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王眉宇傲扬,他一掸华衫,轩昂地坐到藤椅上,嘴角弯起一抹弧度:“梅先生,父皇指派本王南下巡查河道之事,想必你已经知晓了,梅先生是聪明人,这意味着什么,你心里也一清二楚,本王就不跟你兜圈子了,你们梅家如果支持本王坐上了龙椅,那以后梅家就是……侯爵。”
    梅家岂会在乎侯爵之位,更何况弓藏狗烹向来是皇家惯用伎俩,梅荨面上笑道:“梅家是商贾,自然识时务,王爷请放心,我不日便会以书信告知家父,全力支持王爷。”
    沂王拊掌大笑道:“梅先生果然是聪明人,性子直爽,本王就交你这个朋友了。”
    梅荨眼中闪过一抹不为人察觉的雪芒,浮笑道:“既然是朋友,王爷是否应当有所表示呢,这样,我们梅家方能全心全意的与王爷礼尚往来。”
    沂王意味深长地笑道:“这是当然,本王此次南下就是为了去给你们梅家送上一份极大的厚礼。”
    “那就多谢王爷了”,梅荨深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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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骨花竹丝马车从李府角门辚辚驶出,一径往沁春园去了。
    这会子夜市已起,可大衢小巷却冷清的很,行人马轿也是匆匆而过,在潋滟的夜光中投下一串零丁佩鸣。
    翠帘被蓦地掀开,里头一人飓风似得蹿了出来,她脚刚落地,就听见旁侧有人在扯着嗓子喊“栊晴”。
    嗓音正处在变声期,低沉的如同呕哑嘲哳。
    栊晴不用回头,也晓得是刘小挚,她没有理会,迈着步子只管往园子里去。
    刘小挚从人川中挤身出来,一把拽住她的胳膊,觑着眼道:“大哥叫你没听见么?”
    栊晴白了他一眼,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没听见”,说着,也不理会他就往里头走。
    “荨姐姐呢”?刘小挚冲着她的背影喊道。
    栊晴没有回应,她瘦小的身影也很快就被人川淹没了。
    “年纪小小的,脾气还挺大,女子嘛,还是要温柔似水的好”,刘小挚撇了撇嘴,朝一箭远的马车望了一眼,他思量着梅荨肯定在车中。
    刘小挚三步并两步走了过去,正打算去掀帘子,可手刚伸到一半,翠帘就已被打起,里头躬身走出来一个女子,水做的一般,在火树银花的流彩中,冲着他明媚的笑了笑。
    如一池被搅乱的春水,刘小挚呆的像身后那棵歪脖子大槐树。
    李砚汐跳下马车,忽闪着如蝶翼的眼睫,歪着头笑问道:“你是谁啊?”
    刘小挚省过神来,清了清嗓音,彬彬有礼地道:“这位水做的妹妹一定是梅先生的朋友吧,在下鄙姓刘,单名一个玉字,小字小挚,敢问妹妹芳名。”
    李砚汐的笑声如珠玉落盘:“我姓李,乳名砚汐,你唤我小汐就行了,荨姐姐也是这么唤我的。”
    “小汐”,刘小挚毫不迟疑的脱口而出:“梅先生亦是鄙人的姐姐,既是姐姐的朋友,那就是我刘某人的朋友,难怪我一见妹妹你就感觉面善的紧。”
    李砚汐的脸颊上爬上了酡红,映的那张玉脸愈加明艳。
    刘小挚搜肠刮肚的想出一首诗,摇头晃脑地吟道:“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
    “你说什么”?李砚汐眨着眼疑惑道。
    “呃……”刘小挚平素没有好好念书,唐诗三千,只取了一瓢饮,眼下肠子都悔青了,他瞥了一眼马车,眼前一亮:“哦,我的意思是问梅先生驾临未?”
