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王接到手中,展开仔细阅览了起来,这份资料共六张笺纸,上头用一水儿蝇头小楷书的满满的,字迹方正,毫不拖泥带水。
    梅荨的目光落到了雕花窗外,暮色四合,夕阳已经落到了山的另一头,空中布满了粉絮状的云彩,透着浅浅的桔色,夜风穿过萧疏的枝桠,从窗外吹了进来,寒意浓浓。
    荣王脸色越来越沉,笺纸在他手中几乎揉成了团,双眸蕴成寒冰:“杨溥弘竟是前朝虎将罗定荃的后人,二十年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助黎锦雄复国……屠民案……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遣去调查的是……”话到这里戛然而止,他抬眸望了梅荨一眼,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一直落在窗外。
    “是当时的内阁首辅苏鼐”,一旁的刘承义接过话题,“苏大人到了云南没有来得及休息便一刻不停的开始调查屠民案,可是却阻力重重。云南已经被黎氏经营多年,云南的各级官员全部被黎家收买控制,整个云南行省就相当于黎氏家族的小朝廷。苏大人到了之后,他们最先采取的手段是隐瞒与利诱,由黎锦雄提供财物,给苏大人送他最喜欢的宋元孤本,但他们越是如此,就代表当中越有问题,而且当时连云南布政使都亲自出面送礼了,足以说明云南这潭水异常的深。
    苏大人知道越与他们对着干,他们就会越加防范,就越查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所以苏大人假装欣喜的收下这些孤本,第二日在行辕召见了云南布政使与按察使两位官员,随意问了些有关屠民案的问题。当走了个过场,让他们以为苏大人不会再深入调查这桩案子了,两位官员走后,苏大人便遣了苏家长子苏瑀暗中查探。
    苏公子陪同苏大人到云南的初衷是便于照顾父亲起居,当时苏公子刚及弱冠,不但学富五车,而且在剑术上也极富造诣。为了事情的绝对保密。苏公子是当时调查此案唯一合适的人选。
    因为苏大人的懈怠,黎锦雄更加肆无忌惮的追捕那些逃散的前朝臣民,也因为这样。才使得苏公子寻到了调查此案的突破口,当时苏公子暗中跟随一名杀手,在他正要诛杀一名前朝臣民以及收留他的一家三口时,出剑相救。后来那个前朝臣民与苏公子秘密谈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大概是告诉了苏公子黎氏一家的真正身份。后来那个前朝臣民趁夜离开,但最终还是未能逃过此劫,死在了黎锦雄的刀下。
    苏大人不动声色的离开了云南,但黎锦雄却不知怎么知道了苏大人得知他身份的事情。连夜赴京,赶在苏鼐回京之前,与杨溥弘商量对策。商量的结果也是唯一可行的办法那就是铲除苏鼐。所以杨溥弘又暗中联络了当时的内阁次辅李舜,以首辅之位为诱饵。让李舜襄助他们除掉苏大人。
    苏大人向来清廉,掌管户部多年,从未有过任何差池,他们明里抓不到把柄,便想到了栽赃嫁祸。”
    荣王忿然的双目渐渐泛红。
    而梅荨则一动不动的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好像化成了一尊雕塑。
    “当时镇守北关的总兵曾懋飞在军中威望极高,不论是追随他戍守边疆的勇士还是京城的禁军都视曾将军为飞虎英雄,也正是因为他在军中的影响力,使得皇上对他起了疑忌之心,而北关边患在曾将军的戍卫下已经得到暂时缓解,皇上便想趁此机会削除曾将军的一些军权,自古以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在皇上眼里,曾将军功高震主,对他手中的皇权已经起了实质性的威胁,所以曾将军是皇上务必要剪除的。
    曾家与苏家是世交,这是在苏大人成为内阁首辅,曾将军成为北关总兵之前就有的交情,苏曾两家同是江西临江府人,后来二人一齐上京,一个参加会试,一个参加武试,二人一同摘得文武状元,后来苏家举家迁到了京城,曾家却并未上京,在曾将军驻守北关之后,为避嫌便切断了两家之间的来往,只有曾将军的独女曾诒仍然寄居在苏家。
