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街与昭市街是大洹最繁华的两个街市,因长乐街在北边,故而常被称作北市,京城玉王古玉斋与食王九味居都处在这条街上,其他店铺林林总总更是不计其数。
    好在这次的爆炸发生在深夜,若是在白天街市埠盛的时候,不知道会还会有多少平民无辜丧命,但即便是这样,也是损伤惨重。
    爆炸发生后,拱卫京畿的禁军——三千营统领韩铮带领四百禁军第一时间到达了北市,组织灭火,控制现场,随后顺天府尹袁耀宗也领着几百名衙役顶着一头冷汗奔了过去,现场浓烟呛鼻,一片火海,半条长乐街几乎都淹没在火海中,妇孺啼哭之声不绝。他一到那里,见到如此惨状,便开始习惯性的在原地转圈,而且挥汗如雨,要是沈琨在的话,一定会直接把他拎到火里去,以免浪费这么多天然灭火物。
    韩统领为人直厚,平素又最不喜与文官打交道,见袁耀宗一副火烧到了他家的样子,同情地望了他几眼,然后自己着手调派他手下的衙役救火救人,统计伤亡。
    有关北市爆炸的奏折很快便通过门缝递到了文英殿与乾清宫,因为北市离皇城不算太远,这声震天的巨响也把宏治从睡梦中给惊醒了过来,宏治接到奏折后,谕旨锦衣卫立即前往调查。
    大火一连烧了两三个时辰,次日天刚拂晓的时候才彻底熄灭,衙役们全都三五成群聚坐一堆打瞌睡,韩铮手下的禁军却是训练有素,虽然面带疲惫,但各个腰杆拔得笔直,整齐划一的站成方阵,待韩统领将事情全部交代给了高湛后,方齐齐离开。
    高湛领着手下的番子开始调查爆炸的起因,他环顾了一下现场,偌大的长乐街大半已经烧毁,灰黑的断壁残垣还在往外冒着浓浓黑烟,把半边天空都染黑了,他的目光徐徐移动,在落到一处地上残留着许多碎瓷散玉的地方时,凝滞了下来。
    古玉斋也在这个地方,这桩事情不会与梅荨有关吧?
    梅宅里十分的安静,各人都是沉默着各司其职,府院也已经基本打扫妥帖,只是那些刺客的尸体有些不好处理,青衣小厮正苦恼着要不要去栖雪居打扰主人时,栊晴却适时的走了出去,说只要把尸体送到顺天府衙就行了,自然会有人料理。
    昨夜遣出去的四骏已经回了府上,但并未带回刘小挚,经过他们的秘密查探,发现古玉斋里并未没有烧焦的尸体,可刘小挚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刘掌柜已经遣了手下的人四下打探,不过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任何消息,他面无表情地坐在正院的石桌旁,无奈地坐等消息,衣裳还是那件半只袖子沾了鲜血的灰色直裰,目光沉痛却并不悲切。
    “刘叔,小挚应该暂时不会有危险”,梅荨走了过去,坐到石凳上,安慰了一句,“既然没有在古玉斋找到小挚的尸身,想必是对方在点燃火药前发现了小挚,便将他带走了,他们抓走小挚,想必也是要从他口中知道一些东西,他还有利用价值,暂时不会有事。”
    “他若是软骨头透露了一个字,那我倒宁愿他被烧死”,刘掌柜眸含痛楚,辞气却是极冰冷决绝。
    “本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梅荨见他黑沉着脸,语气放的轻松,微笑道,“再说,小挚跟在我身边那么久,近朱者赤,说出了秘密反而会被对方诛杀的道理他还是懂的,小挚没那么笨,最多受些皮肉之苦。”
    听了梅荨的话,刘掌柜面色稍有缓和,他担心刘小挚的安危是一层,但更担心的还是怕他会出卖小姐,他们刘家深受苏家大恩,他即便拼了这条老命也是要护得苏大人唯一的骨血周全的。他默了默:“宫中的消息怕是要暂时切断了。”
    “这个可以暂缓,救出小挚才是目前的关键”,梅荨借着微亮的天色看着前头灰蒙蒙的飞檐翘角。
    刘掌柜起身执礼,又是感动又是担忧地道:“小姐,一切以大业为重,您可千万不要为了区区的一条性命毁了这么多年来之不易的心血呀,小挚被他们抓走,他们定然会以他为诱饵,诱小姐上钩啊!”
    作为佐助荣王的谋士,梅荨知道自己确实不应该因为自己手下的事而致荣王的性命基业于磊卵之上,可是她却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弃刘小挚的性命于不顾,就算只有一分把握,也该试一试,这就需要想一个十分周全的计划,进可救人,退可抽身才行。梅荨眼角的阴霾沉积了几分,面上却带着淡淡的微笑:“刘叔是对我没有信心么?”
