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婆婆走了。
    楚卿不由轻叹:“你说得对,温柔的人是污婆婆。”
    宇文初莞尔,也一叹:“想不到鬼方氏中,也有这样的人。”
    “鬼方氏也是人,没有什么不同。”楚卿看他一眼,认真道,“虽说鬼方氏凶顽,但他们族人之间,十分的和睦。反是我们这些人,哪怕骨血至亲,也要自相残害。如此看来,枉我们自傲自大,其实还不如他们。”
    宇文初默然。
    她说得对。亲人间自相残害、权势倾轧,对皇族中人来说,的确再平常不过。可这是人心的欲念所致,地位越高,欲念越大,人心越暗。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鬼方氏人的心,未必有多么高洁。他们的和睦,不过因为地位太低,个人的欲念尚未激发,没机会显现罢了。一旦鬼方氏位高,以他们的本性,也许变本加厉呢?
    他不由暗哂。
    二十几年的人生,让他看透世人心。对人心的明朗,他从不敢抱奢望;但人心的阴暗,倒从没让他失望。
    所以,她与他不同。
    她是身不由己,在光影之间徘徊。而他心甘情愿,与阴暗携手共舞。这样的他俩,哪个活得更轻松?也许,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
    天已大亮。
    净公公醒了,打着哈欠走出来,一眼看见二人:“咦?小娃娃,你们起得真早。这么早就在谈心?很好,很好。”
    他笑眯眯,自在又亲切,竟真已忘记昨晚的事了。
    “前辈早。”二人问候。
    “早,早。”净公公过去,拍拍宇文初,“小娃娃,今天要走了?”
    “不,明日再走。”宇文初笑笑,打谎自如,“我的伤还有些疼,想多服一天药。”
    “对,对,正该如此!”净公公点头,眉开眼笑,“多留一天好,我正舍不得你们。”他神色慈祥,可爱又可亲。昨晚的一切就像个梦,可怕又不真实。
    这一天很平静。
    吃饭,闲坐,看风吹云动,一天如水流过,转眼入夜。
    楚卿已躺上床。
    与昨夜不同,今夜她心情很静,格外的宁静。也许是太累了,她只觉得困。躺下没过多久,她便沉沉入梦。
    夜更深。
    月光泻入窗棂,照在她的床前。忽然,床前多了个影子,一个人的影子。那影子无声无息,似夜色幻化而成,凭空突现,诡异又安静。
    没有人发觉。
    影子凝立片刻,倏忽又消失了,不惊半点声息,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屋内依旧静,月光依旧清。
    月光下,床上空空,楚卿已不见。
    夜黑沉沉。
    小院中,只有一个屋还亮着。污婆婆坐在灯下,似乎正出神。门一开,净公公走进来,肩上扛了个人。
    “没被发觉?”污婆婆问。
    “没有。”净公公说着,将那人放在床上。
    那人是楚卿!
    她仍没醒,也不可能会醒。在不知不觉中被制,她已失去了机会——任何脱身的机会。烛光轻笼,她熟睡如婴儿,对一切都无从抵抗。
    污婆婆在看她。
    “怎么办?”净公公问。
    污婆婆不语,很久,才慢慢说了一句:“不能放走她。”
    “杀了她?”
    “……别无选择。”污婆婆叹气,看净公公,“你有别的办法?”
    净公公沉默了。
    “可以废了她,关起来。”片刻后,他说。
    “然后呢?让她一辈子被关,生不如死,终老在这荒山?”污婆婆摇头,黯然道,“这是折磨,不是怜惜。与其苟延残喘,活得痛苦;不如一睡不醒,死得安宁。这样对她来说,更慈悲一些。”
    净公公不由长叹:“这两个娃娃,真不该来这里。”
    两个……当然是两个。这一个死了,那一个还能放走?要关一起关,要杀一起杀,已经毋庸多说了。
    污婆婆闭了闭眼。
    这个女娃娃来历特殊,马上除掉才安心。至于那个男娃娃,不过是殃及的池鱼,反可多活一会儿。
    “我来吧?”净公公轻询。
    “不,我来。”污婆婆说。老伴儿与她一样不忍,既然他已下手抓人,怎能再叫他下手杀人?
    污婆婆抬起了手。
    她的动作很慢,像不动一样慢。忽然,她一皱眉,真的不动了。净公公也皱起眉。二老对望一眼,都看向房门。
    门外很静。
    又过了一阵,仍旧很静,似乎没什么异常。可是,净公公忽然说:“进来吧,我们知道你来了。”
    咿呀——
    门开了,宇文初走入。
    他已十分注意,举止十分小心,但才刚到门口,就被发现了。这二老的武功之高,全不是他所能预测。他走入几步,看向床上。
    “她还活着,只是昏迷。”污婆婆看着他,说,“你一从屋里出来,我们就听见了。你出来之后,先去她的房门外,还推开了门。见她不在,你又往这边来。”
    她说得一清二楚,如亲见一般。可她始终都在屋内,看也没往外看过。
    宇文初点头。
    “小娃娃,你虽长得很好,像个爱拈花的,但我看得出,你对这女娃娃不同,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当然,八成也是不敢。”净公公摸着下巴,问,“你们在此四天,住了五夜。前四夜,你都不曾半夜去看她,为何今夜会去?”
