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荨坐在后花园的榕树底下跟栊晴玩覆射,树下的石桌石凳已不似前几日看到的那样雪白刺眼,而是都套上了芦箬垫,听说是上回刘掌柜来府上,隔着大老远就看见了这格格不入的一幕,然后在离开前吩咐了刘婶几句,就改了成现在这副摸样了,不但与古树协调,而且豆绿如茵,看上去就清清凉凉的。
    栊晴歪着头盯着桌上倒扣的甜白地梅花磁盅,葱白的手指在腮上轻扣了扣,响亮道:“花生。”
    一大早就过来送花的晨青也立在一旁,面上一本正经,捡着栊晴玩闹的空隙,平稳地道:“前天刑部尚书杜修文在夏贽家中抄出了大量的财务,几乎富可敌国,光运送就些家赀就用了二十多辆马车,连安乐公主也吵着要出宫去看热闹。”
    “夏贽在考功司呆了九年,有这些家底也不足为奇,历朝历代哪任吏部官员不是肥的流油?”梅荨揭开磁盅,露出了里头的一颗水灵欲滴的桃子,朝栊晴淡淡笑了笑,“还有什么消息,你接着说。”
    “还有……”晨青刚说了两字就被栊晴丢来的东西打断了,他顺手一抄,毛毛圆圆的,低头一瞅,原来是颗桃子,他上前几步,准备将桃子搁在原处,却见栊晴狠狠瞪了他一眼,拧起两道黛眉:“我送给你吃的,你不可以不吃。”
    晨青拿着桃子的手顿了一下,一时不知作何处置。
    梅荨忍着笑意道:“看来小晴挺喜欢你的,桃子可是她最喜爱的水果哦。”
    晨青面上丝毫无所变,他一面却步退开,一面将桃子塞进袖子里,接着方才的话题道:“抄出家赀的同时,还抄出了两份名单,一份是夏贽拟定好的官员候补名单,还有一份便是那日他大办宴席时送礼的礼单,这两份名单上的名字大多重合,杜修文呈上后,皇上非常恼怒,下令说这些名单上的官员一个也不准录用。”
    “夏贽是沂王党羽,他拟定的候补官员大部分都是他们的爪牙,若是不把他拔除,沂王卷土重来,那赵陵郡主的尸体岂不是白白见了日光了”,梅荨藏好东西,复将磁盅倒扣,抿唇道,“一个妇人置备的宴席就把沂王的整盘棋打乱了,眼下他恐怕在家中急的跳脚呢。”
    “花生……”栊晴固执道。
    晨青眼中不由浮过一丝纯纯的笑意:“夏贽供认不讳,皇上将他流放到惠州了,他的家人里除了妻子和长女跟随他徙去惠州之外,其他人全部作鸟兽散。”
    梅荨不置一词,人情向来如此淡薄,这一点她早在九年前就已深刻领会,她将磁盅揭开,里头却是一颗榛子。
    栊晴嘴角下拉,毫不犹豫地拿起榛子丢进嘴里,狠狠嚼着。
    “暗中拿些银两给夏夫人吧”,梅荨起身,抬眸望着辽远的晴空。
    “是”,晨青拱手应道,“还有……杨馨月说想来看看小姐,所以托我来请示小姐,不知可不可以?”
    “没有要紧事就不要来,有什么话你传给我也一样”,梅荨收回目光,辞气冷凝,“她那里也是个惹眼的地方,你跟她少接触为妙,这些事不用我一再提醒吧。”
    晨青垂首,欲放下的手又维持了原状:“属下知错。”
    梅荨轻轻抬手,示意他起身。
    “小姐没有其他吩咐,那属下就告退了。”
    梅荨微微颔首,待晨青走后,她又接着和栊晴玩起游戏来,直到小厮送来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栊晴抢先夺过,替荨姐姐揭开弥封好的口子,取出笺纸展开后才递给了她。
    梅荨接过手,一看上头娟秀的楷字就知道是曾诒的笔迹,上头没有多余的措辞,只是简单的邀请梅荨午正时到九味居一坐。
    梅荨复将信笺交给了栊晴,又从怀里掏出那只雕花珐琅怀表看了看,还有半个时辰,从这里到九味居也差不多这么久。
    栊晴瞅了上头的字一眼,看到了九味居也并不开心,她一面将信笺烧毁,一面板着脸道:“姐姐,不要去见刘小偷,我不喜欢她,她就会窃走姐姐的东西,害得姐姐不开心。”
    那日荣王来府上时,栊晴正在昭市街玩耍,回到家却见梅荨气色不好,去荣王府送完信之后他就逼着刘小挚把荣王来这里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还没听完她就已经气得七窍生烟,转去上房将那盒水晶虾仁一股脑儿全扔掉了。
    梅荨摸了摸她圆圆的脑壳,笑道:“她偷了姐姐的什么东西呀?”
