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十一月二十四日的夜里,疏疏落落的枝叶,御花园里残缺不全的花儿朵儿,以及那铺了一地的寒凉。
    前几日下了几场大雪,这会儿天上地下都是雾茫茫一片。
    白囝立站在长窗念头,看着殿中袅袅娜娜盘旋而起的厌恶,那一股子疲惫,几乎要把自己淹没了去。什么都知道了,也好。这些年来,遮遮掩掩的日子过得也实在是辛苦。既然全都知道了,那么便也没必要继续说场面话了。
    可以一直说着自己想说的话,也是一种极致的幸福。
    殿中摆着两颗红珊瑚,在白日里倒是看不出什么来,可是这会儿看过去,红艳艳的,仿佛是一滩浓郁的鲜血凝固了起来。血红的枝丫堆砌在一起,让所有人都红了眼睛,白了面皮。
    白囝立一直都立在自家父皇面前,脸上的神色讳莫如深。
    老皇帝拍了拍手,那些暗卫这才隐没在黑暗中。但是白囝立知道,那些人依旧藏在暗处,只等着自家父皇的一声令下,然后直接扑上前来,要了他的性命。
    “父皇既然知道了,那么囝立也就不想再继续瞒着父皇了。孩儿跟皇后之间的事儿,是在皇后入宫之前的。自从她变成了父皇的嫔妃,儿臣再也没有僭越之心,这是真的。”白囝立一脸认真,几乎是有些执拗地看着自家父皇的面孔,“真的,父皇,你要相信我。”
    “相信?”老皇帝忽而疲惫,怔怔地往前走,坐在了一边的软榻上,“天家父子最难的便是信任。人心隔肚皮,哪怕是父子,亦是如此。你跟皇后之间的事儿,朕也不愿多管。年迈至此,还能如何?况且,现如今的熣联,也不比以前,现在不过就是孟丽的附属国罢了。风昭是怎么死的?若是风国的人来查探此事真相,只怕咱们皇室也难易保全。”
    白囝立微微一愣,他倒是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许是觉着风昭的死,必定是皇后所为。只要日后他亲手杀了皇后,那么这一切都能风平浪静地过下去了。
    “父皇,您相信皇后么?她是一个蛇蝎女人。”
    “为了你变成了蛇蝎女子。”老皇帝好心纠正,“你可知朕当初为什么让她当皇后?”
    白囝立摇了摇头。
    都说那人之所以能当上继后,全靠着自己的心机城府和手段。是她将老皇帝迷得不知所以,这才让她当了一国之母。毕竟,在后廷,有资历的嫔妃大有人在,她算什么?
    可是最终的皇后,依旧是她。
    那时候朝野不平,闹了好一场。
    这会儿听自家父皇亲口说出这一段,总觉着有点迷惘。
    “这是何意?”
    “不是跟旁人所说的那样只为了她的容颜,她不是后廷里头最美的女子。朕让她当皇后,只是因为她不争不抢,是个清冷之人。也就只有这样一个不爱争宠的人,才能平衡三宫六院。朕以前还以为,她生来就是这样淡漠的性子,可是这会儿才算是明白,她之所以会那样,无非就是因为她的心,从来都不在朕的身上。她的心,一直都在朕的儿子身上。”
    他骇笑连连,好似是彻底癫狂了一般。
    “好啊,你们到底还是年轻了些。留下了那么多痕迹,这不是平白无故受了祸乱?”
    “父皇,是儿臣有罪,还请父皇责罚。”
    “责罚?怎么责罚?”起初知道的时候,老皇帝的确气急了,巴不得将自己嫡亲的儿子,除之而后快。可是而后又想想,谁都没有错。不光是皇后,连带着白囝立都没有错。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九皇子到底是不是朕的皇儿?”老皇帝扑到了白囝立跟前,狠狠地攥住了他的衣领,一脸冷厉,“说!”
    “是父皇的孩儿,是微臣的皇帝,此事是真的。”白囝立匍匐在地,冷汗涔涔,“父皇,儿臣从来不愿欺骗父皇。这事儿关乎皇室血脉,儿臣不敢撒谎。”
    “你也是皇室血脉,他若是你的孩儿,那也是正统皇子。”
    “不是孩儿的。”白囝立心惊肉跳,“自从她进宫之后,儿臣便绝了对她的心思。后来跟昭儿成婚,我一心只有昭儿。皇帝是儿臣所杀,这只是为了报仇。昭儿腹中胎儿,也是被皇后杀了的。因为这个,我才报复到了九皇弟头上。”
    果然!
    老皇帝跌跌撞撞,往后退了三两步。
    谁都说此事跟白囝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可是老皇帝总是不信,他以为自己的孩子绝对不会谋害自己的兄弟。没想到这里头还有这么一层缘故。
    皇后到底暗中做了多少事儿!