    刘掌柜怎会不知梅荨的意思,她本来病体支离,陆旷劝她远遁红尘,凭着他的医术也可保她十年无虞,要她用自己的性命为刘小挚劳神思虑,刘掌柜万分愧疚,何况,上回用来三关封穴的银针已经取走了一枚,梅荨的情况愈来愈遭,听刘小挚说她几乎每天半夜都会被咳醒,舞青霓与蔺勖不正是为了她的病而外出寻药去了么。
    梅荨清楚刘掌柜的心思,她望着石桌上落满的雪白杏花,淡然道:“刘叔,如果我不来京城,你们或许没有古玉斋,没有金银富贵,但也不会有刀光剑影,如现在这般过着刀尖上添血的日子,一家三口,粗茶淡饭,享受菽水之欢。可是我却来了,搅乱了许多人原本平静的生活,我知道我不可能掌控乾坤,不可能步步为营,我只想尽我最大的努力,让所有的事情都有个更加美好的结局,我希望荣王如此,琀姐姐如此,刘叔,你也如此。至于我……本已是个不该存在的人,所以也是这个结局之外的人。”
    刘掌柜喉头哽咽了半天,方发出了嘶哑的声音:“小姐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拼了这条性命也会竭尽所能帮助小姐。”
    梅荨面色却忽然苍白了一下。
    右臂上的隐痛一直就没有断过,尤其是取过一枚针之后,隐痛感越加强烈,常常半夜痛醒,冷汗淋漓,或许是昨夜一夜未眠,方才才会突然疼痛加深,梅荨知道这是个不好的征兆,或许第二枚银针很快就要取出了。
    上一世,三关封穴后过了两年才取出第一枚针,后来是因为听到了荣王的噩耗,才会五内摧伤,药石无灵。
    这一世,只过了一年便已经取走了一枚,不知道这条性命还能维持多久。
    谈到生死,没有谁真的会那么超脱,梅荨每回夜半醒转,抚着右臂想到这个问题时,也总会黯然伤神,荣王还未登基,苏家污名还未昭雪,父亲遗志尚未继承,琀姐姐还未脱离乐籍,栊晴还未送回苏州……她有时候会想,没有了她,他们该怎么办?可是她知道,不是他们少不了自己,而是她已经离不开他们了,那些情深意重,那些少年时光,已经将她牢牢缠住,不忍忘却,也舍不得忘却。
    揭过这个话题,梅荨道:“方才接到了北关的消息,宣府那边北元大将剌真已经陈兵城下,战事一触即发,皇上的注意力会全部被吸引到战事上,这样倒是有便于我们行事。”
    “听说皇上有意将安乐公主下嫁给戚睿,甚至还说待戚将军凯旋时,便让二人完婚,若是安乐公主能与戚将军结亲,那倒是有利于荣王呀”,刘掌柜眼含忧色,“听说这一回剌真身边有一个叫作乌也的参赞,这北元历代首领都尚武轻文,这一回哈木良却广招文士,乌也就是其中的翘楚,被称作北元第一谋士,上次戚总兵的将计就计便被他给识破了,不知道戚将军这回能不能……”
    “刚不可久,柔不可守,奇不胜正,两军作战只靠奇谋是不能取胜的,关键还是要看两军实力”,梅荨笑道,“再说了,戚睿的鬼点子会比乌也少么?戚总兵可是文武双全的,宣府那边倒是不用担心,大同府迟迟没有动静,才令人担忧。”
    刘掌柜叹了口气:“多事之秋呀。”
    梅荨抬头看了看天色:“天已经亮了,刘叔你先去长乐街看看,高湛必然是要问你话的,你只管如实告诉他,那些杀手的尸体大概也已经到了顺天府衙,让袁耀宗他们头疼去吧”,顿了一下,“他们要毁掉古玉斋,有很多种方法,直接烧了古玉斋就行,为何选择了用火药这种把事情闹到最大的方法。不合常理之事,必有非常之理由……”
    “小姐想到了什么?”
    梅荨深思良久,似乎问了个不相干的话:“两日后,沂王要南下巡查河道了吧?”
    “是”,刘掌柜皱了皱眉,“齐王已故,荣王又在边关,巡查河道之事便又落到了沂王头上,其实皇上完全可以遣工部尚书代巡,命他为钦差,带天子巡视,可皇上最后还是选择了沂王,怕是皇上还是有意要立沂王为太子呀。”
    “皇上这是保险做法,荣王若是此番回不来,以后自然是沂王登基,这个时候,不管怎么样都要先扶持沂王一把,再说,近段时间,沂王日夜伴驾,嘘寒问暖,皇上又怎会没有感觉?”梅荨起身,“刘叔,你先过去吧,小挚的事我已经有了初步的计划,只是还需要进一步完善细节。”说到后头,眸光已是清亮无比。
    刘掌柜执礼应是,一径离开往北市去了。r115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