    栊晴认真思考了一下,撅着嘴道:“她让姐姐不开心,就是把你的快乐偷走了。”
    “那我们就去九味居海吃一顿,让她补偿我们不好么?”梅荨笑得眉眼如月。
    栊晴思索片刻,咧嘴点首:“姐姐说得对,那我们现在就去吧。”说罢,就拉着她出了府门,坐上马车辘辘去了。
    九味居还是和上次一样人山人海,酒香菜香弥满座,仿佛只有在这里才能感受到一种寻常人家的喧嚣与热闹。
    栊晴走在前头开道,一直跟着小二走到了二楼最僻静的一处雅间。
    转过并蒂莲画屏,就看见并不朗阔的房舍里,侧王妃正素衣淡妆坐在八仙桌旁,静的像荒疏深处的一枝素馨。
    见到梅荨的瞬间,她眼中盈盈有什么闪过,强忍着才使自己的起身看起来自然从容,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立在那里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梅荨上前一如既往的欠身施礼,看了看雕花窗前的碗箸,笑道:“王妃有心了。”说罢,就坐在了窗下,吩咐栊晴自己先吃。
    栊晴本着要替荨姐姐把快乐吃回来的精神,毫不客气的食指大动起来。
    “我知道你喜欢坐在窗下,所以……”侧王妃似乎想要寒暄一番,可刚说到一半就发现不管自己怎么努力克制也说不下去了,两行清泪扑簌而下,她蓦地抓住梅荨的手,泣声道:“小珏,你一定是小珏对不对?”
    梅荨全身一紧,忙将目光移了开去,不知是不敢面对还是不知该如何面对。
    侧王妃从怀里掏出栊晴交给她的那份信,忍不住啜泣:“这是你的字,是小珏的字,你骗不了我,我知道那幅墨马图是你作的,世上除了苏珏根本没有第二个人能画的和赵昕一模一样。”
    梅荨瞅了信上的字一眼,才发现自己犯了个极大的错误,那天晚上时间紧迫,为了能让栊晴赶在荣王回府前把这封信交给曾诒,她竟忘记改换成现在常用的笔迹,露了破绽。
    侧王妃泪落如雨,忽的拜倒在地:“小珏,是我对不起你,如果不是我,赵昕一定能寻到你,这个侧王妃的位子是你的,是我夺走了你的一切,欺骗了赵昕的感情,我是罪人,是罪人啊……”
    “小诒……”这一声叫出口,梅荨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那时候四人队中属她最小,她却不爱叫哥哥姐姐,总爱充老大,对他们发号施令,调皮的捉弄他们,四人中,只有曾诒最有姐姐样,不管吃的玩的都让着她,所以她最肆无忌惮捉弄的也是曾诒。那样一声轻轻的叫唤,却将冰封了九年的时光霎那催裂,涉空而来的是从前娇憨的岁月,银铃的笑语,还有三月里溶溶的春/光……
    侧王妃再也克制不住,一把抱住梅荨,肩背随着她的哭泣一起一伏:“我是小诒……我是小诒……我该死,我竟然还和赵昕说你是为了要当皇后才匡助他登帝位的,我万死也不足以赎罪……”
    梅荨把头埋在她肩窝,明明是安慰的笑容,可看起来却是那么悲凉:“若是没有你,就没有侧王妃这个位子的存在,我是梅荨,再也做不回苏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