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耀宗拨开拈弓搭箭的人群,挤到李舜与蔺羲钦的后头,扶了扶官帽,尖着嗓子道:“把柴房都给我围严实咯,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过。”
    柴房外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集体单膝点地,簇簇箭镞在黑夜中散发着冷冷寒光。
    李舜身着一品绯红官袍,在丛丛火把的簇拥下更显得耀眼灼目,令人不敢逼视,他顿了片刻,便朝屋子里的人轻抬了抬手。
    里头三名假冒死尸的李府侍卫旋即抽身退到了一边,目光却紧紧锁在黑衣人的身上。
    舞青霓扫了一眼外头声震如雷的架势,眸中傲睨之色愈显,而后紧盯着迈步朝屋子里走来的李舜,右手一推,长剑一声清啸,重回剑鞘。
    李舜走至台矶旁时,袁耀宗忽的冒出脑袋来,躬身垂首道:“李大人,里头的贼人武艺高强,手中还执着兵器,您就这样进去,恐怕会有危险,您要是出了事,下官就是有一万个脑袋也不够砍的,要不,待下官派人捉了这贼人,把他关进大牢里,您再审问。”
    李舜迎着黑衣人投来的挑衅似的目光,双袖一甩,不顾袁耀宗的阻拦,负手提步上了台矶,周围森森的火把与箭镞交错的光影投在他的脸上,惊不起半点波澜。
    袁耀宗歪过头瞅了瞅屋子里的黑衣人,心里不禁有些发虚。虽然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等着他自投,可他武功如此高强,万一有点什么“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本事,那自己岂不是玩完了,再不济,他也会来个鱼死网破,万一拿自己当垫背的,那……
    他举袖试了试额上的汗,抬眸一瞧,李舜已经与黑衣人面对面的站着了,距离不过五步。这上司都已经去了,自己再不去是不是太丢人了,他正兀自踌躇着,就感觉耳朵边痒痒的,然后一个声音轻轻地响起:“袁大人,这天这么冷,你怎么满头的汗呀。”
    他眼珠子溜了溜,见是蔺次辅,忙低首讪讪笑了笑:“……火把点的太多了,有点热……呃……二位大人的安全最要紧,下官立刻就去巡察一遭,看看是否还存有疏漏之处。”说着,转身就要走。
    “袁大人,巡察之事你就不要费心了”,蔺羲钦搭上他的肩,一面拐着他进屋子,一面笑呵呵地道,“进屋瞧瞧嘛,你不想知道那个黑衣人是何方神圣么?”
    袁耀宗拗不过,只好满脸苦色,硬着头皮进去了。
    柴房本就不大,一下子挤进来这么多人,就显得更局促了。
    “阁下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么?”李舜声音淡淡的,颔下微须无风自动。
    “大人这一遭请君入瓮也未免太兴师动众了,我可是受宠若惊啊”,舞青霓的声音轻飘飘的。
    袁耀宗诧异地眨巴了一下眼睛,这声音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啊。他不由朝黑衣人凑近了些,但忌着他手里不长眼的剑,只好又缩回步子,伸长了脖子去瞧。
    蔺羲钦则无事人似得歪倚在墙上。
    “阁下太谦虚了”,李舜似笑非笑地道,“你到这守卫森严的顺天府衙,如入无人之境,这里上百名守卫形同木偶,怎么敢教老夫大意啊。”
    舞青霓眉眼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看来李大人是对我知之甚详,才有这一番精心的准备。”
    “可惜素未谋面”,李舜辞气不变。
    “让你知道也无妨”,舞青霓举手缓缓除下面上的黑罩,笑意涟涟地盯着李舜,唇角微微上扬,“李大人可有感到意外啊?”
    “你你你……”袁耀宗使劲揉了揉眼睛,半张着嘴道,“你不是沁春园的舞青霓么……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蔺羲钦剥着指甲的手顿了顿。
    李舜的面色却沉了沉。
    “看望朋友啊?”舞青霓朝袁耀宗瞟了一眼,煞是诧异地问道。
    “什么朋友?”袁耀宗左右环顾了一遍,一头雾水地道,“在哪里呀?”
    “这个恐怕袁大人比我更清楚吧”,舞青霓朝墙角那三名侍卫扫了一眼,“可惜,你们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
    袁耀宗才反应过来,他不由窒了一下,面色涨红,忙闭口退到蔺羲钦那里去了。
    “既然是看望朋友,那必然是赍了表礼前来”,李舜若有深意地道,“不知阁下备的是什么礼呢?”
    “也没什么无可奉告的”,舞青霓脸上露出两个梨涡,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青色瓷瓶,递到李舜面前,“呶,就是这个。”
    守在一旁的三名侍卫登时面色一紧,忙摁刀戒备起来,弄得袁耀宗也莫名的缩了一下脖子。
    李舜不紧不慢地接过青色瓷瓶,揭开红囊盖子,举到鼻底,眉头不由紧了紧:“阁下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来此毁尸灭迹,你幕后的人又是谁?”
    “李大人,您这是明知故问吧”,舞青霓辞气闲闲的,“你若是不知道我是谁,又怎么会煞费苦心布下此局来引我现身呢。”
    李舜眸中的杀气一闪即逝:“阁下何不说的具体些。”
    舞青霓轻哼了一声,笑而不语。
    气氛忽然凝结了下来,一旁的蔺羲钦用胳膊肘捅了捅袁耀宗,给他使了个眼色。
    圆场么,那是他的拿手好戏。袁耀宗忙紧步过去,朝李舜躬身施了施礼,而后负起双手,一副质问的神色:“舞青霓,我且问你,东风客栈的三名杀手与你是何干系?”
