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半夏就被带到了碧霄堂的惜鸿厅中,罗婆子只能焦急地在外头候着。
    对于这惜鸿厅,半夏是既熟悉又陌生,当年她在王府做丫鬟的时候,如今的镇南王还是世子爷,先王妃大方氏则是世子妃,夫妻俩就住在碧霄堂里。
    半夏曾是碧霄堂里服侍的丫鬟,对她来说,这里就跟她的家没两样,那时她雄心壮志,想着将来要做先王妃身旁的大丫鬟、得力人,却偏偏发生了那件事……
    半夏低眉顺眼地提着裙裾跨过门槛,不过是几丈远的路,对她而言,就像是天涯海角一般。
    “参见世子妃。”
    半夏扑通一声跪在堂中,在下跪的一瞬间,还是忍不住抬眼飞快地看了世子妃一眼。
    世子妃不过十五六岁,乌黑的头发挽了一个简单的纂儿,身上穿了一件玫红色十样锦妆花褙子,映得她肌肤如雪,容光焕发。
    她正优雅地端坐在一把檀木太师椅上,看来纤瘦柔弱得好像风一吹就要折断似的,小小的巴掌脸上,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仿佛一眼就能把人看透似的,令人几乎不敢直视……
    “世子妃,奴婢冤枉,奴婢不曾偷过先王妃的首饰啊!”
    半夏重重地磕了下头,含着胸,低垂着头,一副畏缩的样子,背光下,她脸上形成一片暗影,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总算是把人给找到了。南宫玥也不急着质问半夏,只是静静地审视着她。
    看对方的形容打扮就知道半夏这些年跟着现在的主家过得还不错,她既然回了骆越城两年,为何不光明正大地来探望自己的母亲?为何要她母亲偷偷摸摸地去看她,还如此讳莫如深、避人耳目?
    她若是心中无鬼,何须如此!?
    想着,南宫玥的眼中闪过一道冷芒。
    那一日在锦绣坊偶然遇上罗婆子去买颜色鲜亮的料子时,南宫玥就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她看过花名册上罗婆子的资料,罗婆子早年丧夫,无亲无故,只有半夏这一个独养女儿,那么罗婆子这鲜亮的料子是打算买给谁的呢?
    南宫玥当下就怀疑也许半夏已经兜兜转转地又回了骆越城。
    于是,在她的吩咐下,鹊儿兴师动众地找了李三水家的、乐嬷嬷等人问话,故意把事情闹大,一直闹到罗婆子的耳朵里,这不,罗婆子就“主动”带着她们找到了半夏!
    南宫玥眼帘半垂,慢悠悠地就着杯缘轻啜了一口茶水,放下茶盅后,这才给了鹊儿一个眼色。
    鹊儿会意地点头,清了清嗓子,道:“半夏姑娘,你既然不曾偷过先王妃的首饰,又如何会被重罚还赶出了王府呢?!”鹊儿不等对方回话,就抢着说道,“难道是像王府里传言的那样,你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勾引王爷?!”
    勾引王爷?!半夏傻眼了,总算是知道什么叫人言可畏,急忙道:“奴婢不曾勾……勾引王爷啊!世子妃,奴婢是冤枉的。”半夏不甚惶恐道。
    鹊儿故作狐疑地冷哼了一声,把从王府的老人中听到的那些流言都细数了一遍,听得半夏瞠目结舌,连连否认。
    鹊儿突然笑了,淡淡地却语调犀利地说道:“那么半夏,当年你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才被发卖出府呢?”
    虽然早有准备,但是半夏仍是身子一颤,瞬间僵直如石雕。
    她还是低垂着头,急促地回道:“奴……奴婢犯了错。……奴婢不小心摔了先王妃供奉的送子观音……”她力图镇定,在心里对自己说,就算世子妃找到了先王妃院子里的老人,得到的也只会是这个答案而已。
    无论世子妃信不信,自己现在毕竟不是王府的奴婢了,只要自己咬紧牙关,死活不说,就算是世子妃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鹊儿何尝看不出半夏的心思,嘴角勾出一个讽刺的弧度。
    识时务者为俊杰,事隔十九年,世子妃费尽心力才查到一个被发卖多年的奴婢身上,半夏莫不是以为一句轻描淡写的敷衍就能把她们打发了?
