娘娘不必激动,好歹你们一家四口总算团聚了,我们十六州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可再也盼不到亲人相聚的一天了。”
    ——这是安慰吗?
    萧玉音听来,萧恪这番话总含着讽刺居多。
    耶律璟既见到了萧玉音,夫妻二人又说了几句话,燕王便下令将萧玉音带下去,负责传话的齐兵朝着城下喊道:“我家燕王殿下道,大汗既然已经见过了皇后娘娘,也知道她凤体安康,咱们替大汗照顾了娘娘这么久,大汗是不是也应该表示表示?”
    耶律璟原本一张凶神恶煞的脸都气出黑紫色了,他身后两子齐声咒骂:“无耻汉人!无耻的大齐人!打不过父汗便使奸计掳了母后去!”
    可惜如今萧玉音在齐人手里,父子三人忌惮她的性命,却不敢毫无顾忌的攻城。
    城上的谈判从上午持续到了深夜,火把将应州城楼照的亮如白昼,城下也燃起了巨大的篝火堆,喊话的士兵哑了嗓子,再换下一个,都已经换了十来个了。
    燕王稳坐应州城头,守城的士兵用红泥小火炉烧了浓茶奉了上来,“这是小的们寻常喝的粗茶,殿下将就喝几口提提神。”
    大齐提出的条件是让辽人从十六州退出去,不留一兵一卒,并且还要将两州掳去的青壮还回来,更要向大齐无辜死难的百姓赔付二十万金,否则便不肯放了萧玉音。
    而耶律璟只是同意从十六州退兵,对掳去的青壮再不肯还,只道路途遥远,十万金更不肯付。
    两方僵持不下,谈判便持续了三日三夜,城下待战的辽军渐渐情绪渐燥,而城上的燕王则庆幸早在数日之前便密令夏景行将日连部与羽陵部的人押至蔚州,省得万一与得到消息赶过来的耶律璟撞个正着,也防备万一打起来,城内留着一万多辽人妇女,还得分兵力去看守,也算是消除安全隐患。
    到得第四日头上,耶律璟终于同意了大齐的谈判条件,赔付的二十万金减去一半,换做了十万金。
    夏芍药得到消息,亲自向萧玉音道喜:“恭喜皇后娘娘能够回顾故国!辽帝对娘娘真是情深义重,不但答应退兵,还答应赔付大齐十万金!”
    萧玉音听得这些条件,心下顿时一沉。
    耶律璟统一大辽各部,花费了很大的力气,三年前起兵之时,辽国大部分官员同意南侵,却也有少部分官员不主张南侵,只道辽国如今发展良好,与周边各国都有贸易往来,何必非要贪图大齐江山,而置百姓与水火?
    此后这些不主张南侵的官员便陆续在朝中消失了,只剩下激进派。
    时隔三年,南侵计划一度得胜,最后却以皇后被掳,可汗被迫撤兵并赔付大齐十万金为条件而收尾,恐怕耶律璟在辽国的威信会大大降低,就算是她这位皇后恐怕也要面对各部的质疑。
    更别提野心勃勃的王弟耶律德光,他平生之志便是马踏大齐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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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齐同光三十三年七月中,持续了三年的齐辽燕云之战落下了帷幕,以辽后萧玉音被掳,辽帝耶律璟同意与大齐和谈,最后以赔款撤兵并将两州掳去的青壮还回来这条件,换回了辽后萧玉音。
    接到辽军要撤兵的消息,王光如释重负,拍着周同侄子周青的肩膀,心有余悸:“多亏了世侄,咱们才挡住了耶律德光!”
    想当年王光与周同在大齐与西夏的边界上也算得两员战将,可惜岁月不饶人,年纪大了气力不济不说,锐气与雄心壮志也早已随着这些年在酒色官场中浸泡而消失怠尽。
    耶律德光将周同砍于马下之后,多亏得周青就在左近,他倒是正值盛年,自小苦练枪法,此次跟着周同前来攒军功,不意伯父被辽将斩于马下,这才斜刺里一杆枪,救了王光,又与耶律德光大战一场,仍将他困于幽州城内。
    城内的耶律德光听得兄长耶律璟同意撤兵,顿时恨的将幽州燕王府砸了个稀巴烂。
    耶律德光花了三年的时间来攻破燕云十六州这道大齐的防线,没想到仅凭一个萧玉音,就让他不得不忍痛放弃苦苦攻打下来的城池,简直杀人的心思都有了,一瞬间对耶律璟的不理解不认同,以及对萧玉音的恨都充斥在了胸臆间。
    他的近身幕僚劝他,“王爷,大汗对皇后痴心不改,这是咱们也没办法的事情,还是撤兵吧,大汗的命令不能不听啊!”也不怪耶律德□□怒交加,他部落里青壮全拉出来南侵,手底下精兵强将折损了十之六七,实力大减,就凭耶律璟一句话,三年来所有的努力都付水东流。
    耶律德光上前去一脚就踹在了这慕僚的胸口,“女人!女人!萧玉音到底哪点让皇兄稀罕成这样?!我就不明白了,不过是个女人,他怎么能拿一个女人来影响国家大事呢?这可是费了多少将士的性命,才将燕云十六州这条防线突破的,结果到了最后,就因为一个萧玉音!哈哈哈哈萧玉音真是齐人的神兵利器!”他的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燕王府议事大厅里,地上到处是碎瓷片以及东倒西歪的桌椅,柱子上还有刀剑砍削的痕迹,墙上的字画也被撕的稀巴烂,倒好似这间大殿遭了劫难一般。
    耶律德光发泄归发泄,最后却不得不屈从于耶律璟的旨意,带着手下从幽州城里撤兵了。
    等到辽人撤兵,王光正要带着人入主幽州城,没想到燕王却已经带兵赶了过来,传令他们在城外安营扎寨,不得进城,自己带着一万人马入主幽州城。
    幽州城原本就是燕王就藩的首府,在此地燕王就是老大,没有他的同意,王光也不敢强行入主幽州。原本他还可以拿夺下了幽州城向圣人请功,以掩饰自己带兵的失误,十万人马折损了六万五,如今只有三万五的残兵,但他连幽州城都进不了,如何请功?
    八月中,京中圣人接到捷报,燕云十六州全面收复,两州被掳青壮返回故土,并得辽国赔付十万金;灭辽国日连部与羽陵部一万余口青壮男子,掳一万多女子及畜产所归。
    燕王为手下诸将请功,首功当属定远将军夏景行以及校尉赵六,初次舍命出关,掳了辽后,为逼辽帝和谈退兵,提供了条件;还亲临辽人草原,绘制了漠北漠南山川地貌图献于帝前;二次带兵出关,灭了辽人两部,大大削弱了辽人的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