    因为苏曾两家世交的关系,让李舜他们寻到了栽赃的最佳理由,尤其还是在皇上对曾将军起了忌惮之心的时候。杨溥弘除了会领兵作战之外,他还有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绝技,便是模仿书画笔迹,他模仿的名人字画足以以假乱真,从李府查抄出的那幅《九峰雪霁图》便是杨溥弘的佳作。为了使得罪证确凿,他模仿苏大人的笔迹写了一封给曾将军的信,信中尽是谋逆犯上之词,在锦衣卫指挥使阴纲的帮助下,造成从苏家搜出了这封谋逆信的假象,再经阴纲之手转呈给皇上。
    自古内朝重臣与外朝将领私交便是天家禁忌,皇上在得到这份信后,龙颜大怒,立刻下令逮捕了苏曾两家的所有人,曾将军也从北关押解进京。当时苏大人还在回京的路上,因为水土不服,中途还大病了一场,所以耽搁了好些时日,但当苏大人终于快要抵达京城,向皇上奏报黎家与屠民案之事时,迎接他的却是枷锁脚镣,他根本没有面圣分辨的机会便被押入了刑部大牢……”刘承义感觉嗓子紧紧的,抬手擦去了脸上的几道水痕。
    荣王坐在椅子上双手攥的紧紧的,指甲陷入了肉里也没有感觉。
    梅荨仍然保持着那个动作没有变过,外头已经掌上了灯,温黄的火光投进屋子里,在她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剪影,寒风拂过,影子随着火光轻轻颤抖起来。
    “李舜的妻子杨泠与苏夫人是同出一个师门的师姐妹,她们同在风旷子门下习琴习剑,二人感情胜似姐妹,但杨泠知道李舜陷害苏大人,却没有阻止。也没有告知。也是因为心中的这份愧疚,才使得她独居在李府的济过堂,吃斋念佛,试图减轻罪孽。
    苏大人入狱后,没有丝毫辩解的机会,外头的人把苏大人看的紧紧的,一张纸屑一句话也递不出去。半个月后。皇上旨意下达,苏曾两家满门抄斩,女眷没入教坊司。子女世代为乐籍,苏大人自知已无能为力,自己生死微不足道,可怜拖累了家族。拖累了无辜的妻儿。从圣旨下达后一直到绑缚刑场,苏大人始终一字未言。只在离开牢房的最后一晚,用点燃的稻草杆在墙上书下了“江河不洗古今恨,天地能知忠义心”两句话。一夜间,苏大人须发尽霜。跪在邢台上的时候,蓬头垢面,衣裳脏乱。但腰杆却是笔直的。那时候是十月,却冷的彻骨。寒风如刀,泪落成冰……苏大人书在墙上的两句话被狱中一个受过苏大人恩惠的狱卒发现,并记下冒死递到了苏珏的手里,苏珏看到父亲的最后的绝笔,毅然去了刑场……给父亲和哥哥送行……”刘承义抹去脸上一道接着一道的泪痕,呜咽不成声。
    荣王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坐在椅子上垂眸看着地上的水磨大理石面,任泪滴在地上凝成水泊。
    梅荨脸色白的吓人,眼中却没有一滴泪。
    父亲与哥哥在邢台上最后的表情从那一刻起便深深的烙进了她的心里,那种刚威与无坚不摧,就像血肉一样融进了她的生命里,融进了她的魂魄深处,已经成为了一种无言的力量,支撑她一路从苏州走到京城,走到如今的最后一步。
    “王爷,明日一早我便会去刑部击鸣冤鼓”,刘承义拭去泪痕,辞气冷毅,“以前朝臣民的身份揭露黎锦雄与杨溥弘,从而为苏家洗去污名”,见到荣王投过来的略带疑惑的目光,他继续道,“苏公子救下的那个人是我妻子的哥哥,他从黎府逃出来之后,便藏到了我家,后来被杀手追杀,又被苏公子所救,苏公子临走前,还留给我们一百两银票,让我们马上离开此地,我不知要去哪里,想到苏公子的恩情,便一路北上来到京城,谁知我们到的时候,苏大人和苏公子已经……”
    荣王徐徐起身,目光笃定而锐利,双手仍然保持着拳头的状态:“我一定会替苏家除去污名。”
    梅荨淡淡的收回目光,低垂着双眸,声音黯哑:“刘叔,我们回去吧。”
    刘承义深深望了荣王一眼,重重的点了点头。
    梅荨扶着椅子,吃力的站起身,她胸口忽然撕裂般剧烈的痛,但她不想此时在众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羸弱,尤其是在荣王面前,她努力咬牙坚持着直起身子,徐徐朝门外挪去,刚走两步,额上已经布满细密的汗珠。