    鹊儿询问地看向南宫玥,故意请示道:“世子妃,看来这半夏是不愿意说实话了。”
    “奴婢说的就是实情!”半夏激动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不知何时通红一片,她故作坚强,却藏不住那心底的外强中干。
    南宫玥并不想与半夏逞口舌之利,古语有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半夏身为王府的奴婢,却不懂得这个最简单的道理。遇上麻烦灾祸,就想着明哲保身,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百卉,你去一趟俞府。”南宫玥淡淡地对着百卉吩咐了一句,百卉立刻领命而去。
    俞府就是半夏现在的主家,半夏一听,脸色刷白,隐隐猜测到世子妃想做什么了……
    哪怕主家再重用自己,恐怕也不会为了自己而违逆镇南王府的……
    时间就在半夏忐忑不安的揣测中过去,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却又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也许,也许……
    南宫玥拿起一本话本子悠闲地翻看起来,仿佛半夏根本就不存在似的。一旁的画眉仔细地服侍着南宫玥的茶水,厅堂中再也没人搭理半夏。
    对于半夏而言,却比之前被鹊儿审问的时候,还要难受。
    她几乎是坐立难安,觉得时间是如此煎熬……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百卉回来了,手里多了一个小小的红漆雕花木匣子。
    半夏死死地盯着那个木匣子,瞳孔一缩。她认得这个匣子,这是俞夫人放身契的匣子!
    自己的猜测不错,世子妃果然……果然把自己给……
    想着,半夏的身子摇晃了两下,摇摇欲坠。
    百卉目不斜视地在半夏身旁走过,给南宫玥行礼后,打开了手中的木匣子给她过目,然后这个匣子就送到了半夏跟前。
    这是自己的卖身契,上头的朱砂手印过了这么多年还是鲜红似血一般,刺眼极了。
    半夏的眼前浮起一片薄薄的水汽。
    世子妃什么也没有说,但是威胁之意已经昭然若揭。
    这匣子里只有一张身契,没有她的丈夫,没有她的儿女……
    她若是继续死磕,世子妃多的是手段对付自己,让自己夫妻分离、骨肉诀别这才只是第一步而已。
    从今以后,自己的身契在世子妃手里,还有母亲的身契也在王府,母亲自小含辛茹苦把自己养大,自己真得忍心连累她吗……
    自己并非是无亲无故,孑然一身。
    半夏眼中流露出绝望,原本发白的脸色更加的惨白,白得几乎透明。
    当年,她殚尽力竭,不惜挨了二十个板子,才保住了自己一条命……十九年过去了,当她以为那段过去可以消逝在光阴中时,没想到最终还是躲不过。也就终究是应了一句老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一瞬间,她心底的最后一丝防线在崩塌了……
    不知何时,半夏已经泪流满面,她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哽咽道:“世子妃,奴婢说,还望世子妃莫要迁怒奴婢的娘亲,她什么也不知道……”半夏不敢告诉罗婆子,也不敢告诉任何人,她本来打算一辈子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的。
    “说吧。”南宫玥面沉如水地给了两个字,毫不动容。
    半夏定了定神,努力回想当年的事,一切似乎还记忆犹新。
    也许是因为她从来不敢忘怀吧……
    “已经快要十九年了……奴婢还记得那天是十一月初八。午后,奴婢用了午膳后,突然发现自己的一个耳坠不见了,就延路寻找,结果在路过碧霄堂的后花园时,看到先王妃的奶娘卢嬷嬷把一罐药渣倒在了角落里的一棵广玉兰下。当时,奴婢也没在意,可是等奴婢第二天一早再经过那棵广玉兰后,就发现树上的叶子居然掉了一大半……”
    半夏发白的嘴唇微颤,停顿了一下后,继续道:“又过了两天,奴婢听闻一向怀相不错的先王妃突然觉得腹如绞痛,但是很快又安然无事了……当时奴婢就忍不住想到了那些被卢嬷嬷倒掉的药渣是不是有问题……”
    “半夏姑娘,你既然觉得有可疑,为何不把此事禀了王府里的主子?”百卉的语气没有一丝起伏。
    半夏身子一缩,只觉得厅堂中这几个丫鬟的目光都透着一丝冷意与不屑……道理她如何不懂,可是她人微言轻啊!
