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旧宅住了人,对面的小茶馆也得利。
    小二乐颠颠,捧着包子往里走。这位盲眼姑娘,心眼儿好得很,每次他送包子,都给足了钱,绝不欠账。所以,他喜欢来这里,跑腿也不怕。
    又一把铜钱入手,他眉开眼笑,捧在手里一个个数。谁也没看见,在他数的同时,有一个折好的纸条,偷滑过他的指缝,偷滑入他的袖中。
    当夜,佚王府,夫人馆。
    楚卿正坐着,悠悠喝茶。宇文初也坐着,却盯住一张字条,眼底光芒闪烁。原来,竟是这个身份么?难怪他没查到。
    “你对卫国的暗部,了解多少?”楚卿放下茶,看着他。
    宇文初抬起眼,苦笑:“在公主面前,谁敢说了解暗部?更何况,除了陛下本人,其余人也不了解。”
    楚卿一哂:“看来,卫皇的防心很重。”
    “何止很重。”他忽然冷笑,极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但很快的,又被微笑所取代。
    这一瞬,楚卿并没看漏,但她也没说话。
    “这人是谁,已不重要了。”他懒懒一笑,捏起那个字条,慢慢揉皱,“只要证实了,确有这样一个人,剩下的就是如何除掉。不管他是谁,结果都一样。”
    “殿下倒很自信。”她一挑眉,似笑非笑,“要钓大鱼,就得用大饵,殿下可想好了?”
    他看着她,笑眯眯:“还望公主殿下成全。”
    她轻哂,不置可否,只是端起了茶。
    端茶送客。然而,对面却不动,安坐稳如泰山。她不禁蹙眉,出声说:“殿下,夜深了。”
    “是呢,很深了。”他立刻点头,关心道,“公主殿下请安歇。”
    请她安歇,他却仍不动,就像粘在椅子上。她不耐烦了,直截了当:“你还不走?”
    “我……怕是不能走。” 他无奈,苦着脸说,“我若不夜宿在此,明日一早,府内侍女就都知道了,会怀疑的。”
    “明日一早,你再偷偷过来,谁会发现?”
    “都会发现。”他很笃定,叹了口气,“她们每天给我打扫卧房,只要我住过,她们一定会发现。”
    她不由挑眉,冷冷道:“你的侍女都是暗部么?”
    “都不是。可她们都是女人,女人都很心细,尤其在某些方面,简直明察秋毫,暗部也要汗颜的。”
    楚卿不说话了。有时候,女人的一些直觉,的确十分奇妙,非常理可以解释,却又精准无比。
    “既如此,殿下慢慢坐。”她站起身,转出了屏风,自去安歇。
    他斜倚在座上,看着她的背影,懒懒笑道:“君子不欺暗室。我风评极差,绝非君子,公主还能如此信任,我很感动呢。”
    她头也不回,淡淡道:“好说。因为我深信,每个人都珍惜自己的命,殿下也不例外吧?”
    顿时,他的笑变成了苦笑,很老实地回答:“是……”
    夜已深。
    夫人馆内漆黑,佚王府中最后一盏灯,也熄灭了。而在洛王府中,却还有一盏灯亮着,正是秋残阳房内。
    “他已知道我的存在?”
    宇文渊点点头,很感叹:“我仅写一个‘除’字,他就看了出来。不过,我并没说出秋老先生的名讳。”
    秋残阳笑了,捻着胡须说:“这个人,确实有些门道。”
    “秋老可要见见他?”
    “不。”秋残阳摇头,很坚决,“殿下,我不见任何人为好。很多时候,能否取得先机,取决于你有多少隐秘。”
    “受教了。”宇文渊笑笑,忽然问,“秋老觉得,佚王有多少隐秘?”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们可以试试。”
    “怎么试?”
    秋残阳忽然一笑:“殿下,我是你的军师么?”
    “当然。”
    “殿下为何让我住在王府?”
