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爷……”此话当真?
    平阳侯硬是忍着没把最后四个字说出口,他一直以为萧奕是不会接这道圣旨的。
    反正镇南王府已经两次抗旨,公然与皇帝对立,对萧奕而言,就算再抗一次旨又如何?
    可是对方竟然二话不说地同意借兵了。
    也就是说,自己这趟差事轻而易举就两头讨了好?
    平阳侯直愣愣地看着萧奕满含笑意的桃花眼,心里还是觉得没什么真实感,差点没暗暗捏了自己一把。
    一旁的镇南王眉宇紧锁,粗声问道:“借兵?皇上为什么要找我们借兵?”
    平阳侯一向很有眼色,一看萧奕没有回答镇南王的意思,就赶紧把皇帝斥陈仁泰假传圣旨,如今西夜大军来犯边境,朝廷欲向镇南王府借兵的事简练地说了一遍。
    镇南王的眉头拧得更紧了,面露纠结之色。
    皇帝既然把之前镇南王府抗旨的事含混了过去,显然不会再为此怪罪王府了。照理说,皇帝给了这个台阶,镇南王府也该顺势下了台阶,把抗旨的事圆过去了……可是镇南王就怕皇帝“借兵”是别有居心,他们借出的兵最后是“有借无还”,平白折损了他南疆军大好将士!
    但是,不借也不行!
    上次为了不让世子妃和煜哥儿去王都为质的事,镇南王府已经得罪了皇帝,事不过三,如果这次再抗旨,那镇南王府和朝廷之间的龃龉就再也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了。
    想必这逆子也是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会这么爽快就同意借兵。
    然而,就算他们慷慨借兵,皇帝的心头就真的能没有一丝芥蒂吗……
    镇南王纠结了半天,还是没说出一个字来,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这都是那个逆子闹出来的事,随他自己去收拾残局吧。
    在短暂的震惊后,平阳侯总算回过神来,郑重其事地抱拳道:“那本侯就替朝廷多谢王爷和世子爷了。”
    无论萧奕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对自己而言,也没什么坏处,皇帝肯定会把借兵功成的功劳算到自己身上。想着,平阳侯勉强压抑着微微翘起的嘴角。
    “侯爷多礼。”镇南王语调僵硬地对着平阳侯拱了拱手,心绪还没平复下来,含糊地说道,“借兵的具体事宜,容本王与众将商议,再行通知侯爷。侯爷且先去王府别院歇息。”
    “那本侯就静待佳音。”平阳侯客气地说道。
    他对镇南王府内“子强父弱”的局面心知肚明,镇南王哪里是要和众将商议,他根本就是压不住世子,镇南王虽然还挂着“藩王”的头衔,可是南疆军恐怕已经是世子说了算!
    平阳侯若无其事地又跟镇南王寒暄几句后,就离开了。
    厅堂里只剩下镇南王和萧奕父子俩。
    这时镇南王再也不用压抑自己的情绪,恶狠狠地瞪着萧奕,咬牙问道:“逆……你到底想怎么样?”
    萧奕一脸无辜地看着镇南王,漫不经心地说道:“父王这说的什么话,皇上下旨找我们借兵,我这不是体恤圣意,同意出兵了吗?”
    肯定有哪里不对!镇南王心里有个声音说,锐利的目光朝萧奕射了过去,正欲再言,萧奕已经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袖,道:“父王,出兵的事儿子自会安排。要是父王没什么事,我要赶紧回去带孩子了。”他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我最近忙着教臭小子学说话,可是很忙的。”
    这逆子,每次自己与他说点正事,他就是这副不正经的样子!
    镇南王气得手指发颤地指着萧奕,先是气急,跟着又有些心软,这时间过得委实快,转瞬宝贝金孙不但会爬,而且快要会说话了,果然是他们萧家的血脉,就是别家的孩子机灵……等下次,金孙来给自己请安的时候,自己一定要多说几声祖父,没准金孙第一个喊的就是他这祖父。那肯定可以气死萧奕这逆子!