    半夏深吸一口气,又道:“世子妃,卢嬷嬷可是先王妃身旁的第一人,自小把先王妃奶大的,奴婢不过是院子里一个三等丫鬟,人微言轻,空口白牙,就算奴婢说了,又有谁会信!”弄不好被卢嬷嬷反咬一口,不只是她,就连她的家人也要折进去。
    再说,要是一切如她所猜测般,那么卢嬷嬷背后必然是有人指使了,这能指使得动她的人身份定是不简单,更可怕的是他们要下手的人是先王妃大方氏,在这南疆,在这王府,有谁敢有这么大的胆量……
    时至今日,半夏仍然不敢细想。
    无论幕后之人是谁,若是发现她无意中看到了,想要弄死她一个小丫鬟,那是再简单不过了。
    半夏干脆故意犯错,这错又必须犯得不大不小,于是,她就故做不小心地摔碎了那座送子观音,还“恰好”被卢嬷嬷看到了,接下来的发展就如她所料……后来,当半夏得知先王妃的死讯后,就越发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否则,自己这条贱命早就没了!
    在场众人都不是笨的,又如何不知半夏的自私,鹊儿不屑地撇了撇嘴,一针见血道:“何必言辞狡辩,说来说去,只不过是贪生怕死罢了。!”
    半夏面色青白交加,嘴唇微颤说不出话来。她就是怕死,可是谁不怕死呢!
    “你身为先王妃的奴婢,食君之禄,就该担君之忧,明知那卢嬷嬷行迹可疑,却放任逐流,明知先王妃死因有疑,却隐瞒不报,等同帮凶。”鹊儿语气凌厉,“似你这般的奴婢,哪个主家敢要??”
    厅堂里的几个丫鬟都是一脸鄙夷地看着半夏,即使是半夏再能言善辩,也一时说不出一句话来。
    “世子妃!”半夏哭喊着重重地磕了好几下头,“奴婢知错,只求世子妃不要迁怒于奴婢的家人……无论世子妃如何惩罚奴婢,奴婢都无怨无悔!”她卑微地匍匐在地上,一动都不敢动。
    南宫玥冷冷地看着半夏。
    半夏也许是个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但是对于主家而言,她却并不是一个“好”奴婢。
    这件事确实复杂,确实不是她一个小丫鬟所能解决的,但是当年老王爷还在世,就算是镇南王不是个靠谱的,她也完全可以去禀告老王爷,由老王爷来做主。
    可是她什么也没有做……她只想着避得远远的,保自己一人平安。
    要是她早点说出来的话,先王妃也不至于那么早就走了,留下萧奕一人孤孤单单的……
    “来人,先把人带下去。”南宫玥淡淡道。
    她当然要处置半夏,但不是现在。
    她还要留着半夏,等找卢嬷嬷后,让两人对质呢!
    半夏很快被带了下去,厅堂中又安静了下来,气氛有些凝重。
    南宫玥面沉如水,拿起茶盅,又放下。
    时至今日,先王妃的事总算是有了些微进展,刚才半夏所说也让南宫玥更为警觉,不管这件事的幕后主使是谁,自己都必须小心谨慎,千万不能打草惊蛇……
    “世子妃,”鹊儿观察着南宫玥的神色,小心翼翼道,“那卢嬷嬷……奴婢在登记花名册的时候,听人提起过。”
    见南宫玥挑眉示意自己继续往下说,鹊儿就接着道:“先王妃过世后不久,卢嬷嬷就向老王妃自请出府回了老家,老王妃同意了……”
    南宫玥眸中闪过一抹厉色,问道:“鹊儿,你去查一下卢嬷嬷的老家在哪儿,然后……百卉,你让朱兴派人把那卢嬷嬷抓回来!”
    “是,世子妃。”鹊儿一脸凝重地领命退下了。
    厅堂中静悄悄地,静得似乎连众人的呼吸声都能听到,直到有丫鬟来禀说镇南王请世子妃过去一趟,这才打破了沉寂。
    南宫玥微微颌首,起身抚了抚裙裾,往外走去。
    镇南王依然是在书房里见到的她,见过礼后,就听镇南王和善地问道:“世子妃,年关接近,近日王府琐事繁多,你可忙得过来?”
    南宫玥唇边含笑,恭敬地说道:“劳父王费心,儿媳忙得过来。”
    镇南王欣慰地点点头,又说道:“本王知道你素来能干。不过,过年事多又杂,你也是第一年打点王府中馈事,本王想着,让你大姑母来帮你一二,你觉得如何?”
