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台上的二人也毫不犹豫地将目光移了过去。
    坐在右列最后靠门的位子,说明此人的身份在整个殿中是最低微的。
    这年轻男子穿着与普通农户一样的青布直裰,黑布福鞋,腰间扎着黑布腰带,身上一件华贵配饰也没有,若说特色,那就只有他头上的那根柏木簪,簪头雕刻成如意云,雕工堪称鬼斧,除了将云的飘逸与闲舒雕的淋漓尽致之外,云中还浮雕了一座恢宏府邸,府门上隐约还刻着两个字,但实在太小,难以分辨。
    梅荨眼睫轻闪,似乎已经猜到来人的身份。
    栊晴觉得那人很是与众不同,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直盯着,好像怕会错过任何一个细节似得。
    年轻男子注意到那些公侯高官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旋即从容起身,执了一个晚辈的礼,星眸略弯,俊朗不凡:“在下无官无职,无功名在身,虽家赀略厚,但恪守仪范,不敢逾矩,所以身上并未佩戴一金半玉,唯有今日出门携带的十万两银票,原本是作为此番来京城的经商之费,可长公主殿下说的极是,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在下作为大洹子民,自该尽绵薄之力,还请殿下不要嫌弃在下俗陋。”
    “黎公子太谦虚了,只要是捐于大军作后勤之用,就没有什么雅俗之分”,永淳脸颊浅浅的酒窝深了几分,微微挥手,示意他坐下,“苏州梅家云南黎府,可是我大洹商道双雄,平分秋色,不分伯仲。”
    “殿下过奖了,梅家前辈进士出身,身份高贵,家父一介商贾,怎敢同珠玉争辉”,被称作黎公子的年轻男子略略躬身,玉立的长身更显俊逸,随后落座。
    众人将目光收回,不置一词,但眼底不由都闪过一丝轻蔑。
    一介商贾,在我大洹地位最为卑贱,谁会相信世上有这么凑巧的事,长公主一下拜帖,你就带着银票出门采购,不就是猜到长公主要募捐,所以特意带了银票过来到众人面前显摆么?我们不是拿不出钱,只是不会像你一般这么粗俗,还说什么恪守仪范,不敢逾矩,谁会相信你们黎家真的就不穿金戴银,不就是因为此地是天子脚下,又是群臣饮宴,所以才收敛了嚣张气焰,打扮成个农夫过来了嘛。
    黎公子早猜到众人会有此想法,不过他却是安之若素,唇角还略略勾起了一抹弧度,似乎对这些在座公侯勋贵的敢怒不敢言感到十分的快意。
    苏州梅家,云南黎府。
    他想起方才长公主的话,不由偏头朝内殿的方向瞥了一眼。
    梅荨略一沉吟,抬手拨弦,轻弹了起来。
    琴音泠泠,随风穿过油绿枝桠,如水月华,四处飘散开来。
    栊晴在上头看到,大殿中的人先是楞了一下,而后齐齐朝门外望去,但盈眸的却是亭台楼阁,巉岩奇花,与曲中意境倒是相得益彰。
    众人都没有再探寻琴音的出处,只是或沉吟,或阖目,似乎沉浸在了琴音编织的灵逸山水间,连手中还兀自执着的羽觞玉杯都忘了搁下。
    铿然一声陡转,洗尽轻婉,琴音变得雄浑豪迈,似金戈铁马,烈骨铮铮,一派少年英姿,挟剑惊风,横槊凌云。
    众人面色都沉淀下来,音至巅峰处,忽然有人用银箸轻击瓷碗,轻歌道:“复楚情何极,亡秦气未平。雄风清角劲,落日大旗明。缟素酬家国,戈船决死生!胡笳千古恨,一片月临城。”
    和着琴音,没有丝毫突兀,连带着殿中其他的人也开始轻歌起来,成国公、宣国公、杨参、沈琨、蔺羲钦……还有一个想跟但不大跟的上的袁耀宗。
    李舜素来比别人多些心眼,他从琴音中挣脱出来,抬眸朝门外望了一眼,琴音出处,必然是对面的铜台,如此不凡的琴声,除了广陵梅琴,再无他人,他回扫殿内,带头轻吟的却是云南黎府黎绣雄的大公子黎楚泽,但面色最为动容,眉如利锋的却是殿首的成国公杨溥弘,他仿佛已经完全沉浸在了疆场征战,追亡逐北之中。
    桓平侯裴之庆倒是平平,他除了讶异琴师惊绝之外,对当中的意境却仿佛没有多大兴趣,他见李舜也没有神思不属,随即拉了拉他的衣袖,轻声道:“嘉堂,我记得你跟梅仲彝是同科进士吧”,顿了一下,“还有苏鼐。”
    李舜点点头:“苏鼐是壬戌科一甲第一,金科状元,我是一甲第三,忝居探花,梅仲彝二甲第七,但他无心朝堂,只是为了应付父亲不得已而为之,后来没有考中庶吉士,外放庐州,两年后挂印致仕,回到了祖籍苏州,折节治商。鹤举,你这么问,想来也是猜到抚琴之人是梅仲彝的独女梅荨了。”
    “那当然,你以为就你猜的出啊”,裴之庆夹起一粒糖拈花生仁扔进嘴里,“当年你跟梅仲彝是定了昆季吧,如今还有联系么?”
