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
    朔风呼呼叫,贴地打着旋儿。卫营很静,军帐都紧闭。零星几处火把,还没被风吹灭,火苗晃得厉害。
    巡夜小卒无精打采,走走停停,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手中刁斗。
    不远处,郭符伏在暗中,紧盯着卫营,精神头儿十足。张峣的首级,仍高悬辕门。他依稀看见,冷笑了下。
    果然,卫军人心散了。
    这时发动偷袭,如探囊取物。他低伏身,悄悄一挥手。身后,将士们无声靠近。黑夜中,无数双眼闪动,都盯着卫营。
    “小心些,别惊动了。”他低声说。率先行动,向卫营潜去。这次的夜袭,他带了所有精锐,务必一举成功。
    夜色下,楚卿也在行动。
    唐举紧跟她,心中暗吃惊。这不是个普通少女,他已确信。自己身经百战,常半夜行军,但都不如今晚。
    以前,他们骑马夜行,多走平路。今晚,他们只能步行,全是爬山。为了尽快赶到,他提出两条捷径。一条费时长,但相对平。一条最快捷,却极险峻。
    他倾向于第一条。不料,少女当机立断,走第二条。
    “可那要攀过陡壁,万一攀爬不利,也不见得省时。”他这样劝谏。
    少女笑笑,只说了句:“唐将军,你忘了主帅的话?”
    他一惊,立刻说:“末将不敢忘。”
    于是,他们到了这里。山壁陡峭,但只要翻过去,就是郢营的背后。他们停在山脚,向上望。
    残月悬天,像一弯小银钩,钩在峭壁顶上。
    唐举看看峭壁,又看看身后,三百人摩拳擦掌。这么多人,不论再敏捷,也要攀爬一阵吧?
    “绳索都带了么?”楚卿问。
    “带了。”
    她点点头,下令:“两人一组,攀三丈后停下,找好落脚点,系好绳结,将绳索垂下。后面的沿索而上,攀至高出前组三丈,也停下来,同样垂索。停下的人,就别再攀了,只须顾好后面人,让他们一路无阻。明白么?”
    唐举恍悟。
    这是要做绳梯。峭壁虽险,但每人攀三丈,就很容易了。余下的沿索直上,更快更稳。三百士卒得令,依次攀爬。
    他们本都善走,又长年驻边,翻山越岭惯了。此刻虽在深夜,又黑又陡,但三丈距离极短,对他们来说,几乎易如反掌。
    绳索一条条垂下,速度很快。没过多久,已达峭壁顶。山脚下,士卒都已沿索而上,转眼就剩两人。
    “姑娘,可要我背你?”唐举挠挠头,小心问。
    楚卿笑了:“不必,你先上吧。”
    唐举半信半疑,只好先走。楚卿仰起头,对垂索的士卒说:“你们依次收了绳索,下面的先行,依次上去。”
    登时,最底一组先动,收起自己的绳,沿上面的垂索,攀向顶端。然后,第二组,第三组……转眼间,垂索收了一半。
    唐举还在爬。
    这个绳梯……确实很不错。对那个少女,他很有些钦佩。可是……她怎么上来?虽说游绳而上,已不艰险了,但她是个女的,总归力弱。万一攀到一半,没有了力气,一个手软抓不住……唐举的心一哆嗦。
    他立刻低头,往下面看。夜太黑,看不见山脚。依稀只见垂索,似乎已收起大半。那少女上来没?
    他正胡猜,忽然一阵风,从他身边掠过。风过时,有个黑影一闪,嗖地就上去了。他吓一跳,心想,好大的鸟啊!
    片刻,他攀到了顶。
    峭壁顶上,士卒们林立。而在士卒前面,站着那个少女!她何时上来的?!
    唐举瞪大眼。
    莫非……刚才的一阵风,竟是她么?原来,她深藏不露!直到这一刻,唐举才真正敬佩。不过转瞬,三百人到齐。又从峭壁的另一面,依样滑下去。
    月朦胧。
    极短的时间,他们已翻越峭壁,望见了郢大营。速度之快,出乎每个人意料。士卒们振奋,一个个摩拳擦掌。
    郢大营内,巡夜的正走动。
    唐举伏在不远处,观察情况。营中很安静,偶有几个兵卒,钻出帐篷轮值。看来,大部分人已离开,去夜袭卫军了。
    “姑娘,如何行动?”他低声问。
    “我要十个人,身手最好的人。”
    唐举一挥手,几名士卒靠近。楚卿看了看,说:“唐将军,你们随我潜入。进去后,不要打草惊蛇。换上郢军衣服,先烧粮草,再弄动静。”说完,她转向余人:“你们守在这里,潜伏待机。只要营内一乱,立刻大喊。有多大力气,喊多大力气,声势要大,要像卫大军杀来。明白吗?”
    众人点头。
    楚卿一晃身,像缕轻烟,先闪入了大营。唐举率十人,紧随其后。
    营帐外,巡夜卒打个哈欠。夜风很冷,钻入他张大的嘴,嘴里冰凉,咽喉也冰凉。他一呆,咽喉怎么凉的?
    刚这样想,他已倒下去。倒下前,他看见一抹红色,从他咽喉间喷出。
    “换上他的衣服。”楚卿说。
    刁斗响,夜更深。
    漆黑的夜里,忽然亮起一片,是火光。火照亮了营帐,越来越大。顿时,大营内乱了。
    “走水了——”
    “救火——”
    “粮草着了——”
    营帐纷纷掀起,士卒们惊醒,四处乱跑。一个士卒刚奔出帐,迎面来个人。
    “哪儿失火?”士卒问。可是,那人没回答,忽反手一刀。士卒瞪大眼,倒在地,死不瞑目。分明是自己人,为何要杀他?
    旁边的一见,惊呆了。
    这时,后面有人叫:“卫军来了!混进来了!他们冒充自己人,大家小心!小心!自己人有假!小心——”
    郢军大惊。
    士卒们惊惶四顾。黑夜中,满眼郢军衣服,四下都是自己人,哪个才是假冒?
    忽然,一个士卒大叫:“他是假的!”说着,手起刀落,砍了旁边一人。
    紧接,又有人叫:“这个也是假的!”
    众人都乱了,都怕了。
    管他真的假的,只要自己不死,杀错怕什么!顿时,刀剑四起,众人互相为敌。但凡靠近的,一概杀了!管他娘的,自己活着就行!
    这时,营外大动,喊声震天。
    “杀——”
    “杀了郢人!一个不留——”
    “围住——别放跑了——”
    喊声传入,营内越发乱。
    卫大军来了,怎么办?!主帅不在,强兵不在,都去偷袭卫营。可现在,卫军反攻过来。想必偷袭失败,主帅兴许死了!他们这留守的,还能有活路?
    人心已崩溃。
    立时,士卒们纷纷夺路,没命往外逃,撞翻的、挤倒的、踩踏的……惨叫连连。死在逃命中的人,比死于刀剑的还多。
    混乱中,营帐七零八落。地上的兵器、尸体、伤者,狼藉一片。整座大营残败,像刚遭了暴风。
    唐举看在眼内,不由吸口气。
    胜了。
    几乎没费一兵一卒,就这样胜了。今夜的奇袭,是他半生戎马中,最诡谲的一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