    只是好在此人现在也已经有了报应,整日介疯疯癫癫,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这样一个人,活着也是死了。
    夜色清扬,显出一片白茫茫的血色。那一股子朔风从南到北吹了过来。大殿里头的灯火忽明忽灭。来的时候还是白天,现在天黑的倒是这样快。
    宫人也不知什么时候掌灯的,白囝立觉着自己好似是疯魔了。什么都记不起来的疯子,可他分明还记得风昭的脸,风昭的眼睛,笑靥如花的模样。
    那是他的太子妃啊!
    他忽而十分心痛,紧紧地皱着眉头。
    “昭儿死了,儿臣也不愿苟活。只是念着父皇,儿臣才苟且偷生的。现如今父皇对前尘过往全都明白了,儿臣便也没有什么脸面再对着父皇了。”他低声笑笑,看着旁边悬挂的利剑,急冲冲上前,狠狠地拔剑出鞘,横在自己的脖颈上头。
    他面色沉静,眼神悲凉,那一股煎熬,好似从此时此刻开始解脱。
    他忽然没有那么难过了,那种欢愉从脚尖蔓延到了头顶。
    他是欢喜的,想到等会儿就能见着风昭了,便欢喜的了不得。
    “父皇,一切多保重,儿臣先去了。”
    “不要!”老皇帝低呼出声,刚想上前,就见着那一抹鲜血从白囝立脖颈上头蔓延出来,很快染红了衣襟。
    “来人,来人啊!“
    老皇帝从来没想着要让自己的孩儿就这么去了,毕竟白囝立是他培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这些年来,他不论做什么总会带着白囝立,这是一个可塑之才,他总是这么想。
    可是谁知道,今时今日,他就这么硬生生地死在了自己的跟前。
    太医院的太医全都来了,看着这一幕,都表示回天乏术。大殿上头跪满了太医,老皇帝紧紧地攥住了白囝立的大掌,老泪纵横。
    怎会如此?他今日来问这些,只是为了让白囝立说句实话,仅此而已。他从没想着要自家孩儿的性命。
    “我的儿,我的儿啊!”
    老皇帝冷喝一声,连连吐出了好几口子荤血。
    那在场的太医吓得不轻,一一扑了过去。
    完了,全完了。
    那个无风无雪的冬夜,老皇帝彻底合上了眼。与此同时,熣联太子白囝立,这个人称仁义无双的熣联太子爷,也彻底没了性命。
    皇室动荡,孟丽大臣前来干涉,却被熣联的大将军打的半死。
    也不知奂齐一等是如何得了消息,此日下午便赶到了紫棉城。看样子也是因为淬炼皇帝没人主持大局,这才跑来打秋风的。
    好在白欢为了防患于未然,早早儿地派了几个武将前来,才让奂齐一等绝了打秋风的心思。
    只是到了这里,熣联彻底沦为孟丽的区区几座城池。以前的附属国好歹也有几分矜贵,可是现在,甚至都比不得南梁。
    皇后得知白囝立自戕的消息,伤心欲绝。原本就十分疯癫,到了这会儿,就更没了活下去的心思。
    星竹嬷嬷每日尽心尽力地伺候着,看她一日比一日瘦削,也难受的厉害。
    “娘娘,还是吃点吧?”烛光映照在她头上的珠花上,那种绿莹莹的珠光,刺的人眼睛通红。
    星竹背过身子,眼泪直流。
    “怎么会呢?”她呆呆地看着一边的星竹,“怎么会呢?太子爷之前还好好儿的,怎么好端端地死了呢。还是在皇上跟前自戕的,这里头必定是有什么缘故。”
    真是糊涂了,连皇上都已经去了。现在熣联连孟丽的附属国都算不上了。日后熣联王城紫棉城,也只是属于孟丽的一个小城而已。自己都前程堪忧,竟然还想着要查明白囝立的死因。
    “娘娘,好歹要为自己想想,咱们现在都没了活路了。要是以后孟丽女帝下令要让咱们往孟丽去可怎么好?”
    “皇上死了,太子爷也死了,星竹,那咱们还活着做什么?”
    星竹听了,心里“咯噔”一声,“娘娘,死者已矣,咱们自然还是要好好活着的。”
    皇后捣鼓着自己这一身桃粉色的芙蓉寝衣,低低地笑了两声。这是白囝立最喜欢的颜色,他说过的,她穿着一身最是好看。可是现在她穿上了,为什么白囝立反而不来看了呢?
    “囝立,囝立,你来看看我,你来看看我啊?”
    年华老去,什么都完了。
    皇后匍匐在地,呜呜咽咽,又哭又笑,“我是你的,你是我的,我们永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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