    李砚汐笑容淡去,温柔地低头道:“荨姐姐病了许多日子了,一直发热,这会子稍好一些了,可身子仍是不爽,所以来不了了。”
    “病了……”刘小挚蹙着朗眉:“难怪这么多天都没见到她了。”
    “好……”园子门口忽的一阵喝彩,刘小挚扭头看去,里头已经花飞袖舞了。
    他径直携起李砚汐的手,一面拉着她往园子里走,一面道:“已经开始了,我们快走,里头给我们留了位子,你跟在我后头,不要被别人撞到了,我保护你。”
    李砚汐唇边的笑靥墨似得湮开。
    舞榭搭在园子后头的‘闲庭雨梨’中。
    月色如洗,万盏掐丝珐琅海晏河清铜灯亮在庭中,参差不伦,如繁星灿灿,台上,已是钿璎累累,绮霞凌乱。
    台子后侧摆着一水儿的乐器,有磬、筝、箫、笛、箜篌、筚簟、笙、筑、竽……彼时,歌乐已升,声如秋竹坼裂,春冰崩碎。
    舞青霓一身霓裳羽衣,华彩如虹,回云流霞,似仙子谪尘,晓花娇慵,在宿着花影的台子中央,她漫舞着轻柔的广袖,身姿轻盈飘逸,柔时,像流风雪回,轻云萦绕,疾时,像游龙惊走,翔鸾展翅。
    在一抹清一抹亮的丝竹声中,舞青霓只听到了她袖间的嘤泣,像舞不尽的春雨,恍惚间,她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
    夏夜里的荼蘼架下,她依偎在乳娘的怀里,嗅着她身上香胰子的味道,听她说天上每一颗星星的故事,她还时常不安分的挣脱乳娘,跑到一边,调皮的揪下一朵带水的小花。
    它夜夜出现在梦里,可梦醒之后,却是冷雾漫漫。
    一滴清泪映着舞榭繁华落在了玉矶上。
    所有人都在喝彩。
    除了台前的一个锦衣男子。
    因为他看到了那滴泪珠还未落地,便已碎裂。
    天阙沉沉夜未央,碧云仙曲舞霓裳,一声玉笛向空尽,月满骊山宫漏长。他在心中默然念道。
    感觉有人在拉他的衣袖,他蓦地回过神来,偏头看去,原是他手下的番子。
    他回头看向台上,波澜不惊地道:“怎么样”?不知怎的,他的嗓子有些嘶哑。
    闲庭雨梨中虽然摩肩接踵,但周遭却安静的很,只有穿云裂石的歌乐声,那番子眼中的精光朝愣迷的人川扫了一眼,凑过去附耳道:“高大人,那个小厮说,当时他吓得尿裤子,完全没有印象,不过他见到那名黑衣人手腕上戴着一只金镯子,与那天晚上舞青霓手上的那只很像,抓来的乞丐也说眉目间有几分像,但他实在记不清了,那时候是夜里,又蒙着面,不过黑衣人说了话,他确定一定是个女子。”
    那个乞丐就是前几日锦衣卫在城中大肆搜捕抓到的,因工部尚书之子钱通宝死的当晚,他曾被一个黑衣人赏了一锭白花花的银子,让他假扮钱府小厮,给钱通宝报信,说他父亲已知他在花/楼里,正在家中大发雷霆。
    跟着钱通宝来园子的一个小厮没有被杀死,他告诉高湛有人冒充钱府小厮前来假传口信,而这个乞丐平素的活动地盘就在沁春园一带,他还常穿着这件下人的衣裳到城中各个酒楼里吃霸王餐,这才让高湛找到了线索。
    倾国倾城,还是长袖善舞?
    高湛冷冽的目光投注在她霓虹的袖子上头,似仙子的惊鸿一瞥,可他脑海中却浮现出了舞青霓脸上滑落的那颗泪,好像砸在了他的心头。
    一声鹤唳,曲乐阑珊。
    看着渐次落下的锦帷,他心中隐隐有些失落。
    台下静了半晌后,方才鼓舞起来。
    后来的歌舞中,闲庭雨梨才活跃起来。
    台前不知是京城哪家的贵公子,一面吃着茶,一面道:“为了今晚,各地的富庶早在一个月前就开始高价订下场中的位子了,呵呵,此生能看上舞青霓这支霓裳羽衣舞,死亦无憾。”
    坐在他身傍另一个年轻公子笑道:“江南富庶来的最多,不过,巨贾梅家却没有来。”
    “呵呵,如今沂王在苏州,他们梅家又怎会来京城,更何况……”
    “更何况,梅家要是攀附上了沂王,那以后每年的闲庭雨梨都少不了他们梅家的位置。”
    “京中早已有消息说沂王离京之前,去了李府拜访梅荨,后来他到了苏州,梅家是尽心竭力的伺候,当中之意,已是不言而喻了。”
    “最近皇上废嫡立庶的传闻可是尘嚣尘上呀,荣王竟然还在府中假称卧病,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陪如夫人,呵呵……”
    “一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说好听一些,这荣王是儒雅贤德,说难听一些,就是懦弱不争……”
    一旁,握着玉茄杯的手指已然泛白,后面的话他也听不真切了,只觉得他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人,被卖了,却还在替别人数钱。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荣王怆然一笑。
    一只温暖的酥手覆上了他冰凉的指尖,侧王妃眼中充斥着歉然与疼意。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荣王提步离开了沁春园。
    街道上愈发的冷清了,沿路上挂着的明角灯,颜色已然盘剥不清。
    兜兜转转,不知怎么,又到了来过无数次的“荷殿风回”。
    这里埋藏了太多的欢乐岁月,像深埋在他心中的一颗琥珀,纯净古老。
    满池的白荷才露翠盖,在静谧的夜色中,暗香浮动。
    是他眼花了么?
    建在水中央的朱漆飞檐亭子里,竟然有一抹青色的疏影。
    小珏。这是他心头闪出的第一个念头。
    没有丝毫迟疑,荣王紧步走了过去。
    亭子里听到急促脚步声的身影回过头去。
    怎么是她?
    梅荨。
    荣王的步子猛地停下,好像撞上了一面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