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车子,罗韧被人挟持着坐后排,带上眼罩。
    他并不紧张,问:“那我的车怎么办?”
    边上的人嗤笑一声:“有命回来再操心你的车吧。”
    那可是辆好车,也没来得及锁,那么大喇喇停在十字路口,被交管部门拖走了也就算了,万一遇上个运气爆棚的贼,开了就跑,不知道爱惜,横冲直撞,那可怎么办?
    他滑稽似的想起梅花九娘的话来:什么贼,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恰好遇上什么车,都是一种缘法吧。
    车子开动了。
    横竖看不见,他闭上眼睛,仔细感察车身的颠簸和传自外界的一切动静。
    行驶平稳但车速中等,这是在不得不遵守各项规章准则的城区。
    提速,类似飙车,车身有漂移,这是上了夜晚但少车的高速路。
    车身剧烈颠簸,但速度不减,动摇西晃,如同脱缰野马,远近有狗被惊起吠叫的声音,空气中多了土壤和植被的气息。
    罗韧眉头皱起,这必然是进了乡间或者远离城市的郊外,这样的地方,是指望不上什么摄像头追踪了。
    真正到了见机行事老天给命的时候。
    最后一段路,车速放缓,然后停下,有人拉他下车,没有摘除他眼罩的意思,枪口紧抵他肋下。
    罗韧笑笑,很配合。
    比起丽江,温度略低,湿度正常,一定远离城市,因为周遭没有城市特有的气味,有人压低声音对话,蹩脚的英语,在说:车子开走,留在这里太显眼。
    于是车子驶离,隐约的,罗韧听到开关大门的声音,像是大的厂区厂房门口的那种特制大拉门。
    周围还剩下……三个人。
    都是小喽啰,没有猎豹。
    人数符合预期,中国不是菲律宾,猎豹可以在棉兰横行,却不能在境内放肆,她带进来的人,绝不会超过十个,更何况,还分了一些在外地,寻找第七根凶简。
    继续被人带着走,又是沉重的开关门声,周遭蓦地一暗,咳嗽的时候,有回声。
    一定是很大的空间,厂房?
    再走了一段,停下,有人上来搜他的身,从他后腰处拔出那把一直随身携带的匕首,罗韧还以为是要被没收,居然没有,那人把匕首交到他手里,粗暴呼喝了句:“进去。”
    说话间,重重推了他一下,罗韧踉跄了两步,站定身子。
    脚步声远去了,鼻端有铁锈和朽烂的气息,周围那么安静,静到能察觉尘埃的落下。
    罗韧迟疑了一下,伸手去摘眼罩。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高处传来砰、砰、砰的声音,几盏强光大灯同时打开,各个方位,照的都是一处,像舞台上专门追着主角去打的聚光灯,雪亮的光线刺的他睁不开眼睛。
    罗韧伸手遮在脸前,适应了片刻,然后抬头环顾周遭。
    是巨大的废弃的厂房,生产线和机器已经抬走,空间空旷,高处却有沿着墙壁环匝一圈的铁丝网板架设的走道和楼梯,每隔一段,有很小的通气的窗子,像嵌在墙壁上的眼睛。
    那几个人,都走的远远的,贴墙站在暗影里,一动不动。
    再看自己站的地方,四根大的打进地下的四五米高的钢桩,顶上和四面都包上链网,角落处开了门——他其实等于是,站在一个铁笼子里。
    罗韧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匕首,轻笑起来。
    虽然并不十分相似,但这场景,太熟悉了。
    打*黑拳,打死拳,而且,是死拳中,最激烈和残忍的一种,围笼死拳。
    类似古罗马的角斗比赛,两个人进场,笼子锁上,必须死一个,才能开笼。
    如果不忍心下狠手,那么好,笼子不会打开,也不会有人送饭送水,活活饿死在里头,也是可能的。
    围笼死拳,哪怕在菲律宾,乃至整个东南亚都不常见。
    罗韧大笑,看向高处:“这么想看我打拳吗?挑战的是谁,又是泰国的那个拳王休曼吗?很久不见了,我也挺想他的。”
    没有回答,高处的走廊上静静悄悄,光弧涤荡在半空里,那几个人无声无息,像影子一样沉默。
    然后,他的身后,传来渐渐清晰的脚步声。
    罗韧回头,看到猎豹。
    他的表情从惊诧到冷笑:“你吗?很好。”
    她的手里,也有一把锃亮的匕首,很小巧不到,说是匕首不大确切,罗韧认出那是在大马和印尼常用的蛇形刀,刀身有4到5处弯波,曲线如蛇,刀柄处伸出有锯齿的三角,用以在近身搏斗中卡死对方的武器。
    围笼死拳,冷兵器,两个只能活一个。
    很好,就该这样,这是他最理想的复仇舞台,不要用枪,一颗生冷的子弹打过去,不痛不痒,安抚不了亡魂,最好是冷兵器,坚硬、残忍,破开皮肉,饮你的血。
    罗韧长吁一口气。
    “木代呢?”
    她不回答,眼神冷漠,面无表情,一步步的走进来,转身关门、落锁,然后手一扬,那把开锁的钥匙从链网的孔洞中飞出去,又落在地上,发出金属质地特有的声响。
    “木代呢?”
    她还是不回答,蛇形刀在手上转了个刀花,刀柄是镶金的,映衬着银晃晃的刀身。
    罗韧笑:“怎么,不说两句吗?”
