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得小萍八卦,马援把宫里的主要路线摸了个七七八八八。出出东宫后,马援直接前往紫荆路,那是从菩提宫到正南门的必经之路,容卿要去大帅府,就势必会打那儿路过。
    远远的,马援瞧见了一支出行的队伍,不确定是不是容卿的,他踮起脚尖看了看。就在这时,一个年迈老者迎面走来,把他撞了一下。
    对方穿着黑色斗篷,气势威严,又从凤栖宫的方向来,应该与皇后关系匪浅,马援不便得罪他,怕打草惊蛇,福下身行了一礼。
    黑袍老者甩甩袖离开了。
    出于习武者的警惕,马援检查了一下身上的东西,发现既没多什么也没少什么,才放下心来,将一切当成了一场意外。
    他很快再次抬起头朝紫荆路上的那队人马望去,却已经看不到半个人影了。
    他暗暗叹了口气,说不定那就是容卿呢,自己却生生给错过了,该死的老头儿!没事撞他做什么?又害他失手!
    马援举步回往东宫,突然,一阵微风吹来,夹杂了淡淡的血腥气,他眸光一动,来到一颗老槐树后,就见太子双眼瞪得老大,手指着天空,整个身子都躺在血泊中。
    “太子殿下!”他忙走过去,蹲下身点了太子的穴道,企图阻止血液大量流失,“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你怎么样了?”
    “谁?那边是谁?”一名御林侍卫提着长剑奔了过来,看看马援,又看看马援怀中满是鲜血的太子,大喝出声,“大胆狂徒,居然行刺太子!来人!把他抓起来!”
    马援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便被当作凶手抓了。
    太子遇刺的事在南疆皇宫引起了轩然大波。诚然,历代皇宫都不是一个干净得没有罪孽的地方,无论它的外表多么光鲜亮丽、多么海晏河清,潜藏在表象下的暗涌都如同看不见的洪水猛兽,悄然吞噬着一切在斗争中落败的人群。
    可是,明面上的刺杀,自南疆王登基以来,还从未发生过,尤其,遇刺的对象还是他最中意的太子。
    这简直比瞿老遇害更令他难以接受。
    南疆王叫来大理寺卿,让他彻查此事,决不姑息任何一个叛徒,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凶手!
    太子死在马援的怀里,形势对马援非常不利,更可悲的是,大理寺卿从马援的身上发现了一个匕首,带血的匕首。
    这匕首是马援的没错,但马援不记得上面几时沾了血,还是凝固没多久的血。
    怎么会这样呢?
    他自从离开临淄城,已许久没用它杀过生了,别说血,连灰尘都该没有才对。
    马援想到了那个撞了他一下的黑袍老者,虽不明白对方是怎么做到的,又是拔出匕首、又是抹鲜血于刀刃、又是让匕首回鞘,还全都发生在一瞬间……但直觉告诉马援,除了黑袍老者,没人有机会对他的匕首动手脚。
    那人为什么要嫁祸他?难道他才是凶手吗?
    如果是在西凉,马援相信只要自己供出嫌犯,就一定有翻案的可能,奈何这是南疆的地盘,他作为一个外来者,与本地官员对质的情况下,根本不会有任何人相信他的话。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啊!
    偏偏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就在马援感慨自己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时候,牢房的走廊里传来了皇甫珊的尖叫。
    “不是我!我没杀害我父王!我没有——我要见皇爷爷!让我见皇爷爷——我没杀我父王——不是我指使的!我没有——”
    皇甫珊被推进了隔壁的牢房,一个趔趄,摔在阴暗潮湿又散发着怪味的地上!
    牢门被上了锁,皇甫珊扑过去:“混蛋!快放我出去!我要见我皇爷爷!我不是凶手!”
    侍卫们面无表情地走掉了。
    皇甫珊踹了牢门一脚,又气又难过地坐到了地上。
    两间牢房之间,以稀疏的木板隔开,马援握住木板,看着她道:“珊公主,珊公主。”
    皇甫珊听到声音,忙到他这边来,焦急地说道:“你没杀我父王对不对?”