    “出于很多原因。只有近在身边,才方便议事,也容易隐藏,还可……”他说着说着,忽然恍悟,“秋老的意思是……”
    秋残阳微笑,老眼闪着光:“殿下,你很久没去佚王府,拜会一下皇叔了。”
    翌日,风和日丽。
    佚王府中,百花斗艳,比百花更艳丽的,是一个个侍女。
    “依我看,卫国上下的美女,大多不在后宫,而在皇叔这里。”宇文渊饮着酒,看着满眼佳丽,十分感慨。
    “皇侄喜欢?想要哪个,尽管说。”宇文初笑嘻嘻,居然很大方。
    宇文渊不由皱眉,无奈道:“皇叔,你知道我不喜这些。”
    “那你喜欢什么?”宇文初忽然凑过去,盯着他看,十分认真地说,“皇侄,人生苦短,再不及时行乐,就老了!”
    “皇叔放心,我总归老在你后面。”
    宇文初大笑,拍拍他:“也对,也对。”
    侍女们来往穿梭,走马灯一般上前,斟酒、布菜、歌舞、吹拉弹唱,竟多得数不清。宇文渊暗暗留意,只觉眼都看花了。
    他上次来此,是一年前。在这一年内,少了一些面孔,又多了一些面孔。也不知佚王的隐秘,是否在这之中?
    轻歌曼舞,侍女已换了好几拨儿。他起身更衣,穿过花园时,看见一个背影,婀娜柔美,正在那里摘花。
    “风吟?”他走过去,叫出这个名字。
    背影回过头,果然是风吟。
    “见过洛王殿下。”她盈盈施礼,笑了,“殿下竟还记得我?”
    “当然。”他也笑了,悠悠说,“在皇叔这里,随时迎新送旧,像风吟姑娘这样的,可谓元老了,能不记得?”
    风吟眨眨眼,嫣然道:“殿下如此说,我就当是褒奖了。”
    “当之无愧。”他笑笑,和她走在花园中,随意地说,“姑娘在此这么久,想必是最受宠的。”
    “不是。”风吟轻笑摇头,回答令他意外,“我从没有最受宠,由始至终,都没有过。”
    他一愕:“怎么?难道最受宠的,反而待不久么?”
    风吟看着他,忽然笑得很神秘,也很微妙:“殿下,天道循环,盛极必衰。人一旦宠极,就会忘形,会自招其辱。不是只有读书圣人,才懂笃行中庸之道。要做个好侍女,也一样如此呢。”说着,她冲他眨眨眼,笑得有一丝调皮。
    宇文渊不由吃惊。好一个侍女,这样聪慧,这样明悟,难道会是她?念头刚起,风吟接下来几句话,却转移了他的注意。
    “若说宠极,这三年来,我头次见到一个。”她幽幽道。
    “谁?”
    “新来的侍女,她一来就住‘夫人馆’。”
    夫人馆,他知道那个说法,明白是何含义。
    “可是……”风吟忽然顿了顿,像在迟疑,“……似乎,又不太像。”
    他听迷糊了,问:“不像什么?”
    “不像……被宠过。”她咬着唇,小声说。
    宇文渊了悟。
    “你怎么知道?”他好笑。莫非,这个秉持中庸的元老,居然去偷窥么?
    “我看出来的。第二天,从佚王殿下的脸上,看出来的。”风吟说。
    “这也能看出来?”
    “能,我能。”她点点头,眼神竟很认真,“我在这里三年,一直服侍殿下。不管是谁得宠,谁失宠,我一直都在殿下身边。殿下宠了谁,我看得出;殿下厌了谁,我看得出。也许是一个眼神,也许是一个微笑,说来不足为凭,但我就是知道,而且,从来没错过。”
    她轻轻地,缓缓地,却说得很笃定。
    宇文渊看着她,笑了:“既然不宠她,皇叔何必去呢?”
    “不知道。这一次,我也不知道了。”她摇头,轻声叹息。似乎很迷茫,很失落,很不知所措。早就看惯这一切,熟知这一切,她以为,她一直很懂殿下的心。可如今,却忽然变了,来了一个人,就改变了一切,她似乎一下什么都不懂了。
    她不懂,宇文渊却懂了。
    他轻拍了拍她,安慰道:“你放心,这件事很快会结束的。”说完,他随口一问:“那个侍女,叫什么名字?”
    “青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