    萧奕看着镇南王一会儿怒又一会儿窃喜的表情,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直接拍拍屁股走人了。
    而镇南王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完全没注意到那道他看也没看一眼的圣旨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被萧奕给顺走了。
    萧奕大步出了正厅,外头的太阳已经开始西下,日头也没那么猛烈了。萧奕却没有回听雨,派人去给南宫玥和方老太爷他们传了口讯后,他便往王府东北面的青云坞去了。
    远远地,他就看到一青一黑两道修长的身形正在院子里忙忙碌碌。
    走近了,那满院子摊开的书籍就呈现在他眼前,密密麻麻地铺了一地。
    萧奕扫了一眼,瞠目结舌地对官语白说道:“小白,你在晒书啊,你怎么有这么多书?”
    萧奕上次见到这么多书,大概就是他家世子妃的嫁妆了。
    院子里的青石板地面上晒了一地的书,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书籍特有的书香味。官语白和小四显然是在晒书,而且还晒得差不多了,主仆俩已经开始陆续地把晒好的书往箱子里装。
    听到萧奕的惊叹声,小四给了他一个不屑的眼神,心道:这么点书算啥!想当年公子在西疆的时候,各种书籍不知道比这些多上几倍……只不过随着官家的覆灭,那些书也都没了……
    小四眸色一暗,但很快就若无其事地继续收着书,同时若有所触地扫视了四周一圈,还记得前年他随公子来南疆的时候,轻装简行,随身的物品连一马车都装不下,可是短短两年,明明公子还有不少时日不在骆越城,竟然也积累了这么多书……就仿佛公子在此不仅仅是一个过客……
    他们真的要在南疆安居了吗?
    小四飞快地看了官语白削瘦的背影一眼,那一身青袍下空荡荡的,公子还是太瘦了……
    官语白微微一笑,道:“今天天气不错,正好晒晒书。”说着,他的目光落在萧奕手中的那道明黄色的圣旨上,阳光下,那夹杂着金丝的圣旨有些刺眼。
    官语白眸光一闪,问道:“阿奕,平阳侯来了?”
    萧奕点了点头,不客气地在一旁的一个木箱子上坐了下来,看得小四眉头一抽。
    官语白从萧奕手中拿过那道圣旨,展开后,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嘴角勾出一个清冽的笑意。
    “小白,如你所料,现在是皇上有求于我们的时候了。”萧奕对着官语白挤眉弄眼。
    一旦西疆危急,皇帝不仅要安抚南疆,还要借兵借马,这一切全都在官语白的意料之中。
    萧奕笑嘻嘻地接着说道:“哎,本世子爷一向大人有大量,不计前仇,就好心地‘借’点兵马给皇上好了。”
    听这萧世子又在厚脸皮地自吹自擂,小四简直快听不下去了。
    官语白合上了圣旨,道:“将在外军命有所不授,此行往西疆至关重要,须得一军之力。”
    此人需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但又不能是一员足以引起皇帝警觉的猛将。
    自从得了王都的消息后,萧奕也早就在琢磨着此行到底该派何人去,此刻,他心里也已经有了答案,沾沾自喜地说道:“小白,你我果然心有灵犀一点通,想到一块去了。”
    玄甲军!
    两人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答案,萧奕抚掌道:“这次就让小航子率一万玄甲军前去。”跟着他转头吩咐竹子道,“去把小航子给本世子叫来。”
    “是,世子爷。”竹子匆匆而去。
    “阿奕,跟我来。”官语白一边说,一边率先走入屋子里,带着萧奕去了他的书房。
    此刻,平常书香满溢的书房里空荡荡的,书架上的书籍都被搬空了,只剩下一张大大的舆图铺在了窗口边的书案上,看来分外醒目。
    两人目标明确地来到了那张书案前,萧奕摸了摸下巴,笑眯眯地凑趣道:“小白,这样价值万金,不对,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就这么放在这里,你也不怕被人偷了!”
