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军不再据关,开始向内进发。消息传来,郢都人心动荡。
    果然进攻了!
    陛下说得对,卫军如不想进攻,破关何用?边关失陷未久,阴影还没散去,如今又起攻伐。连最险峻的天关,都被轻易破了。后面这些关口,不知能撑多久?
    朝野忧虑。不安盘踞在每个人心上。
    这几日,朝议成了煎熬。众臣提心吊胆,生怕哪天战报一来,说出失守二字。不料,结果却大出意外。
    捷报!
    数天后,捷报平传,众人几疑在做梦。捷报上说,卫军来势汹汹,守军拼死保城,双方大小几十战,卫军久攻不克,铩羽而归。守军趁胜追击,又追出十余里,大败卫军。众军士气大振,若卫军再犯,定可一举歼灭……捷报很振奋,言辞激昂。
    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这话过头儿了。捷报是真,守城是真,卫军不克也是真。至于趁胜追击,大败卫军,只怕言过其实。而一举歼灭什么的,更像说梦话。
    捷报有虚,却没人指责。因为自从破关,众人情绪都太低,已低落至谷底,此时此刻,太需要一些激励了。
    激励给人信心。但对有些人,信心过度膨胀,就开始妄想。
    崇光馆。
    “我早说过,郢有天险屏障,卫军不足为虑。”姜杞手把酒杯,笑容自得。似已忘了之前破关,他是何等恐慌。
    在他的对面,坐着宇文渊。
    “恭王殿下灼见。”宇文渊也笑了,举杯相敬,“佚王乃小人,只会阴谋陷害,哪懂兵法打仗?依我看,卫军之前的进攻,消耗太大,现已成强弩之末,迟早会垮的。”
    “即使不垮,我也会将其打垮!”姜杞一饮而尽,发豪言。
    “殿下这话……”
    “我要出兵!击垮卫军,收复失关!”
    “殿下是说你……你出兵?”
    “不错!我亲自带兵!”
    宇文渊一愣。他没听错吧?恭王带兵?郢国莫非无人了,让一个皇子带兵?据他所知,恭王自幼受宠,何曾打过仗?!万一有个差池,那是会要命的!他费了许多心思,才与恭王交好。正将伐卫大计,押在此人身上,可不想出岔子。
    “殿下,杀伐之地,未可轻涉。常言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万金之躯,不宜如此犯险。”他劝道。
    姜杞却笑了,看着他,眼神有些怪。似嘲讽,又似鄙夷,说不出的轻视。面对这种目光,宇文渊不动声色,心中却大骂。
    这姓姜的混蛋,狗咬吕洞宾!若非为了大计,谁管他去死!这么狂妄自大,活该死在沙场!
    “洛王殿下过虑。卫军在郢,不占地利,就如无头苍蝇,没甚作为。我自有筹策,殿下不必担心。”姜杞说。
    这姓宇文的,真是个废物!连打仗都怕,还想夺皇位?这个无用的废物,居然妄图利用他?痴心做梦!
    待他破了卫军,就挥师向东,吞并卫国。姓宇文的皇族,将消失于卫,卫国会改姓姜!
    “既如此,恭祝殿下凯旋。”宇文渊举杯微笑。人家急着送死,自己何必阻拦?枉做小人!
    “多承吉言。”姜杞大笑。
    此刻的边关,卫军也很开怀。他们正在败退中,却败得很得意。因为,这是大帅的指令。要败,还要逼真。
    “他娘的,我头次知道,打败仗还有讲究。”赵岗在马上,哈哈笑。不能攻得过强,否则败退太假。不能撤得过早,否则也会太假。一桩桩的,门道儿还挺多。
    “你这个夯货,除了憨吃愣喝,还知道啥?”一旁,有人挖苦他。
    他也不在乎,乐呵呵:“守城的郢军,都真信了!你看那帮孙子,像要开心死。嘿嘿,这会儿开心,有他们哭死的一天!”
    “你少絮叨。”唐举皱起眉,瞪他一眼,“就你闲话多!大帅还在关上,抓紧赶路!”
    “是。”赵岗立刻闭口。
    这次的佯攻,大帅没有来。虽说调养了数日,但伤口太深,仍未癒合好。医者说,一旦有大动作,会再次扯裂。
    唉,真可怜。
    大帅不像他们,一个个大老粗,皮糙肉厚的,砍个几刀也没痕。大帅可是皇子,细皮嫩肉,那么深一口子,看着都替他疼。
    为了让大帅放心,众将倾巢而出,由唐将军带着,务必打好这一场败仗。大帅尽可留下,好好养伤。照顾大帅的事,就托付给姑娘了。
    想到姑娘,赵岗哆嗦了下。
    那姑娘太凶,万一又……这可不行!要抓紧回去,抓紧!
