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辰,一般的衢巷昼市都还未起,不过,大柳街却已经人烟渐炽了。
    落满枯枝黄叶的街道两旁,林林总总的铺子门板已经拆下,门帘也高高卷起,店里的伙计忙上忙下,把铺子打扫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准备迎候新一天的客人,掌柜则站在柜子后头,一手托着烟杆,一手翻着账本,看到满意的地方时,还不忘吧嗒两口烟。
    这个时辰最火热的地方要算是包子铺、面摊以及其他大大小小的馆子了,这里的租客一日三餐都在外头解决,很大的带动了这里的餐饮业,所以这一带的馆子非常多,口味也十分出众,连栊晴也要不远万里隔三差五地来这里吃上一遭,最近她常来的凤翔楼也已开门迎客,这会子虽没有午中时候那样火爆,但也是席座盈满。
    凤翔楼也跟其他所有的酒楼一样,楼上定为雅间,供身份尊贵或是出得起钱的贵客专用,这些人都出手阔绰,除了照价付银子之外,还会额外打赏一下招待他们的伙计,可谓他们眼中的财神爷,他们自然也特别乐意为这些财大气粗的主儿效劳。
    车水马龙的大门前,一个肩上披着雪白毛巾的店小二堪堪送走一位通身华贵的中年男子,他折回到门前的台矶下,偷闲地抛了抛手中沉甸甸的银子,笑得整张脸都皱了,这个店小二名唤朱六,是整个凤翔楼中眼力最好,口齿最伶俐的,掌柜自然也喜欢把这些贵客交给他招呼。
    朱六现下虽正自偷着乐,但依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目光轻轻扫过还算熙攘的大街,便锁住了一名正往这边行来的男子,腰间配着剑,年纪不过三十左右,面上稍稍有些风霜,衣裳颜色虽朴素,但料子却贵重,看得出绝不是本地衙役,应当是居住在大柳街的江湖客,他的步子不疾不徐,面上淡淡的,偶尔朝两边的铺子瞧两眼,似乎也在寻馆子填五脏庙。
    朱六小小的三角眼登时亮晶晶的,这些江湖客出手也是不逊于京城富贾贵胄的呦!他忙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去,笑吟吟地道:“这位客官,想必一路风/尘,去我们店里小憩一会儿,吃吃茶用用点心吧”,他伸手比划了一下身后红漆重檐的高楼,“凤翔楼,全京城最有名的酒楼,客官见多识广,必然听过了本店小名”,见他朝里头瞧了一眼,略略有些蹙眉,他忙解释道,“您是贵客,当然要去楼上的雅间用膳,来来来,本店最有名的鸳鸯馒头……”他一面说着,一面半客气半上赶着把他请进楼中去了。
    朱六口中的这位江湖客对吃食也不甚讲究,既听小二说有空闲的雅间,便顺着他往凤翔楼去了,楼下那层不算拥挤,顺着道儿便穿堂转到了一角的楼梯下,楼梯较坦,但不算宽,勉强能容下两人并肩通过,朱六在前头迎着他往楼上去,正走到一半儿时,上头一下子涌下来一群人,走在最后头的是个肩披巾帕的店小二,冲着对面走过来的朱六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
    朱六侧过身避道,瞧着这七八个人从身边一一经过,而后朝最后头的小二飞了一眼,似乎在说“小子赚了不少”。
    那小二笑回了朱六一眼,走至江湖客身傍时,顿了顿脚步,点头哈腰了一番,才从他身旁穿过,因这名江湖客身材较为魁梧,所以即使小二侧着身子,也几乎是贴着江湖客的背蹭过去的,弄得小二还不好意思地躬身赔了赔礼,才继续下楼。转过楼梯口时,他面色不变,眼角余光却朝上头扫了一眼,见朱六已经将他带入了雅间,旋即手指一屈,不动声色地将手心握着的一个什物塞入了袖中,而后又若无其事地穿堂出了店门。
    过了用早膳的时辰,凤翔楼就只有出而无进的客人了,那小二倚在门边的一棵合抱大柳树上,正无聊地看着街上熙来攘往的人川,蓦地,店里传出一喧哗,好像有人在争执什么,他面色不由一敛,只一瞬又恢复了平素小二特有的表情,转身一溜烟地跑进了店中。
    他堪堪踏进门槛,就见方才那名江湖客提剑在手,满面怒气地大步踏出来,后头朱六和掌柜以及十多个执着水火棍的打手追在后头,他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见掌柜刺破耳膜的声音传来:“刘方同,快给我拦住他,吃霸王餐,也不挑挑地方,看老子不打得他把方才吃进肚里全吐出来!”
    大柳街龙蛇混杂,所以几乎每家店铺都备有打手,武艺都还不赖,凤翔楼的掌柜带刀带剑的见得多了,所以并不畏惧,带上人抄上家伙就追上去了。
    刘方同笑呵呵地一把攀住江湖客的胳膊,见他没有过激反应,方堆笑道:“这位客官出门忘带银子了么?”