    “请相信我,我没有。”
    “我就知道你是好人,绝不会杀害我父王的!这群王八羔子,自己抓不到凶手就栽赃到你头上!还诬赖我指使你!那是我亲爹啊!我脑子进水了,找人杀他?一群蠢驴!蠢驴!”皇甫珊气得猛踹牢门。
    马援不是一个感性的人,但也被皇甫珊无条件的信任弄得稍稍怔愣,片刻后,他垂眸问:“你姐姐知道这件事吗?”
    以皇甫燕的聪颖,或许能够有办法化解眼前的危机。
    皇甫珊皱眉道:“她出宫了,还没回来!”
    西凉,中山王府
    一家人坐在餐桌上吃饭,明天就是玄胤出征的日子,这顿践行的饭必不可少。除了葵水腹痛的琴儿,其他人都到齐了。
    中山王的左手边开始,依次是王妃、玄小樱、玄昭、孙瑶、宁玥与玄胤,玄胤挨着中山王的右手边,这本是属于玄煜的位子。以往玄煜出征,它都空着,连玄彬都不曾坐上去过。如今,被一个庶子给坐了。
    王妃的脸色很难看,碧清苦口婆心的劝导,在看见玄胤坐上中山王身边的那一刻彻底打了水漂。今天玄胤就抢了玄煜餐桌上的位子,他日是不是要抢玄煜在军中的位子?再他日,是不是要抢走玄煜王府继承人的位子?
    王妃的余光盯着那张与兰贞七八分相似的脸,越看,越觉得自己的猜测会成真一样,慢慢捏紧了筷子。
    “母妃,你怎么不吃了?”
    玄小樱眨巴着无辜的眸子,天真地问她。
    王妃回神,眸光自餐桌上扫过,才发现所有人都拿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她,她清了清嗓子,温声道:“刚刚肚子不舒服,现在已经没事了,小樱想吃什么?”
    玄小樱看了看对面的豌豆:“想吃那个。”
    王妃伸出手去给玄小樱舀豌豆,却发现太远了够不着。
    刚好,豌豆就在宁玥面前,宁玥拿起勺子:“我来吧。”
    “不用!”王妃想也没想地说道。
    餐桌上的人俱是一愣,她语气不算重,可大家都是成年人,不至于听不出她对宁玥的排斥。
    玄昭困惑地看了自己母妃一眼,宁玥没怎么招惹她吧?她干嘛?是碰到不顺心的事儿了,所以拿宁玥撒气?他一根筋的脑子,没转过弯来王妃是为了他把主将之位输给玄胤的事着急上火。
    中山王是知道的,皱眉,看了看王妃,以为冷她几天她就会自己清醒,没想到,越发收敛不住情绪,还对宁玥发了火!
    王妃接收到来自儿子与丈夫意味不同的眸光,心里一阵打鼓,她本意不是要给宁玥难堪,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为何突然那样撂了宁玥的脸面,明明是个无辜的孩子。她张了张嘴,用温和的语气说了一遍:“不用,你吃吧。”
    这算是给宁玥台阶下了。
    宅子里没有犯错的婆婆,只有不懂事的儿媳,不论婆婆做了什么,儿媳都得受着,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然为何要说三十年的媳妇儿熬成婆呢。王妃肯给宁玥台阶下,已是十分难能可贵,宁玥该顺着梯子爬下来,不给王妃难堪。
    可惜,这种情况在宁玥身上并不管用。
    宁玥前世都没受过婆婆的气,这辈子就更不可能了。之前让着王妃,不过是觉得王妃对玄胤还不错,比起刘婉玉,王妃算得上一个称职的嫡母。然而最近接二连三的事,让宁玥看清了王妃的心思。王妃与刘婉玉本质上没有区别,都见不得庶子比嫡子好过,玄胤那么多年都是个废物,王妃以为他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所以逗趣儿一般地养着。一旦玄胤的变化超出了她的掌控,她就会变得坐立难安。玄胤的变化是必然的,王妃的厌恶也是无法消磨的,不会因为自己的忍气吞声出现丝毫转变,既如此,干嘛还要忍气吞声?
    就在宁玥准备呛王妃几句的时候,玄胤开口了:“母妃,你对我有意见就冲着我来,不要拿宁玥撒气。”
    他说话时,语气淡淡的,唇角微微勾起,似在笑,却完全让人感觉不到笑意。
    餐桌上嗖嗖的,仿佛刮来一股凉风,整个气氛都冷场了。
    孙瑶抿了抿唇,看看玄胤,又看看王妃,已经喂进嘴里的菜嚼也不是,不嚼也不是。她求救的眸光落在了玄昭的脸上,你弟弟跟你娘快吵起来了,总得说些什么吧!
