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天已黑。
    四下无人,楚卿飞掠而起,几个起落,已回到佚王府。她像一片落叶,无声飘下,落入夫人馆的小院。
    院子里,宇文初居然在。
    “公主去哪了?让我好等。”他看着她,很幽怨,像个弃妇一般。
    她白他一眼,丢下一句话,径自进屋去了。
    “宇文渊动手了。”她说。
    虽然,早知洛王会动手,但没想到这么快。今日发生的一切,实在令她意外,几乎措手不及。
    显然,宇文初也有点意外。
    “我那皇侄,还真心急。”他一笑,跟她进屋。
    “公主没伤到吧?”还没进去,他就关心地问。
    “有话直说,别总拿我当幌子。”她坐下,伸手去倒茶。这人大概伪装久了,对谁都这德性,明知她深谙他的本性,却仍嬉笑殷勤。
    对面探过一只手,抢在她前头,斟上一杯茶,递到跟前。他看着她,似乎很委屈:“我对公主,出于真心诚意,怎么说是幌子?”
    “既如此,我很荣幸。”她不与他多缠,话一转,直入主题,“洛王这次动手,是想查明我的身份。”
    “他这一次,真让我意外。能这么快怀疑上你,他的本事见长呢。”
    那是因为,风吟漏了风。但她没提这个,淡淡道:“殿下的对手,总不会太差。”
    他点头,问:“公主怎么说?”
    “我告诉他,我是方千金。”
    他一愕:“追魂千金?”
    “对。”
    “江湖中,有两大神秘人物。冒充他们,确实难以查证,好办法。”他失笑,转而,又有些担忧,“公主殿下,此事万一泄露,被真正的方千金知道,怕不好善后。”
    “这一点,不用担心。”她喝着茶,竟很淡定,很笃定。
    “真的不用?”
    “绝对不用。”
    他一挑眉,静静地看她,似乎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答案。可她容色如水,寂然无波,好像真的不担心,完全不担心。
    “我知道了。”忽然,他轻笑,眼底有一抹光,很微妙,很激赏,“原来,追魂千金就是你。”
    谁会想到,江湖中最神秘的人,竟是陈国的暗部公主?
    方千金很神秘,她接触的,都是最神秘的委托,最隐秘的讯息,而这些情报,让暗部如虎添翼。
    暗部很强大,别人做不到的,暗部能做到,这让方千金无所不能,也越发神秘。
    方千金和暗部,互为助益。这是一步妙棋,很高妙,很有用,让人绝想不到。连他也没想到,楚卿却做到了。有这样的人执掌运作,陈国暗部能不强大?
    他看着她,眼神很复杂。
    “我很庆幸,公主与我是友非敌。”他长叹,忽然凑过来,一脸好奇,“追魂千金是你,那夺命公子是谁?”
    她不理他,垂眸喝茶。
    “啊!我知道了,也是你。”
    “不是。”
    “不是你,也是你的人。”他一口咬定,开始瞎猜,“啊……不会是陆韶吧?”
    她抬眼,瞪着他。
    “好,好,我不说了。”他立刻打住,回到正题,“既然,洛王认为你是方千金,那他有何打算?让你杀我?”
    “很遗憾,他没这么做。”她摇摇头,似乎真的惋惜,“他没让我杀你,只要你的情报。看来,洛王想亲自动手,让你万劫不复。”
    “好侄儿,可真贴心。”他笑了。
    “这么贴心,殿下总该回馈。”她起身,走向屏风,“若不给个像样的情报,洛王会失望的。”
    “当然,我一定尽力。”他笑吟吟,看她转过屏风,悠悠道,“公主亲自出马,事情果然轻松。请放心安歇,我会留在外面,为公主值夜。”
    她没理他,径自走向兰床。
    轻松么?
    其实不然。当时,其实很危险。她的确中了毒,的确昏过去,但在醒来后,毒已经解了。因为她有解药,一直藏在口中。
    自从离开陈国,南姑为防意外,特别为她做了这个——极小的解药囊。杀手的习惯,是牙内藏个毒囊,以备自尽之用。而她的牙内,藏的是药囊,以备应对危机。
    南姑配的解药,只要不是罕见奇毒,都可化解。在中毒的那一刻,她已咬破药囊,果然起效。她不由感激,若没有南姑,她不知死过多少次了。南姑现在陈国,是否找到显儿?境况会怎样呢?
