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交了三遍鼓了,“砰砰砰”的梆子声砸在飞雪的夜晚里,异常响亮,宿在堆满冰雪的枝桠上的几只乌鸦似乎也被这响声惊醒,吵闹着飞向了黑沉沉的天际。
    冷僻狭小的乾西巷,笔直的延向暗夜深处,看不到尽头,巷子两边是二人高的灰黑院墙,破败的斜插在齐踝积雪中,周遭黑森森,静悄悄的连一只鬼影也没有。
    忽的,几道“咯吱、咯吱”的踩雪声交叠的传过来,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应该有两三人,而后,有隐隐绰绰的火光出现,朝着巷子缓缓移来,周围一片墨黑,衬得这团火光愈加的格格不入。
    来的三人都套着清一色的玄色斗篷,从头裹到脚,看不清容貌,每人手里还各提了一盏素纱明角灯,走至巷子中间一扇斑驳的铁红色小门前时,三人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脚步。
    “他不会看到明年的太阳了”,站在最右边的人先开了口,听声音是个中年男子,辞气平平淡淡的,好像在讨论明天的天气一般,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那扇锈迹斑斑却锁的严严实实的小门上,透过门缝,还可以看见里头细碎昏暗的光线,“四年来,王爷你与他之间的局势向来都只是东风压倒西风,毫无实质性的变化,眼下,他虽拘在暗室里,可也难保不会死灰复燃,可是没想到,还未等我们出手,他竟然已经先自掘坟墓了。”
    “没有了人替他出谋划策,他就是一只没了爪牙的老虎,囚禁在这暗室里,只会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乱撞,他自己要自寻死路,本王又怎么会不成全他”,站在中间的年轻男子接过话茬,辞气像淬过毒的刀子,“要说,他自掘坟墓已经不是第一回了,上个月他遣祝令仪将那些流寇安排在通州兵马营中,就已经注定了他今日的败局。”
    立在左侧的那个身材高大的黑影,一手拎着灯,一手负在身后,巍然如雪顶苍松,寒风拂过,偶尔掀起他黑袍的一角,露出腰间半块通透莹润的上好羊脂玉环,环上雕工精湛,花纹繁复,只瞥一眼,便知是块有价无市的宝物。
    他始终沉默着没有说话,而那两人也丝毫没有觉得奇怪,仍是自顾自的说着话。
    右边的中年男子接着道:“说起上回的事情,我一直都觉得蹊跷,七羽是舞青霓的人,而舞青霓又一直住在高湛府上,这一切很有可能是她布的局,池枢急功近利,才会上了那七羽的当,弄得我们也差点跟着遭殃,好在这一回有齐王垫底,否则,这一次吃大亏的就是我们了。”他掐头去尾,没有将舞青霓是荣王身边谋士的话道出。
    “这都亏了梅荨,齐王收买父皇身边的人道本王的是非,是她让本王尽快抹黑齐王的”,年轻男子唇角上扬,继续正题,“舞青霓的园子遣散了,这些消息她又是从何而来?对了,李舜,池枢收到的有关齐王和祝令仪的那则消息查清楚来源了么?”
    “王爷,烂船也有三斤铁,沁春园在京城经营这么多年,还被誉为京城第一坊,即使遣散了,她的眼线也是无处不在”,寒风将李舜手中的明角灯吹得飘忽不定,可他的声音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传出消息的人很谨慎,我派人查了一个多月也没有查出任何蛛丝马迹,池枢死前说出的那个提供消息的人,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像是早就知道我们会打听一般。舞青霓先前一直住在高府,袁耀宗派兵包围的时候,她却早已经离开,定是她与高湛一早就商量好了,高湛假装将计就计,把事情闹到皇上那里,正好可以利用皇上的多疑为他自己开脱。”
    “你是说这都是舞青霓一手策划”?沂王默了片刻,再说话时,辞气已经冷下几分,“不管是不是,舞青霓这个人务必要给本王尽快除掉。”
    中年男子顿了片刻,紧了紧眉:“舞青霓从高府消失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京城角角落落的地方我都遣人查探过了,没有任何消息,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他思考了片刻,又道,“不过,她一定还在京城,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就不信,她会一辈子躲着不出来。”
    “嘉堂,她真要一辈子躲着不出来,你也耗不过她”,这句半开玩笑的话是立在左侧一直未开口的那人说的,听声音也是个过了知天命之年的人。
    嘉堂是李舜的字。
    许是他沉默太久,忽然冒出一句话来,沂王与李舜都有些小小的诧异,闻言,立刻扭头朝他望去。
    “鹤举,听你的意思,你好像知道些什么”,李舜从沂王后头绕到了这个被他称作鹤举的人身旁。
    鹤举呵呵笑了笑,辞气一派温和闲淡:“属你的鼻子最灵。我也是无意间得知的,这舞青霓身上有一种香唤作‘如汀’,香味奇特,非兰非檀,带着淡淡的竹香,是她自己调制的,各大香坊都没的卖,去过沁春园的人都知道这种香,上上个月,我府上的人有一回不小心去了梅府,不小心在她的府上闻到了与如汀一模一样的香。”
    “梅府?”沂王与李舜异口同声道。
    “是啊”,鹤举挑了挑眉,觉得他们的反应是不是太激烈了点,“就是江南首富梅仲彝的独女梅荨在京城的府邸呀。”
    “我自然知道你指的是她,不然我怎么会这么诧异呢”,沂王把自己的称呼唤作了“我”,不敢在他面前端架子,“你说的上上个月是什么时候?是舞青霓失踪前还是失踪后?”