    边关上。
    宇文初在缓步。伤口仍疼,但已好多了。他可以四处走动,不必一直卧床。他拾阶而上,登临了城楼。
    楼头风大。
    旌旗猎猎下,有个人影,是楚卿。
    他笑了,慢慢走近。
    “公主殿下,天更冷了呢。”他笑眯眯,与她并肩而立。对之前发生的一切,他绝口不提,就像没那回事。
    她回头,看他一眼。
    “深冬了,当然冷。”她淡淡道。仿佛有默契,两个人刻意回避。她像没动过手,他像没受过伤,那生死一刻,两人似都忘了。
    宇文初点头:“时间真快。”
    真快。
    她初入卫国时,才刚刚夏天。夏至的北郊,祭地大典上,仪式未终,阴谋已始。一场权争的大幕拉开,至今没谢。
    如今已深冬。转眼间,竟过去这么久。她凭栏临风,沉默着。他也不再出声,静静地,与她一起远眺。
    远处关山连绵。
    他们二人,一个卫国皇子,一个陈国公主,却在千里外的郢国,经历一场寒冬。乱世中的纷争,不外如此。虽有国有家,但无法安定。
    何时才能安定?谁也不知道。
    “公主,待我们返卫时,应该就入春了。陈国的春天,想来会很美。”安静中,他忽然开口,似不经意般,从容悠闲。
    她笑了笑,没说话。
    春天,是人人期盼的。但在入春之前,要先度过这个严冬。
    “唐将军他们,想必快回来了。”
    “嗯。”
    等唐举他们回来,又一场大幕拉开,将用最后这一出,送这个严冬一程。
    郢都。
    长街上冰冷。寒风中,整个都城似已冷透,皇宫也不例外。
    东华殿。
    殿内温煦如春。门窗垂了暖帘,隔绝内外,一丝儿风也不入。在这里,似乎没有冬天。
    姜枚半坐于榻上,看向一旁。旁边,火盆很旺。姜檀立在那,拿着瑞碳,还不停往火内添。
    “阿檀,别添了。殿内已够暖,再添就入夏了。”他莞尔,轻声道。
    “不行。如今时值深冬,寒气正重。皇兄太体弱,尤其受不得寒。”姜檀很认真,也很坚持。
    又添几块碳,火更旺。
    姜檀终于起身,四下一转,确定无透风处,才又走回来,在榻边坐下。
    姜枚看着他,忽然笑了。
    “皇兄笑什么?”
    “没有。我只是在想,将来的平王妃,一定很幸福,但不知会是谁。”姜枚含笑,悠悠说。
    阿檀是个好孩子。
    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他饱受冷遇,内心却仍温柔。这么好的阿檀,只望有个好女孩,一生对他好。
    “我哪会有王妃。”姜檀一笑,淡淡苦涩,“我是鬼方氏,半个蛮夷。莫说世家贵女,就是平民女儿,谁会嫁给我?我只是个笑柄,仅此而已。”
    “没那回事。”姜枚暗叹,轻轻道,“世人多浅薄。阿檀,你不必在乎。嘲笑你的女孩,她们只见名利外衣,看不见你本人。似那种女孩,配不上你的,你无须伤心。”
    “嗯。”
    “惟有穿透浮华,识清你本人,才知你的可贵。这样明澈的女孩,才值得你上心。”
    “嗯。”
    “所以,总有一个人,会真心对你好。你只要等,耐心等。”姜枚微笑。他说得笃定,心中却在叹息。
    当今乱世,天下纷争,人人都为名利迷了眼,谁能保一念澄明?那种人太难得。不过,虽然难得,但他相信一定有。
    姜檀笑了,眨眨眼,俏皮道:“如果,人家识清了我,却仍不对我好。那我就拉她来,让皇兄开导。”
    “好。”姜枚失笑,莞尔说,“阿檀放心,这事交给我。”
    殿内暖暖。
    二人相视而笑。虽在凛冬,却如沐春风。
    这时,殿门开了,内侍走入。一阵风吹进来,火盆顿时一黯。姜檀忙起身,去拨炭火,皱眉道:“开门小心些。”
    “是,三殿下。”内侍捧着药,趋近,“太子殿下,药好了。”
    姜枚点点头,含笑问:“看你一脸喜气,有何开心事?”
    “不止奴婢开心,众人都开心。”内侍躬身,很兴奋,“捷报平传,卫军已疲了。我们正要发兵,收复失关。二殿下亲帅……”
    话没说完,断了。他惊觉失言,倏然住口,战兢兢看一旁。旁边,姜檀正在看他,目光很冷。
    “你说什么?二弟亲帅什么?”姜枚急问。
    “这……”内侍嗫嚅,低垂头,眼神游离。殿内并不热,他竟流下了汗。
    忽然,姜檀叹口气,挥挥手:“你下去吧。”
    “是。”
    内侍走了,殿内又剩二人。姜枚看着幼弟,说:“阿檀,你有事瞒我。”
    “嗯。”姜檀点头,坦言,“这是二皇兄交代的,为不让皇兄担心。”
    “瞒了我,我就不担心?”姜枚苦笑,摇头道,“阿檀,我是郢太子,虽已有名无实,但我关心国事,与身份无关。我一病至斯,如同废人,面对国家安危,再也帮不上忙。但是,于存亡危难,我必须知道。我可以病弱,但不能浑噩。这是我的要求,对自己的要求。清醒地活,清醒地死,绝不麻痹自己,沦为行尸走肉。”
    说着,他长叹,似很悲伤:“阿檀,我本以为,你会明白我。”
    “我明白,所以更担心。”姜檀看着他,很坚定,“对我而言,世上只有皇兄,是我唯一的亲人。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有事。”
    “可是,怎样才叫没事?”姜枚摇头,反问,“有事无事,只在人之所感。身有禁锢,心无樊笼。阿檀,你明白吗?”