    舞青霓冷冷瞥了他一眼,满眼的不屑,好像在说“你是什么东西”的感觉。
    “你这个刁妇”,袁耀宗撸了撸袖子,作势想给他点颜色,见李舜盯了他一眼,忙窃喜着躬了躬身子,退了下去。
    “沁春园是你一生的心血吧,我记得里头有一个叫作墨葵的,好像跟你情同姊妹,要不要老夫派人请她来跟你聚聚。”
    舞青霓轻哼了一声:“沁春园不过是我用来隐藏身份的工具,墨葵是我的姊妹,自然应该与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那……宋枥呢?”李舜辞气极为平淡,像是在叙家常话一般,“据老夫所知,你与宋枥私下交往甚秘,想必京城流传的这段佳话不是假的吧,只要你说出你背后的人是谁,老夫可以让你安然无恙的离开这里,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舞青霓的眸子翻覆出冷冷的杀意,锁住李舜的脸看了许久,而后睥睨一笑:“李大人,您深谋远虑,权倾天下,在朝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数次败在一个女子手上,不知滋味如何啊?”
    李舜捋了捋颔下微须,笑容看起来很亲和:“胜败乃兵家常事,关键是要看谁能笑到最后,只是不知你口中的女子是何人,老夫很想知道。”
    “此事说来话长”,舞青霓左右看了看,寻了个干净的椅子坐了下来。
    袁耀宗在一旁听的满头问号。
    蔺羲钦却隐隐猜到了些眉目,原来李舜要他绕这么大个圈子,为的就是要揪出辅佐荣王的那个人,他忽然明白了一切。
    “宋枥是为了我,才会打死朱员外的儿子而被关入顺天府大牢,说到这宗事,我还要多谢李大小姐的成全呢”,舞青霓靠到椅背上,“那时候,我收到消息,李大小姐正为苏州来的梅荨寻一方百年古琴桌,我坊子消息灵通,自然知道哪里有,便派人高价买了回来,再放出消息说琴桌在我园子里,如此她才能帮我把宋枥救出来。李大人还记得‘紫微垣黯’之事么?”舞青霓深深望了李舜一眼,“东宫的那把火是我派人放的,‘紫微垣黯’的消息也是我让宋鸿放出去的。”
    李舜微微眯起的双眸瞬息万变,他默了片刻,质疑道:“你支持荣王?”
    “宋家支持荣王,那我自然也会尽心竭力佐助他,怎么,大人不信么?”
    宋鸿是以为荣王救了他儿子才支持他的,而李舜知道他支持荣王是因为上回他在朝上启奏皇帝尽快立嫡子为太子,具体的时间他却不知,如今听舞青霓如此说,才知道原来宋鸿早已暗中投靠了荣王。
    舞青霓冷笑了一声:“那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前工部尚书钱丰裕会在护国寺外被擒呢?你们的计划可是天衣无缝的哦。侧王妃身边那个贴身丫鬟伴云,哦,不对,应该叫她百灵才对,她不是看见一个相士把侧王妃带到望江楼了么,那个相士是我寻人假扮的,目的就是引这枚暗桩现身,本来想寻个时机把她铲除,可谁知半路上跳出个钱通宝,我知道他与沂王私交甚好,便一剑把他解决了,谁知他死的不干净,连累我进了诏狱,我便利用宋枥进牢中见我的机会,把如何抓捕钱丰裕的计划一一告诉了他。大人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吧,诏狱这个地方怎么能随便让人进来探监呢?”
    舞青霓被抓进诏狱,宋枥知道后寝食难安,一直在诏狱外徘徊。她为了以防万一,到时候好拿他当幌子,便央求高湛让他进诏狱探望了她一回,而且她为了不让之前的佳话被戳破,牵连梅荨,也一直与宋枥保持着联系。
    舞青霓嫣然笑道:“那是因为高湛中了我的美人计,所以那天高湛才没有参与你们去护国寺抓荣王与乔铣的计划,而且我还让墨葵拿着我杀人的物证去告诉钱丰裕,说我杀钱通宝是荣王指使的,那样,他才会不顾一切去护国寺逮捕荣王,才会中了我的圈套。”她顺便挑拨了一下高湛与李家的关系。
    李舜两颊的肌肉不由紧紧绷了起来。
    “李大人手段高明,竟想到利用侧王妃的失踪来引我现身,而且你手下的人还跟踪荣王寻到了望江楼,可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凭空消失么?”舞青霓轻启丹唇,齿如贝弧,“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望江楼的雅间里是修了密道的,他们进去了,自然就出不来了,我的武功大人是亲眼目睹的,收拾他们几个酒囊饭袋,根本不成问题。”
    “东风客栈的三名杀手是什么时候来京城的?”蔺羲钦补问道。
    “蔺大人这个问题问的真是多余”,舞青霓瞟了他一眼,“宋枥是什么时候出的事,那杀手自然是什么来的咯,若是李大小姐不帮我,那我只好派杀手去劫狱了,谁知,李大小姐为了那个梅荨竟然这么大方,可惜却替荣王做了嫁衣裳。”
    蔺羲钦若有所思起来。
    “李大人,其他的还需要我一一说明么?”舞青霓瞧着他黑如锅底的脸,笑若丹霞。
    李舜眸中登时涌出一股前所未见的杀气,连一旁的袁耀宗看了都不禁傻愣在那里。
    “弓箭手!”李舜声音沉沉,颇有一股指挥千军万马的气势。
    能替小珏挡了这穿心的万箭,也算死而无憾了。
    舞青霓的脸上渐渐漫出一股平静与安然,但手中的长剑却始终没有放下。r115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