    李舜摇摇头:“他回苏州后,偶尔还会鸿雁传书,后来,他忙治商,我在京城忙奔竞,不记得是从什么开始就断了联系,四年前汐儿闹着要去苏州,我就让她们姊妹俩一块儿去了,当时想起来梅仲彝在苏州,便告了信给他,让他费心照顾。”
    裴之庆白了他一眼:“在我面前还装,你同意她们俩去苏州,还不是想通过她们给你搭线”,顿了片刻,“这是砚云的注意吧,四年前沂王在朝中羽翼日渐丰满,而太子因为在大朝上的一条建议,引来诸多权贵的不满,地位不稳,所以你想将梅家纳入太子旗下,通过他的势力来巩固太子的地位。”
    李舜搁到唇边的茶盅又放下,默了片刻:“梅仲彝在回信中只说会代为照顾小女,其余的只字不提,很明显是婉拒,梅家势力极大,我不想迫使他,以免将他逼到沂王羽下,所以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裴之庆举箸的手肘撑在宴几上,脸上完全是一副听故事的表情,夹了一片鱼香茄子塞到嘴里:“那后来呢,我记得梅荨是你招来的吧。”
    “汐儿去了苏州后与梅荨交厚,我便以此为契机,每逢汐儿生辰,便让她修书给梅荨,让她来京城小住,前两年都没有什么消息,直到去年,梅荨才忽然回信说愿意上京庆贺汐儿生辰,当时我虽然有些意外之喜,但却想得通其中道理。太子孝期已满,朝中沂王与齐王争锋相对,对梅家也是争先延揽,他若是再不择主而侍,将来无论哪一位登上帝位,都会想尽办法除掉梅家的。”
    裴之庆却不以为然,把玩着手里的银箸:“以梅仲彝的能耐,他不想卷入夺嫡纷争,根本无人能动的了他,即使将来新主登基,他绝对进可封侯,退可保一世无忧。他肯让梅荨上京,只能说明他一定是有意为之,或者是为了进一步壮大梅家产业,也或者只是想封侯拜相,亦或者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忽然冷笑了一声,“嘉堂,你没有弄清楚他的目的就敢把他带到京城,你不怕……引狼入室么?”
    李舜眉间一跳:“你也认为他并非真心支持沂王么?”想了一下,“是因为那个舞青霓与梅荨走得很近的缘故?”
    裴之庆轻笑一声,拍了拍李舜的肩膀:“你不要紧张,我只是提醒一下你罢了,是不是的,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不过,看在咱们俩这么多年的交情上,我就在给你提个醒,小心他是黄雀在后。”
    李舜心中一凛,垂下的眸子瞬息万变。
    仔细想想,梅荨确实有许多地方十分可疑,自从她来了之后,沂王便不在信任自己,舞青霓佐助荣王,她却三番两次的救她……
    “他与苏鼐关系好像也不错吧”,裴之庆也不顾人家在不在思考,嘴里嚼着菜肴说道。
    李舜省过神来,点头道:“他们二人秉性相投,又有年谊的情分在,交情确实要比一般人深厚,但苏家出事时,他却是明哲保身,丝毫没有出面相帮”,顿了一下,疑道,“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事”,裴之庆一脸悠闲,“你方才不是说你忘了什么时候跟梅仲彝断绝了往来么?我就猜是不是跟苏鼐有关。”
    李舜沉吟下来,脸愈来愈难看。
    “不会真被我猜中了吧”,裴之庆嘿嘿一笑,执杯酌了一口酒。
    李舜还欲开口,却听见方才还沉静的大殿,忽然间喝彩声大作,仔细一听,琴音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待殿中稍微平静一些时,永淳方笑道:“这一趟没有白来吧,广陵梅琴的琴可是极难听到的哦,本宫也还是头一回听到,当真名不虚传!”她转而看向杨参,“本宫这餐素宴可是赚了诸位不少银子啊,杨大人,你会不会因为货价不符而治本宫的欺骗之罪啊?”
    众人都将目光落在了杨参的身上,非常想听一听这位牛脾气的杨大人又会说出怎样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言论,结果……杨参确实没有令他们失望。
    杨参起身执礼,肃容道:“微臣以为此次宴席,是长公主殿下亏了,如此琴音,根本千金难寻,微臣欠殿下的钱财,即使砸锅卖铁也会偿还,还请殿下宽心,殿下若是不信,微臣愿意当场立下字据。”
    满座哗然,沈琨更是一个跟头栽到了地上。
    裴之庆哈哈大笑起来,对李舜道:“你觉得新晋的这几位尚书怎么样?尤其是沈琨和杨参。”
    李舜笑哼一声:“他们太嫩了,根本不成气候。”
    裴之庆挑挑眉:“难道你要等他们成了气候再来对付么?”
    李舜面色沉了下来。
    这时,门外一抹纤瘦的身影隐隐绰绰地走来,乌发雪裘,却是梅荨。
    殿中登时安静下来,百束目光都齐集在她身上,她却是从容自若,走入殿中朝永淳长公主执了一礼,道:“在下无物赠送,只有十万两银票,殿下见谅”,说罢,朝后头的栊晴望了一眼。
    栊晴一双眼睛四面八方乱瞧,见荨姐姐看向她,忙将袖子里的银票使劲掏了出来,搁到了百宝箱中另一叠厚厚的银票上头。
    黎楚泽眸底闪过一道光芒,她这是有意示好。方才自己掏银票,引来满堂士子勋贵鄙夷的眼光,眼下,她也是不多不少正好十万两,不等于是在替自己解围么?
    他正想着,梅荨已经向长公主告辞,转身离殿了。
    出了公主府后,栊晴疑道:“姐姐,你不是一向不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去么?你让我私底下将银票给长公主不就行了,干嘛非要到殿中去呀?而且我们干嘛一定要给银牌呢?我们府里也有好多宝贝呀。”
    梅荨唇角轻抿:“当中给银票是想告诉众人,尤其是长公主,我们是有备而来,给十万两,是给黎楚泽一个登门造访的机会。”r115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