    玄昭放下筷子,一拳落在桌上,不悦地看向玄胤道:“你怎么跟母妃说话的?”
    孙瑶捏了把冷汗,还不如不劝呢。
    玄胤玩世不恭地勾起唇角,眸光却如一泓湖水,深不见底,暗涌浮动:“怎么,三哥也想插一脚?”
    玄昭怒眼一瞪:“臭小子!不要太嚣张了!再敢出言不逊,我揍得你爬不起来!”
    孙瑶瞠目结舌,这俩人不是前几天还好好儿的么?为了整垮三叔,多兄弟情深啊!怎么一转眼,又回到从前了?
    宁玥倒是一点儿也不意外,俩人本性不坏,但性格不合,外敌入侵时能心无旁骛地抱成团,内部矛盾时也能毫不犹豫地翻脸。主将之事上,玄昭输给了玄胤,心里正窝着火,玄胤给他亲娘甩脸子,无疑是撞到了他的枪口上,他不狠狠地戳玄胤一顿是不可能的。
    他捋起袖子,站起身来:“臭小子,敢不敢跟我打一架啊?”
    玄胤轻笑,不屑地说道:“上次断掉的肋骨,这次再断的话恐怕没那么容易接上了。”
    提起被玄胤打断肋骨的事,玄昭的脸青一阵红一阵,论起拳头就朝玄胤砸了过去!
    中山王一把扣住了他手腕,沉声道:“吃饭你也胡闹!给我坐下!”
    玄昭咬牙,冷冷地坐了下来!
    玄小樱有些被吓到了,朝王妃伸出了小胳膊。
    王妃把女儿抱到腿上,扫了众人一眼,睫羽轻颤道:“好了,都别闹了,吃饭吧。”
    都敢当着王爷的面顶撞她了,玄胤已经不是从前的玄胤了。
    玄胤玩味儿地冷笑一声,握住宁玥的手放到自己腿上,这是大家看不见的,看得见的是他旁若无人地给宁玥夹菜,将宁玥空了一半的小碗堆出一个小丘。
    如果把那个碗比作玄胤的心,宁玥无疑是那个塞满他内心的小丘,谁敢给宁玥气受,那就别怪他翻脸无情——这是众人,从他那声冷笑里感受到的情绪。
    中山王没训斥玄胤半句,继续吃饭。
    玄昭得了父王的命令,虽不甘,却也不再吭声。说到底,从小到大,真正敢与父王对着干的只有玄胤而已,他们三兄弟都是极听话的,至少表面上是的。唯玄胤总是三天两头把父王气得半死,不是打架就是逃课,还顶嘴生气离家出走。他以为,父王特别讨厌玄胤,而今一看,他怕是错了。
    一顿饭,宁玥与玄胤吃得饱饱,其他人,除了玄小樱以外,大概都有些食不知味儿。
    散席后,玄胤被中山王叫到了书房,玄昭留下来陪王妃,孙瑶与宁玥携手出了文芳院。
    “琴儿还不舒服吗?我随四嫂一块儿去看看琴儿。”孙瑶如是说。
    宁玥弯了弯唇角:“好啊。”
    二人走了一段,孙瑶四下看了看,小声对宁玥道:“玥儿,王妃和玄昭在生什么气呀?”那天玄昭从军营回来就不对劲了,她叫他,他都不理,今天更是差点与玄胤打起来。至于王妃,就更明显了。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云州主将的事,三哥输给玄胤了,心里大概不舒坦。”宁玥如实说。
    “啊,就为这个呀!”孙瑶困惑地皱了皱眉,“打仗有什么好的?又累又危险,还是留在京城舒服!”