    南宫玥低眉顺目地站在那里,以她对镇南王的了解,他怕是想不到这么“周详”,联想起前几日乔大夫人刚刚来“探望”过小方氏,这事儿是谁提议的,实在不难推测。
    南宫玥猜得没错,确实是乔大夫人向镇南王提议的。镇南王想想也觉得有理,尽管世子妃能干,可到底没有管过这诺大的王府,尤其过年还要祭祖,世子妃是新嫁妇,若是弄错了规矩,出了什么岔子,就不好了。于是,镇南王思来想去,干脆把她叫了过来。
    “父王好意,儿媳感激不尽。只是……”南宫玥有些为难地说道,“咱们王府过年,乔府也要过年,大姑母恐怕自己家都忙不过来。更何况,儿媳听闻兰表妹近日身子不适,时常需要大姑母照顾,儿媳怎能劳烦她了。”
    镇南王皱了皱眉头,别的还好说,那乔若兰如今疯疯癫癫的,偏生大姐上哪儿都带着,她在乔府疯自己管不着,可要是又像上次那样在王府说些疯言疯语就不好了。安逸侯早晚要回来的。
    “父王。”南宫玥恭顺地继续说道,“儿媳打算让霏姐儿和霓姐儿来帮衬,若真有难以决断之事,还有父王您在,也可以提点儿媳一二。”
    也是,还有自己在呢,真有什么事,世子妃来问问自己就行了!嗯!还是让大姐好生待在乔府,管着那乔若兰别又惹出什么事来才好。这么想着,镇南王开口了,说道:“那世子妃你就多辛苦一些了……”
    南宫玥屈膝应了。
    这时,叩门声响,镇南王的长随在外禀报道,“王爷,有捷报,登历城大捷!”
    镇南王和南宫玥顿时喜形于色,镇南王甚至忘了南宫玥还在这里,迫不及待地吩咐道:“让人进来!”
    一位戎装小将大步进了书房,单膝下跪,抱拳道:“禀王爷,世子爷率领南疆军于十二月十七夺回登历城!斩杀敌军近万人。”说着,他把手中的捷报呈了上去。
    “好,好,好!”
    镇南王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那张捷报,喜不自胜地站起身来,连道三声好,心头的巨石总算是落下了:登历城总算是夺回来了,老父若是再入梦,他也不至于无言以对了。萧奕这逆子总算有几分世子的样子了!
    南宫玥的唇角掩不住的笑意,登历城已经拿下,这是被南凉占去的最后一座城池了。
    与南凉战事将歇。此战之后,无论是南凉还是百越都不会对南疆再构成威胁,阿奕也不用时时征战在外了。
    太好了!
    从镇南王书房里出来后,南宫玥笑吟吟地向随行的两个丫鬟吩咐道:“今日大喜,传我的命,阖府上下皆赏一个月的月钱。”
    画眉讨巧地说道:“那奴婢就替大伙儿谢过世子妃。”
    南宫玥心情甚好,说道:“先去小佛堂,我要给祖父、祖母还有母妃上炷香。”她要去告诉他们这个捷报,请他们在天之灵保佑阿奕!
    百卉和画眉应了一声,陪着南宫玥一起往佛堂去了。
    南宫玥口中的小佛堂就在王府后院的东南角,里面供奉着老王爷,老王妃还有先王妃大方氏的牌位。自打回了南疆后,每逢初一十五,逢年过节,她都会来佛堂上香。
    守佛堂的婆子低头哈腰地开了门,备上香烛,恭迎世子妃入内。
    佛堂中宁静肃穆,弥漫着一种淡淡的香烟味,缭绕在鼻尖,让人不由得静下心来。
    南宫玥像往常一样上了香,磕了头,然后双手合十,对着大方氏的牌位喃喃地说着萧奕的事……
    丫鬟们全都候在佛堂外,不敢发出一点生音,四周静悄悄地。
    片刻后,南宫玥才睁开眼睛,笑容恬淡地站起身来,离开了小佛堂。
    “吱”的一声,佛堂的门又关闭了,将那一室的香烟关在了身后……
    南宫玥沿着青石板小路往前走去,道:“我们去看看半夏说的那株广玉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