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左相又没睡,因为佚王又来了。
    “如此会面,只怕劳动殿下。”江连天苦笑。这一回,房内仍没点灯,他俩仍坐在暗中,就与上回一样。虽说密谋大事,再三谨慎不为过,但这也太特别了,这成何体统!
    “无妨,无妨。”宇文初不以为然,反取笑他,“我说相爷,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又不用你飞檐走壁,摸黑夜谈而已,无伤大雅,别一股子酸腐气。”
    “是,是。”他就知道,在这位殿下心中,礼节什么的,根本狗屁不如。
    “陛下有何打算,相爷可知晓了?”
    “正如殿下所料,陛下要先暗查同党,摸清底细后,一网打尽。”
    “他给相爷的密旨是?”
    “挑选可信的大臣,各委重任,待命肃清逆党。”
    宇文初点头,说:“择人委任一事,既已交托左相。想必排查党羽一事,已交给右相了。”
    “既如此,右相那边,殿下作何对策?”
    “无须对策,我已跟他说好。”宇文初摆摆手,悠悠道,“右相不比相爷你,他为人怕事,最懂中庸之妙。我已让他阳奉阴违,打马虎眼。”说着,他忽然笑了:“其实,就算我不去说,他也会这么做。右相别无大才,唯独这一手,是他看家本领。”
    江连天一听,也笑了,赞同又得意:“殿下慧眼如炬,识人甚明。”
    “相爷可知道,陛下现在信任的人,都有哪些?”
    他想了想,说出几个名字。宇文初听了,问:“没有孔义方?”
    “目前还没有。大将军孔义方,才从边镇回来,在卫都住了半年。这人久处在外,又广交豪爽,陛下未经深查,还不敢轻信。”
    “那很好。”宇文初一笑,看着他说,“相爷,你要让陛下相信,孔义方在我一边。”
    江连天点头,问了句:“那实际上呢?”
    “实际上,他久处在外,我也没时机结交。”宇文初有些无奈,一顿又说,“对于皇宫禁卫,陛下可深信么?”
    “深信不疑。”
    “嗯,那就好。今日有劳相爷了,请安歇吧,我也该告辞。”宇文初起身要走,临走,又留一句话,“相爷既蒙圣眷,近来必然入宫频繁。对于禁卫中一干官员,相爷不妨多多亲近。”
    “是,老臣谨记。”
    佚王走了。左相却没睡,他在琢磨佚王的话。可想来想去,也不得要领。他不由一叹,这位殿下的筹谋,总让人捉摸不透。
    但他明白,在未来数日内,卫国会很平静。那是一种刻意为之、令人心悸的平静,正如暴风雨的前夕,不知在它背后,隐藏着多大危机。
    夜,继续平静。
    佚王府,夫人馆内漆黑。宇文初已回来,但他没点灯。他正倚着屏风,看着屏风后的床。兰床空空,那个睡这里的人,已被送走。
    他神色复杂。
    这是下策,他并不想这样。但形格势禁,他只能如此。她设计逼他,只因她深恨他,恨他帮了楚煜,害了卫皇。她想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他尝尝痛苦。但她不知道,他对宇文清,绝不似她对楚煜。即使有不忍,也不会痛苦。血脉相残这种事,已伤不了他。
    他的心已冷。早在六岁时,就被皇室亲情冷透,这么多年过来,越发的冷,越发的硬。甚至连他都忘了,自己有没有心。
    这样的他,才拿得下卫皇,拿得下天下。
    她该和他一样,拿得起,放得下。像他们这种人,不应有这软肋。以他们的心计、智谋、手段,在这个世上,除了他们自己,没人能伤害他们。
    可惜,她不够无情。
    他想着想着,不觉轻笑。也许,她有情更好。这样她就有软肋,就斗不过他。若她也无情如他,会变得更厉害,万一哪天敌对,他怕吃不消呢。
    比她无情,这是他的优势,务必要保持住。他摸摸鼻子,转出了屏风。
    屏风外,一窗明月。
    他在软塌坐下。屏风内的人已不在,但他仍睡于屏风外,似乎成了习惯。月照软榻,清光朦胧胧,正如她走那晚。
    忽然,他一挥袖,窗棂立时大开。他身子微晃,已穿窗而出。
    有人夜入王府。
    满院月光下,一个人影独立,正冷冷看他。宇文初笑了,斜倚在廊下,闲闲道:“白衣神术光降,蓬荜生辉啊。”
    夜入王府的人,竟是陆韶。
    “主上呢?”
    “在睡觉。”
    “你撒谎。”陆韶看着他,目光冰冷,声音冰冷,“主上两天没联络,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太忙而已。”他笑笑,悠然道,“暗部那么厉害,又非三岁孩子,一天没有主上,就转不动了?”
    “佚王殿下,你废话太多。此刻我没耐心,你的话若有用,就赶紧说。话若没用,你就永远不必说了。”陆韶冷冷道。
    月光清冷。
    白衣映衬月华,无风自动。衣袂飘举间,一股杀气流淌,比刀锋更利,直迫宇文初,将他紧紧包围。
    他竟无动于衷,看着对面的人,忽然一拍手:“对了!当初我就猜,你是夺命公子,她还不承认呢。”
    陆韶没作声,杀气更重。
    “杀了我,你主上会不高兴。”他笑微微,不慌不忙,“陆先生,你知道她的脾气。就算我要死,也要死在她手上。你杀了我,她不能亲手泄恨,怕会怪你一辈子。”
    “主上在哪?”
    “她已离开,去帮我个忙,事毕即回。”他慢条斯理,杀气已迫眉睫,纵使隔了衣衫,肌肤仍如刀割,他却似不觉,含笑道,“陆先生,你在怕什么?怕她被我害了?怕她一去不回?难道在你眼中,她如此无能?”
    他轻哂,神情十分微妙,似嘲讽又似遗憾:“原来,暗部不过如此。对自家主上的信心,还不如我。不妨与你说,我想害她,绝非易事;别人想害她,更非易事。她是什么人?是令四国忌惮的端阳公主。她今日的一切,是靠能力得来。对她,暗部只该服从,不该呵护。倘你认为,她是万金娇女,不当在这乱世中,披荆斩棘。那只说明一事,若非她不合格,不该为暗部之主;就是你不合格,不该为暗部中人。”
    四下寂寂。
    他不再说话,陆韶也不说话。二人静静对峙,静静对视。皓月当空,两个人影一动不动。只有流动的杀气,流动的风。
    终于,杀气淡了。
    陆韶默然垂眸,再抬眼时,神色极凝重:“佚王殿下,你太自以为是。暗部中人的事,非你可以理解。对主上,我们绝对服从,也绝对保护。所以,我希望殿下记住,如果你敢妄动,暗部会是你的噩梦。”
    夜清冷,月清冷。
    陆韶走了。宇文初仍在,他倚着廊柱,嘴角勾起一抹笑。噩梦?从六岁起,他已不做噩梦了,因为,他就是个噩梦,是别人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