    她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又想起了风吟。
    风吟果然特别。
    为了掩饰,宇文初夜宿夫人馆,却仍被风吟发觉不对。这个侍女,真正心细如发,就像宇文初说的,让暗部也汗颜。令她越发欣赏了。
    可惜,这一点很危险。
    对自己来说,很危险;对风吟来说,更危险。不能让宇文初知道,否则,风吟必死。她觉得,她该先去试探一下,想个办法解决,不危及自己,不伤及风吟。
    外面,宇文初也在想风吟。
    那一日,宇文渊造访,在花园见了风吟。这个他知道,但没在意。看来,他太大意了。宇文渊会怀疑楚卿,还怀疑这么快,个中缘由,一定出在风吟身上。
    风吟那丫头,居然如此细心。连他夜宿夫人馆,故意掩饰,都没骗过她的眼。这么明察秋毫,真是麻烦中的麻烦。
    三年了,看来留她太久了。
    翌晨,楚卿起来时,宇文初已离开。她略一梳洗,来到前院,很多侍女都在那里。
    “风吟姐姐呢?”她问。
    侍女们看着她,眼神有些怪,像促狭,又像揶揄,意味不明。
    “殿下唤风吟,去了卧房。”一个侍女说。其它侍女都看她,吃吃偷笑。她住夫人馆,殿下一早才离开,就又叫别的侍女,可见,殿下对她不满意。
    她脸色一变,转身就走。身后,侍女们隐约在笑:这个新来的,醋劲儿还真大。
    卧房内。
    宇文初斜倚榻上,风吟跪在一边,轻轻给他捶腿。
    他伸出手,抚摸那张小脸。脸如芙蓉,娇嫩,温软,十分可人。他嘴角微扬,问:“小风,你在此多久了?”
    “回殿下,三年两个月又七天。”风吟抬起脸,笑容甜甜。
    “记性真好。”他轻笑,手指向下滑,滑到她的颈上。她像只小猫,跪在他脚边,任由抚摸,很乖很温顺。
    她一直都这么乖,才让他觉得,她不会是麻烦。可惜……他轻叹,手指在她颈间,流连不去。
    “小风,我会想你的。”
    “嗯?”她没懂。只是觉得,殿下似乎太用力了,她有点痛。
    砰——
    门开了,像是被撞开。
    风吟吓了一跳。在这里,谁敢这样大胆?这是殿下的卧房,谁敢闯进来?然而,当她看清来人,更吓了一跳。这个大胆的人,竟是青葵。
    楚卿已走进来,站在榻前。
    “风吟,你出去。”她冷冷说。风吟愣住,看看她,又看看殿下,没有动。
    宇文初笑了,懒洋洋道:“青青,这是我的事。”
    “别人我不管,但是她不行。”她看着他,毫不退让。
    “为什么?”
    “这你不必问。总之,她不行,这个我坚持。”
    “如果,我也坚持呢?”
    “我会离开夫人馆。”
    他蹙眉,不由站起来,看着她道:“青青,一念之仁,你会后悔。”
    她一哂,学他说话:“殿下,这是我的事。”
    他叹口气,终于,走出了卧房。
    房内静了。两个女子对面而立,都在看对方。
    楚卿没说话,走到椅子旁,坐下来。风吟却没动,只是静静看她,一直看她,而后,忽然跪下了,朝她一拜。
    “为何拜我?”她问。
    “难道不该么?”风吟抬起头,微笑,笑中有丝苦涩。
    就在刚才,她明白了一件事,青葵与她不一样,与她们都不一样。因为在刚才,青葵露出的气势,就与殿下一样。能有如此气势的,绝不会是侍女。青葵非常人,是一个与殿下比肩而立、平起平坐的人。
    “虽然,我不清楚状况。”风吟微笑着,柔柔道,“但我能明白,你是为我好。”
    唉……楚卿不由暗叹。这样聪慧,这样温顺,这样一个女孩,怎不让人怜惜?
    “起来吧。”
    风吟却摇摇头,仍跪在地上,看着她轻声说:“我一定犯了错,触怒了殿下。可我太愚钝,竟不知错在哪儿,恳请姑娘示下。”
    她默然。
    风吟是个局外人,很多事,无法示下,也不能示下。
    她看着风吟,良久,只说了一句:“关于佚王,无论他的任何事,只要你知道了,都必须烂在心里,永远烂在心里,不对任何人说。任何人,也包括他。”
    风吟睁大眼,似乎惊住了。慢慢的,神色才缓下来。
    “我懂了,多谢姑娘。”风吟再拜,抬起头时,容色已很平静,“殿下本该杀了我,是姑娘留下我的命,我会珍惜,会记住。只是,我还有个请求。”
    “你说。”
    “以后,我不会说任何事。但万一有人威逼,我怕我会屈服。我只是个小侍女,很好对付的。”风吟自嘲一笑,轻轻道,“我知道,姑娘非常人,所以,想给姑娘要个东西。”
    “什么东西?”
    “听人说,杀手会藏毒在嘴里,万一被抓,就咬毒自尽。那种东西,姑娘可有么?”
    她一惊。
    “我想要一个。”风吟看着她,声音温柔,却无比坚定,“有了那个,我就再不担心。殿下的事,姑娘的事,都会烂在我心里,永远烂在我心里。”
    “你……”她看着风吟,想说些话,却偏不知说什么好,终于,她点了点头,“好,我会给你。”
    “谢姑娘。”风吟低头,第三次拜谢。
    她却不再看她,站起身,走向房门。出门前,她忽然回头,问:“佚王是个无情人,你这样对他,值么?”
    “不值么?”风吟看着她,反问,“姑娘在此,不是为了殿下?”
    “不是。”
    “哦……”风吟点头,微微一笑,温柔地道,“姑娘,你既不是,自不能懂。就算我再解释,你也不会懂的。”
    她一愣,默然片刻,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