    “因为我不放心。”
    “不放心她?”
    “嗯。”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宇文初一顿,看向污婆婆,“前辈对她,也许有所居心。”
    污婆婆一愕:“难道是为昨夜,我问了她的武功?”
    “不错。”
    “好奇而动问,乃人之常情。光凭这一点,如何就起怀疑?”污婆婆问。
    “但前辈对这一点,似乎格外关心。”宇文初看着她,缓缓道,“我二人刚来那天,前辈问及身份,我说是卫国皇族。此乃郢土之内,这个身份十分敏感,对此前辈都不深究,却对她师父是谁在意,这难道不奇怪?”
    “学武之人,想广知天下高手。这也算是常情,未必就成疑点。”
    “不错,这未必成疑。”
    “除了这个,还有别的疑点?”
    “没有。”
    “可你仍旧怀疑?”
    “对。”
    “为什么?”
    “因为,我从不相信任何人。”
    “这倒是个好习惯。”污婆婆失笑,叹道,“小娃娃,即使你发觉了,又能如何?在我二老手中,你们还跑得掉?”
    宇文初不语,又看了看床上。
    楚卿躺在那里,闭目安静,像正做着好梦。
    “前辈,你为何如此?”他忽然问,看向污婆婆,“二位既不与族长同心,为何又杀我们?望前辈给个明白。”
    “好,我就让你明白。”污婆婆一指楚卿,说,“不为别的,只为她的身份。”
    “她是陈国人,陈皇之女。”
    “不,我是说另一个身份。”
    另一个?宇文初皱眉,什么另一个?难道是暗部之主?可是这种身份,怎么会被看出来?他还没开口,污婆婆开口了。
    “她是南疆传人。”
    宇文初一怔。南疆?怎会扯上南疆?!这个答案,他万万没想到。
    “前辈,你想问教她武功的南疆人?”
    “对。”
    “我可以告诉你。”
    “那人叫什么?”
    “南姑。”
    “南姑?”污婆婆摇头,说,“不对,这不是真名。真名叫什么?”
    “真名没人知道,都只叫她南姑。”
    “那人多大?”
    “也没人知道。她长得极美,看似很年轻,但应该不年轻了。可从她的脸上,完全看不出多大。”
    “那人现在何处?”
    “卫国。”
    “在做什么?”
    “什么也没做,在等她回去。”
    污婆婆沉吟了。她看一眼净公公,净公公也在沉吟。
    “前辈,我回答了问题,你可以放过她么?”宇文初小心开口,试探道,“如果前辈想找南姑,我也可以帮忙。”
    “不,她不能走。”
    “为什么?”
    “因为,不论有没有回答,她都不能走。”污婆婆看向他,冷冷说,“你以为我问这些,是为私人恩怨?”
    “不是?”
    “不是。”
    “那是为什么?”
    污婆婆一哼,没说话。净公公却说话了。他看着宇文初,正色道:“小娃娃,你对鬼方氏一族了解多少?”
    “知之甚少。”
    “想也是。不止你一个,对鬼方氏的来历,外人都不清楚。”净公公说着,更严肃了,“鬼方氏一族,本来祖居南疆。”
    这个太意外。宇文初不由问:“这么说,鬼方氏其实……是南疆人?”
    “是南疆的一支。”
    南疆的一支,却远迁入郢土?
    宇文初一挑眉。
    对个中的原因,他已猜个大概。他看着净公公,安静聆听。
    “南疆一带,世代为部族占据。族人众多,部族庞大。其中分为四支,一个宗支,三个分支。鬼方氏就是分支之一。历代而来,四支相安无事,但到上上代时,却出了乱子。宗支的野心膨胀,图谋吞并分支。分支不想坐以待毙,联合起来反制。而鬼方氏一支,被推举为首领。大战一仗接一仗,双方互有损耗。可在损耗中,三个分支起隙,战力越来越差。最终,其他两支被灭。只余鬼方氏一支,拼死逃出南疆,远遁郢土。宗支对鬼方氏恨入骨髓,向真神发誓,无论世世代代,对于鬼方氏一支,务必赶尽灭绝。”
    净公公说得简略。
    可宇文初明白,那些被略过的部分,必定十分惨烈。蛮夷之人,不受王化,本就性情凶残。当生死相争,能不倾尽全力?
    “小娃娃,如今你懂了吧?”污婆婆忽开口,缓缓道,“我们鬼方氏一族,远避入郢土保命,已躲过了两代。二十年前,由于乌获生事,我们与郢人开战,几乎暴露了行踪!直来到南陲荒山,才算再次隐匿。有关我们的踪迹,南疆始终不知。偏如今,你们来了。这女娃娃与南疆之人,关系非常。一旦让她回去,透露了鬼方氏的行迹,南疆必有应对。兹事体大,干系鬼方氏一族,我们不能冒险。”
    “所以,她只有死。”净公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