    官语白失笑,云淡风轻道:“不过是一张纸和一点笔墨罢了。”
    落在大部分人手里,一文不值。
    官语白拿起一旁的狼毫笔,沾了点墨后,在舆图上大裕西边的一块版图上拦腰画了一笔,然后道:“五年前,西夜的版图还没这么大,约莫是现在的三分之二。自从四年前,老西夜王立下二王子为储君后,二王子野心勃勃,率兵不断南侵,将西夜周边数个小国囊括到西夜版图之中,不仅让西夜成为西域一块的霸主,且让二王子在西夜十二族以及军中威望渐长,如今二王子登基,稳定了朝局,也就到了他对大裕挥起屠刀的时刻……”
    西域多为戈壁大漠和草原,哪里似大裕万里江山繁花似锦,令四方蛮夷所觊觎……
    萧奕笑眯眯地叹道:“可惜我们的皇上连大裕都管不过来,只以为泱泱大裕乃是天朝,又怎么会留意周边诸国的动向……”
    皇帝自视甚高,却不知道周边这些蛮夷小国一个个都是狼崽子,狼崽子在荒野上弱肉强食,弱者被吞食,而强者不仅生存下来,而且还越来越强大,对着大裕虎视眈眈……
    “西夜南侵,南凉北伐……”官语白一边说,一边目光下移,一双乌眸熠熠生辉。
    这两国已经如同两个钳子一般快要掐住大裕的咽喉了……
    萧奕的笑容更为灿烂,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芒,满是期待地说道:“小白,西夜恐怕不会想到,我们黄雀在后!”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萧奕伸出一根食指在西夜和南凉之间随意地勾勒着,嘴角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大赤国、西阑国、罗暹国、回屯国……
    自萧奕和官语白拿下南凉后,这些边域小国觉得唇亡齿寒,胆战心惊,于是纷纷来朝,“甘愿”归顺大裕镇南王世子。
    大势所趋,便是有些冥顽不灵的小国眼看着周边诸国皆臣服,也只能送上和书,只求苟且生存,最后一个与西夜紧邻的七里国也在三个月前送来了和书,从此改“国”为“郡”。
    南疆、百越、南凉以及南凉北部的七八个小国已经合成了一片,西夜如今就在南疆军触手可及之处!
    这一次,是西夜王和皇帝拱手把机会送到了他们眼前。
    萧奕微微眯眼,桃花眼中闪过一道冷芒。
    这时,他身旁的官语白忽然问道:“阿奕,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他们俩都心知肚明这是兵行险招。
    官语白的双眸又看向了舆图上的西夜。
    他最璀璨光辉的年华,便是在西疆与父辈一起同西夜交战,让西夜永不翻身是他和官家军的夙愿,只是,在官家满门被诛后,他就不再想了,把这个夙愿深深埋在心底深处……直到年初。
    当萧奕决定抗旨后,官语白就推断,等到西夜犯境一事传到王都后,皇帝一方面会安抚南疆,另一方面说不定会让南疆出兵出马。
    稳妥的做法自然是拒不借兵,以现在大裕岌岌可危的境况,皇帝也拿南疆没辙。
    然而,萧奕却提出不如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一举把西夜拿下。
    虽然他们都清楚这个时候攻打西夜对南疆而言,并不十分有利。即便有机会大幅度地扩张南域的版图,但也必然会折损南疆军的实力,之后会需要比原先所预计更久的时间来复苏、稳固南域。
    官语白半垂眼眸,眸光闪烁。萧奕与他都是镇守边疆的一军之主,没有人比萧奕更清楚他心里的执念,所以萧奕才会选择兵行险招……
    屋子里静了一瞬,萧奕拍了拍官语白的肩膀,对着他眨了下右眼,“小白,你难道不觉得若是白白放任机会从手边溜走,实在太亏了吗?”
    没有风险哪来的机遇!
    顿了一下后,萧奕又道:“况且,小鹤子都已经到七里郡了,这可是神臂营改营为军后的第一战,还有幽骑营的小子们也都已经跃跃欲试了,你这统帅确定要把他们给叫回来?”
    不只是神臂营和幽骑营,萧奕还拨了五万人马,会在最近一月陆续去往南凉七里郡,粮草军需等等也大多准备妥当,这个时候,其实已经箭在弦上。
    官语白的眼神很快就变得清明起来,他一向自认冷静果决,可是在涉及西夜时,却也还是一叶障目了。他有些自嘲地想着,跟着与萧奕四目对视,目光温和如故,却又十分果决地说道:“阿奕,我想去七里郡。”
    言下之意是他要赶到最前线,亲自与西夜一战。
    “没问题。”萧奕笑吟吟地应了。
    两人相视一笑,不再多言。
    知他者,萧奕也!