    一语刚完,掌柜与打手就全都围了上来,水火棍举在半空,各个摩拳擦掌。左右街坊及街上的行人见到此番阵势,全部潮水般涌了过来,看起了热闹。
    “没钱你吃什么饭?吃就算了,还坐雅间,还点上好的菜,你以为老子是开善堂的啊!”掌柜用水火棍指着这位江湖客,脸上的横肉一抖一抖的。
    “我说过很多遍了,身上的银子是被人偷了,你若是不信,可跟我回住处,照数拿给你们便是”,江湖客面上的肌肉紧紧绷着,努力的隐忍着。
    “你当老子是三岁小孩儿啊,你身上带着剑,万一把我们带到僻静的地方结果了,那我岂不是要去向阎王讨银子”,掌柜只想要回银子,并不想为难他,随即口气稍松,“我看你穿的也不错,如果没银子,拿件值钱的东西押在这里也无妨,等你取了银子再来赎。”
    “我身上并无值钱之物,只有这一把剑”,江湖客气势不减,冷冷道。
    “老子要你这个破铜烂铁做什么?”掌柜登时火冒三丈,撸了撸袖子,厉声道,“给我把他打得满地找牙,再捆去衙门。没有钱?老子就要你的皮来还。”
    他话音刚落,十几个护院就一拥而上,虽各个都生的虎背熊腰,但速度却是极快,可没想到,那个江湖客更快,眨眼的功夫,便腾空跃到了掌柜跟前,手中长剑已半截出鞘,剑刃正冰冷地横在他赤红的粗脖子上,速度快的,让人都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那十多个打手见此状,全都傻愣在了一旁,没想到,这回却是碰上了一个江湖高手,自己那点本事在他面前不过是三脚猫,大家都只睁着同情的眼看向掌柜,谁也没有要上去救的意思。
    围观的人群登时一阵尖叫,胆子小的早脚底抹油。
    “你、你要干什么?”掌柜牙齿忍不住的抖。
    “带你去我的住处拿银子”,江湖客一面冷冷道,一面押着他朝前头走去。
    “不去不去”,掌柜慌忙摆手,眼珠子盯着脖子处的剑刃,一错也不错,身子更是歪着不敢动一下,“那些银子我不要还不行么,就当是我请你的行不行?大侠,您大人有大量,是小的有眼无珠,要早识得您是为江湖豪杰,别说一顿,就是整个酒楼我也甘愿献给您。”
    “不行!”江湖客的声音如斩冰切雪,“我说了要给你便会给你,一个子儿也少不了你的。”见掌柜哆嗦得拔不开腿,他索性加大力度强行拖着他走。
    刘方同脸色沉了沉,同时,手中一枚小石子也悄然滑到了两指间,他盯着掌柜腿弯处的眸子锐如鹰隼,正要屈指弹开时,人川中忽的闯进来一个妇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看不清容貌,但听声音应当是已过了春秋之年。
    那妇人抢到江湖客面前,嚎啕大哭起来,还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直直地指着他的鼻子,咬牙切齿地道:“就是你,就是你这个天杀的害死了我丈夫,你还我丈夫的命来,你还我丈夫的命来……”说着,就不管不顾的冲上前去厮打起来,吓得那掌柜登时就晕厥了过去。
    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差不多把整条街都堵住了,有些父亲甚至还把孩子扛到了肩头上。
    对付男子还可以用剑,对付女子……师傅好像从来没有教过。江湖客急忙退开几步,一把将掌柜拎在了胸前当作肉盾,皱着眉道:“你是何人?我与你素未谋面,何曾杀过你丈夫,你是不是疯了?”
    妇人口中还重复着方才的话,不依不饶地朝江湖客身上挠去,可怜的掌柜,白白胖胖的一张脸登时被抓了数道血痕,一旁的朱六看了,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个儿的脸。
    “我认得她”,人群中不知是谁的声音传将出来,“她丈夫就是曹杰,就是前不久被官府抓走了的那个,说是杀了内阁次辅曲芳,被判了斩立决,前些日子刚刚在菜市口砍了头。”
    “对对对,我也认得,她丈夫砍头那天,我还去看了呢,她丈夫死了,家也没了,只能流落到这里捡食剩菜剩饭,哎!真是可怜呀。”
    “可不是么,曹杰祖上还出过大官呢,可惜后来家道中落了,到他这一辈家里穷的就单剩下四面光溜溜的墙了,曹杰我见过,可老实了,怎么可能会杀人呢?”
    “嗨!听说是因为他家里有一块儿价值连城的羲之砚,是他家的传家之宝,曲芳讨要不成,就强行抢走了,后来曲芳被贬,他为了抢回家传宝,就把曲芳给杀了,官府派人去他家查过,确实找出了那块羲之砚。”
    “可是曹杰临死前都还在对天喊冤啊。”
    “听说里头还牵扯到内阁首辅。”
    “我看这曹杰八成就是替死鬼……”
    听到这里,江湖客的目光不由一沉,恍神间,衙差已兵分两路,包抄了过来。r115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