    姜檀沉默了。
    殿内静静。炭火已黯淡,红火苗渐尽,只余灰烬发白。周围,空气渐渐冷。终于,他轻叹一声,说:“恭王率兵出征,讨伐卫军,收复失关。”
    “什么?!”姜枚大惊,“父皇答应了?”
    “起初不答应。但二皇兄坚持,且很自信。父皇终被说服,答应了。”
    姜枚失神。
    这可怎么好?二弟自幼娇宠,哪里打过仗?!万一有失,郢国的未来托给谁?自己命不久长,阿檀的出身,又难以服众。二弟身系一国,怎么如此轻率!
    “可有劝回的余地?”他问。
    姜檀笑了,苦笑:“劝父皇?谁去劝?皇兄,是你还是我?父皇又会听谁的,是你还是我?”
    姜枚黯然无言。
    父皇只听二弟的,至于他俩,想也不用想。
    又一阵安静。
    “二弟……已走了么?”
    “还没。”
    “几时走?”
    “明日。”
    姜枚点头,慢慢说:“阿檀,你替我捎句话。告诉二弟,务必平安归来,我会在东宫相候,等他回来,承袭太子位。”
    “皇兄!”
    “就这样说。”姜枚摆摆手,打断他,“希望这一句,能约束二弟,让他以安危为重,别轻身犯险。”
    “知道了。”姜檀无奈,顿了顿,忽认真说,“皇兄,我也有一句话,必须告诉你。”
    “什么?”
    “配当太子的,只有你。配为天子的,也只有你。”他注视姜枚,十分认真,“皇兄温柔宽仁,似你这样的人,才配做万民主。皇兄,你应该君临郢国,君临天下!”
    “阿檀……”姜枚一愣,失笑。
    君临天下?为万民主?凭他一个病入膏肓,行将入土的人?果然孩子话。唉,阿檀这傻孩子,真是……太可爱。
    “好,好,我了解。阿檀,火快灭了,去加碳吧。”姜枚笑道。他真很开心,阿檀的孩子话,让他心内暖暖。
    翌日。
    郢都上下振奋。因为,大军要出征了。失掉的边关,终于要收回了!人们欢声雷动。大军还没开拔,已在期盼凯旋。
    姜杞入太庙,拜将,假黄钺。
    大军浩荡出城,百官送行。
    姜杞在马上,慷慨激扬。这才叫天威!三军簇拥,旌旗招展。一去边关远,沙场立功还。这才是他要的!
    他俯视,众人皆仰望。
    天子亲征,也不过如此了。他微笑,志得意满。可在这时,他看见一个人。那人杂在人群中,正往这边挤。
    是老三,那鬼东西来作甚?
    他冷眼看。
    姜檀已靠近,身后跟个内侍,端一只酒壶。
    “二皇兄,大皇兄让我来。”姜檀到马前,仰起头,“大皇兄有句话,要对二皇兄说。”
    又是那个病佬。
    姜杞不耐烦,问:“什么话?”
    “大皇兄说,二皇兄英明神武,必能凯旋。他无法亲送,特备薄酒一杯,以壮行色。”
    真啰嗦!姜杞一嗤,一个快死的人,操心还挺多!
    酒已斟满。
    姜檀双手捧起,高举过头:“恭祝二皇兄,旗开得胜,收复失关。”
    “嗯。”姜杞接过,一饮而尽。
    酒倒不薄,异样的香醇。他在皇宫许久,都没喝过这种。想不到,那病佬还藏私?整天喝药的人,还藏什么酒!待他凯旋,一定去要来!
    三军行进,姜杞离开了。
    众人一窝蜂般,送出很远。只余姜檀一人,仍站在原地。朔风吹,他安静袖手,任衣袂翻飞,犹遗世独立。一只酒壶。
    “二皇兄,大皇兄让我来。”姜檀到马前,仰起头,“大皇兄有句话,要对二皇兄说。”
    又是那个病佬。
    姜杞不耐烦,问:“什么话?”
    “大皇兄说,二皇兄英明神武,必能凯旋。他无法亲送,特备薄酒一杯,以壮行色。”
    真啰嗦!姜杞一嗤,一个快死的人,操心还挺多!
    酒已斟满。
    姜檀双手捧起,高举过头:“恭祝二皇兄,旗开得胜,收复失关。”
    “嗯。”姜杞接过,一饮而尽。
    酒倒不薄,异样的香醇。他在皇宫许久,都没喝过这种。想不到,那病佬还藏私?整天喝药的人,还藏什么酒!待他凯旋,一定去要来!
    三军行进,姜杞离开了。
    众人一窝蜂般,送出很远。只余姜檀一人,仍站在原地。朔风吹,他安静袖手,任衣袂翻飞,犹遗世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