    此时,窗外的夕阳落得更下了,只剩下西边的天空还有半个通红的落日,以及那一片片像被血染的红霞……
    日暮西垂,非人力可以改变……
    突然,萧奕眉眼一挑,转头朝门帘的方向看了看,笑嘻嘻地说道:“小白,小航子来了……”
    他话音刚落下,门帘就被挑了起来,果然是竹子带着姚良航来了。
    姚良航刚才也听到了世子爷那声“小航子”,表情不由僵了一瞬。
    虽然他不知道已经听了多少遍,虽然他知道这是世子爷表示亲近的意思,但他还是不太习惯。难道说等自己四五十岁的时候,也还要被世子爷这么称呼吗?
    “末将见过世子爷,侯爷。”
    姚良航在这种纠结的心思中大步上前,给萧奕和官语白抱拳行了军礼,忽然想到世子爷可是把安逸侯称作为“小白”,比起“小白”这称呼,好像“小航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萧奕在书案旁坐下,然后就随意地和姚良航说起了西夜来袭和皇帝借兵的事,气得姚良航面目青,心想:不要脸!皇帝也太不要脸了!之前还想让世子妃和世孙去王都为质,现在西疆有难,就把心思动到他们南疆军头上了!岂有此理!
    姚良航急忙抱拳道:“世子爷,皇上简直是欺人太甚,无论世子爷打算如何,末将都誓死追随世子爷……”
    他这话几乎可以替代为,哪怕世子爷造反,他也会誓死跟随了!
    萧奕勾了勾唇角,他以前看姚良航比起于修凡几个来,性子挺沉稳的啊,原来也这么年轻气盛啊。
    萧奕的笑容更深,打断了姚良航直接下令道:“小航子,你的忠心本世子明白了,明日你就率一万玄甲军前往飞霞山驰援。”
    什么?!姚良航傻眼了,平日里那张面对萧奕时都是不苟言笑的脸差点没绷住。世子爷竟然说他同意借兵给皇帝,这么好说话,实在不像是世子爷的个性啊?!
    萧奕自然看出姚良航的纠结,眉眼一挑,漫不经心地又说道:
    “虽然皇上想让我们南疆军和西夜拼得两败俱伤,但本世子却觉得,既然我们南疆出了人马,总不能徒劳无功吧?……那,就干脆收下西夜当作回报好了。”
    萧奕的语气轻描淡写,好像西夜不是一个有着虎狼之军的西域霸主,而是一个随意可以送给孩童的小玩意。
    世子爷要拿下西夜!?姚良航顿时精神一震,目露锐光,好像是盯住了猎物的豹子般,抱拳朗声道:“还请世子爷吩咐!”
    字字掷地有声!
    萧奕给了姚良航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这才缓缓道:“小航子,你此去飞霞山的任务就是……”
    从头到尾,姚良航都是凝神静气地倾听着,仿佛除了萧奕的声音再也听不到其他……
    外面的夕阳渐渐地落了下去,屋子里也随之变得昏暗起来,忽然,有人点亮了书房里的两盏八角宫灯,朦胧昏黄的光线充斥在屋子里,照得几个男子的眼眸都如暗夜星辰般闪闪发光。
    他们的眸中都有一种共同的信念!
    萧奕说话的同时,官语白悄悄对着小四使了一个手势,小四立刻了然地退到了西稍间,从里面捧出一个巨大的沙盘,摆到了书房里的另一张书案上。
    这是西疆飞霞山至恒山关一带的沙盘。
    等萧奕说完后,就轮到了官语白。
    毕竟对于西疆和西夜的了解,谁又能比得上曾在西疆镇守多年的官语白呢!
    无论是西疆的地形,可行的战术,甚至是西夜军行军作战的风格与特色……他全都了如指掌。
    书房里一直灯火通明,不时地传出男子温润的细语声,却被外面的蛙叫声、蝉鸣声压了过去……
    不知不觉中,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夜空中无数繁星簇拥着明月俯视着下方,直到月上柳梢头,一身戎装的姚良航方从青云坞中大步流星地走出。
    他看来步履轻快,神情振奋,全身透着一种跃跃欲试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