    猎豹的眼睛里戾气骤起,突然间前冲两步,罗韧迅速后退,满心以为她是直取,谁知道她冲势未绝,忽然斜身踩上链网,身子扬起两米多高,然后居高临下,刀锋斜指,向着罗韧脖颈处□□下来。
    罗韧猱身避开,与此同时迅速转身,两手一左一右,各掰住她肩膀,向着地上狠狠掷去。
    她动作极快,后背甫一接地,旋即跃起,身子一个半空翻转,借势将匕首插向罗韧小腹,罗韧毫不留情,一脚正踹在她胯骨,把她整个人踹飞撞到链网之上,但她借力卸力极好,一手拉住链网,身子往上急滚,再一个猛蹬翻转,两脚稳稳蹬住网身,一手紧抓顶上的链网,竟像个可以飞檐走壁的蜘蛛人样。
    罗韧脑子里掠过一个奇怪的念头:猎豹的轻身功夫可真好啊。
    高手过招,即便只是一个回合,已然神经紧绷,好在根据时间推算,兴奋剂已经起作用,他不觉得累,伤口没有知觉,反而极其亢奋。
    第二回合。
    猎豹居高临下,又是携劲力飞扑,罗韧后撤一步,手中匕首狠狠挥出,半空之中,她居然躬身避过匕首锋刃,长臂一伸,搭上他肩头,整个人如同一只灵猿般,从他腋下穿过,一手控住他胳膊,一只手持蛇形刀,向着他咽喉直撸过去。
    罗韧变招也快,向后便倒,若是寻常刀刃,自是伤他不到,但蛇形刀刀身起伏,有一道弯刃,还是将他的脖颈处拉出一道浅浅口子来。
    罗韧怒极,倒地之后一个挪起,两腿绞住她小腿,向着侧面狠翻,觑着她倒地之际,匕首直刺过去,猎豹避之不及,身子刚刚侧过,匕首便自她锁骨处直豁而下。
    猎豹一声痛呼,一脚蹬在他腹部,借力滑脱出去,罗韧竟不觉得疼,持着匕首站起来。
    那一头,猎豹也抓住链网站起身来。
    她伤口比罗韧深,鲜血淋漓滴在地上,像小朵绽开的嫣红的花。
    真奇怪,蛇形刀的刀柄处有伸出的三角,三角处有锯齿,是用来保护手腕的,而且近身搏斗时,方便卡死对方的匕首。
    她刚刚,为什么不用蛇形刀呢?好像是并不清楚这刀有这样的功能。
    有飘渺的疑惑,半天的云一样从脑海掠过。
    不过,不及去想了,第三个回合开始了。
    这一次,是对冲。
    说不清是谁攻谁守,只记得冲到一处时,罗韧突然心念急转,错步闪身到她身后,一手摁住她肩膀,另一手钳她咽喉,她双手迅速抓住罗韧胳膊,一个大力下拽,想把他拽个过肩翻,中途知道自己力气不够,一脚蹬住边上链网,身子上扬,蹬蹬蹬连上三步,似是想从这钳制中脱身,罗韧早料到她意图,几乎是有样学样,与她前后脚蹬住链网,然后半身翻转,借着自身重量,将她狠狠压跌在地上。
    半空跌落,几乎能听到她骨架和地面碰撞的闷响。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罗韧再无犹疑,一只手握住她两手手腕,膝盖狠狠压住她腿,另一手一翻,匕首的锋刃便压到她喉上。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罗韧咬牙,狠狠剜视她几秒,脑海中过电影般。
    ——塔莎娇憨的,红着小脸,忸怩道:“我是爹地的小女儿,国王和王后都是疼最小的孩子的。”
    ——尤瑞斯在水里兴奋地扑腾着,说:“罗,我是一条黑鱼,在中国,黑鱼很珍贵吧?”
    ——青木对着他大吼:“九条命!罗!九条命!”
    罗韧的眼前一片模糊,他握紧手中的匕首,手上一沉……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愣了一下。
    他看到身下的猎豹,那只没有被眼罩罩住的眼睛,缓慢地,流出了眼泪。
    她竟然哭了。
    这场景,似乎在哪里见过。
    罗韧浑身发抖,电光火石间,脑子里忽然浮现出那个微凉的晚上,树林,木代的泪水滴落在他持刀的手上。
    他喉结滚了一下,下一秒,几乎不受控般,一把扯掉了她的眼罩。
    看到她的另一只眼睛,含着泪,清澈,而又明亮。
    不是的,怎么会这样?巨大的恐惧、后怕,裹挟着狂喜,罗韧双手颤抖,胡乱地探向她脖颈、耳后,她脸上精妙地贴合着什么,那是取模粉倒出的脸部模具,他拭到贴合处,狠狠往外扯开……
    有低沉的、女人鬼魅般的冷笑声,经由话筒和音响效果,在厂房空旷的上空盘旋,辨不清方位和来处。
    那个声音说:“杀了他。”
    话音刚落,身下的木代眼神蓦地凌厉,伸出手臂,狠狠扼向罗韧的喉咙。
    罗韧翻身撤开,再起身时,她已经站起来了,伸手慢慢理过头发,另一只手里,握着那把蛇形刀。
    “木代?”
    她不回答,蛇形刀在手里转了个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