    “废话!舞青霓是上个月失踪的,我说的是上上个月,那当然是失踪前咯”,鹤举朝他翻了两个白眼,“还是这样沉不住气,一听到点什么风声,整个人就跟吃了十全大补丸一样,恨不得一蹦三尺高,也不听清楚我说的是什么。”
    沂王不由垂下了头。
    “舞青霓与梅荨的确是有些交情,这舞青霓琴艺高超,被誉为‘广陵梅二’,她们二人听说是因琴结识,所以彼此之间经常走动”,李舜眯着眼睛思考了片刻,微微敛容道,“你说的上上个月,具体是什么时候?”
    鹤举认真想了想,道:“应该是你在顺天府衙设伏抓捕舞青霓的那段日子,你不是说京城的角角落落你都寻遍了都没寻到她么,可是好像有两个地方你遗漏了,一个是荣王府,还有一个就是梅府。”
    一语中的,而且直截了当的指出了荣王府,这就是说,他对荣王也早有怀疑。
    李舜不由朝他深深望了一眼,那感觉好像终于是找到了知音一样,也难怪,他每回提这桩事情,都要受尽沂王的白眼,这一回,可算是找到证人了。
    “这跟荣王有什么关系?”沂王果然有此一问。
    怎么像个草包一样问出这么弱智的话。
    鹤举与李舜都很有默契的抬眸随意环视,好像这里的雪景忽然变得很漂亮似得。
    沂王第二次垂下了头。
    “不知道这舞青霓是不是故意接近梅荨,还是……”刺骨的冷风吹过,李舜不由打了个冷颤,后半截话也被冻结在嘴边。
    “还是,梅荨跟舞青霓压根就是一伙儿的”,鹤举却是漫不经心的替李舜把到嘴边又咽下去的话说了出来。
    李舜愕然。
    沂王眼睛睁得老大——他完全听不懂。
    舞青霓不过一介风尘女子,即使池枢的事是她出谋划策的,也不过是为了高湛,她最多与高湛是一伙儿的。如今高湛巩固了他都指挥使的地位,又跟自己掰了,那高湛就不是任何人的党羽了,又何来党派之说呢?梅荨跟她一会儿,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他还指望着梅荨能替他制衡李家呢。
    “梅荨可不是什么人都见的,鹤举,你府上的人不但去过梅府,还经常去沁春园……呵呵……我已经猜到是谁了”,李舜捋了捋沾满雪抹的清须,笑道,“眼下,要解决这个困扰,只要派人去梅荨府上走一遭就行了,鹤举啊,你府上的那个人既然鼻子这么灵敏,又能进出梅府,不如再请他帮个忙吧。”
    “他一向是脱缰的野马,我可管不了他,这桩事情他也不是特意告诉我的,是他自己那天一时高兴吐出来的,你也知道他的性子”,鹤举无奈的摇了摇头,“我是差不动他的,你家的两位小姐不是跟她也挺熟的嘛,让小汐去她府上住几日不就完了。”
    李舜若有所思起来。
    这时,巷子口传来辘辘的马车声,三人面色齐齐一紧,忙转身闪到了早就选好了的对面一个黑漆漆的墙洞里。
    “终于来了”,沂王声如蚊蚋。
    李舜与鹤举则屏着呼吸朝巷子口的那辆青布双辕马车望去。
    马车上挂着一盏昏黄的明角灯,徐徐地停在了三人方才站过的那扇铁红色的小门前,青布帘子一掀,里头出来一个素面青布棉袄的双十女子,鸦发简单的在后头绾了个低髻,没有任何发饰,只包了一块与衣裳同色的青布头巾,臂里挎了一只普通的雕海棠红漆攒盒,看起来像个村姑,可一举一动却透着掩饰不住的闺秀气质。
    她踩着车夫备好的马杌下了车,左右观望了一会儿后,轻轻抬手扣了扣门,白皙修长的手映在锈迹斑驳的铁门上,越显得像雪堆成的一般。
    过了好一会儿,小门才轻轻开了条缝,恰好够探出一个成年人的头,从里头探出来的脑袋左右环视了一遍,然后熟门熟路的打开小门,接过那女子递来的两锭沉甸甸的官银,放她进去了。
    小门重新关闭后,车夫驾车离开。
    一切,好像又恢复如初,连地上的脚印车辙也很快被大雪覆盖了。
    听不到动静,墙洞里头的三人鱼贯而出。
    “看来真是她往外递的消息”,沂王最先发言,辞气里似有惋惜之意,“树倒猢狲散,这个时候,恐怕也就只有她了。”
    “行了,接下来的事情就让她替我们完成吧”,李舜下颌微抬,一副易如反掌,手到擒来的模样。
    沂王点了点头,缩了缩脖子道:“好冷,我们赶快回去吧。”
    李舜也有此意,扭头去问问鹤举的意思,却发现身后空空如也,他疑惑地左右望了望,却见鹤举已不知何时走到巷子口去了。
    二人相视一眼,连忙跟上。r115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