    要是这样还看不出梅荨有异常的话,那只能说明屋子里的人都是盲人,荣王与刘承义分明都看见了,分明很想伸手去扶她一把,但当他们下意识的伸出手时,却又都极力克制住了自己的这一行为。
    走到门边时,再没有力气迈出门槛,脚下一软,梅荨整个人就要跌落在地,刘承义与荣王都下意识的拼命冲了过去,荣王虽然在刘承义后头,但他却抢在前头一把抱住了梅荨,触手冰冷,骨头硌得生疼,疼痛好像瞬间扎进了心里,荣王眼中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好像积郁了十年的痛苦和思念一下子全部破堤而出,纷落如雨,他从身后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刘承义擦着眼泪,默默退了出去。
    梅荨面色顿时一僵,而后忙捂住嘴,剧烈的咳嗽起来。
    荣王完全不知所措,只能紧紧抱住她因为咳嗽而剧烈颤抖的身躯,把脸贴在她的乌发上,在她的耳边泣声喊着“小珏”。
    直到咳得面颊潮红,喉口一甜,才渐渐止住,梅荨感觉到捂着嘴的那只手掌心粘稠,她掌心朝下快速的放下了手,藏到了袖间,极力挣开荣王的束缚,只想赶紧逃离。
    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大家心目中的苏珏了,她是手段毒辣,机关算尽的梅荨,她是从前苏珏口中最鄙视的阴沉谋士,她不想以这样的面目面对旧友,她不想从前比武永远第一的自己会有一天要赵昕伸手搀扶……
    但不知是她力气太小还是荣王抱得太紧,不管她怎么努力,都挣脱不开这样令人窒息的钳制。
    荣王把脸紧紧埋在她的脖间,声音沙哑:“我知道是你……我找了你好久好久……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小珏,我不准你再离开我……我不准……”
    梅荨停止了挣扎,仰头吞下眼中泪水,却任他将所有埋藏在心底的悒郁全都发泄出来,直到感觉到脖子上的水珠渐渐减少的时候,方用硬硬的嗓子说道:“赵昕,你眼泪怎么比小诒还多,要把我淹死么?”
    荣王破涕为笑,感觉从前的小珏又回来了,他忙抬袖试尽眼泪,笑得像个大男孩。
    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异响,两人齐齐朝门外望去,却见宁箴和曾诒两人不知什么时候来了。
    程霂则垂头站在院外,一副准备挨揍的灰丧模样。
    宁箴忙抬手抹了一把带着婴儿肥的脸颊上的眼泪,干干笑了笑:“小谨让我来寻王爷用膳……哦……我刚来……什么都没有看到……呃……对了,我饿了……我先去吃了”,说完,立刻闪人。
    后头的曾诒眼底闪过异样,定定地看了看他们二人,也转身离开了。
    梅荨觉得曾诒有些怪怪的,方才宁箴说是曾诒让她来找荣王的,难道她是故意让宁箴知道些什么吗?
    梅荨在心底叹了口气。
    小诒从小就是这样,什么事都爱放在心里计较,人也敏感,小时候大家玩的好的时候,她还会和自己窝在一个被窝里说说心里话,眼下却真的摸不透她在想什么?
    “你饿了么?想吃什么,我陪你一齐吃”,荣王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察觉,温声问道。
    梅荨胸口还有些隐隐的痛,她摇了摇头:“我一般晚上都不吃什么,明日是大朝,刘叔会赶在上朝前去刑部击鼓的,我还有处理一些事情,我就先回去了。”说着,转身就要走。
    荣王却一把扶住了她的双肩,眼中流露出不舍与怕再次失去的恐惧。
    梅荨笑道:“我就在南街的梅府,又不是回苏州,你想来看我坐马车一个时辰就到了啊,跟从前你从宫里出来到我家的时间差不多。”
    荣王踌躇了一下,松开了手。
    梅荨出了院子,同刘承义一道回府去了。(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