    孙瑶会这么想并不奇怪,她生在书香门第,受的熏陶就是以文治天下,整个家族从上至她祖父,下至她妹妹,都不习惯打打杀杀,也不习惯身边的人因战乱而失去性命。玄家却不同,玄家的儿子从出生的那一刻就与战争绑在了一起,他们注定为西凉而生,也注定为西凉而死。这一点,王妃在二十多年提心吊胆的王府生涯里已经深刻地意识到了。孙瑶是新妇,尚无这样的觉悟,也许过个十年、二十年,也会与王妃一样,慢慢地接受。
    宁玥叹息着笑了笑:“可能他们的想法与我们的不一样吧。”
    孙瑶不再说话了,她心里觉得好愧疚,明明玄昭是哥哥,这种危险的事应该由哥哥去做才对,却让玄胤做了。
    文芳院
    王妃安慰玄昭道:“……我都想过了,现在云州的形势太强,上赶着过去反而是送死,等他们消耗掉一些南疆大军了,局势稳定了,你再请缨南下,这边,就让你二哥留守,到时候,军功还是你的……”
    “母妃!”玄昭站了起来,“你说什么呢?我去云州又不是为了贪那点军功!”
    他承认他想要军功,但绝不会为了军功而军功,叫兄弟送死自己领功的事,他做不出来。
    “小胤不会输的。”
    他也不希望他输。
    他厌恶玄胤抢了他上战场的机会,可这不代表他会小肚鸡肠地诅咒玄胤出事。
    王妃不可思议地看着突然朝自己发火的儿子,自嘲地笑出了声:“好好好,你们一个两个都拿我的好心当驴肝肺,合着我碍到你们的眼了,你父王冲我发火,玄胤冲我发火,我自己的亲生儿子也跑来冲我发火,我是怎么了?八字跟你们犯冲吗?我或许该学学你们祖母,搬到深山老林里去,一辈子不在你们跟前儿碍眼!”
    玄昭张嘴,语气软了下来:“母妃,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错了,你别生我气。”
    王妃气闷地撇过了脸。
    孙瑶随着宁玥一块儿探望琴儿,琴儿已经睡下了。琴儿没了爹娘,北城那边回去不回去也没多区别,中山王希望将琴儿留在这边,找个合适的婆家。上次在司空家时忙着对付三叔,没来得及与众人打照面,下次若再有聚会,该好生为琴儿挑选挑选才是。
    孙瑶离开后,宁玥去了绣房,拿出黎掌柜从黑市高价收购的天蚕丝细细织了起来,天蚕丝数量有限,不够织一件成衣,宁玥织了一双手套和一件背心。早听闻容卿造的兵器十分厉害,寻常盔甲根本挡不住它们的攻击,这用药物泡过的天蚕丝却一定是个例外。前世她亲眼见玄煜用青冥剑刺中了司空朔,那是削铁如泥的宝剑,却生生被天蚕丝软甲挡在了外头。
    真正的天蚕丝万金难求,她是根据前世的记忆找到了黑市,才给买了一点,这一点点,就花了她十担黄金。
    她现在又从小富婆变成小穷人了。
    缝好最后一针,宁玥回了上房。刚好,玄胤也从书房回来了。
    宁玥将手套与背心放在桌上,转而给他解扣子,脱了外衫:“父王说什么了?”
    “说了一些云州军的事。”玄胤张开双臂,方便她给自己换衫,“说苏沐是司空朔的人,让我防着点。”
    宁玥自然是认识苏沐的,司空朔手下十大心腹,苏沐便是其中一个,苏沐年轻有为、骁勇善战,又秉性忠诚,深受司空朔器重,只要司空朔一句话,苏沐什么都干的出来。不过此人有个致命的缺点,便是刚愎自用。除了司空朔,旁人休想凌驾到他头上。
    宁玥拿来一件干爽的亵衣给他穿上:“两个问题,一,苏沐会不会轻易地把云州军的指挥权交给你?二,司空朔会不会让他对付你?”
    玄胤会率领一部分铁骑南下,但对付南疆人的主力还是苏沐的云州军,如果苏沐不肯把兵权交出来,玄胤很难掌控战局。
    玄胤不甚在意地勾了勾唇角:“我自然有办法逼他就范,至于司空朔,他应该不会趁机对付我。”
    宁玥点头:“也是,他想得到南疆的心比谁都迫切。他还指望你铲除劲敌后,他好坐收渔翁之利呢。”
    “他想得美!”
    宁玥微微地笑了,司空朔当然想得美,不过谁都不是傻子,想收玄家与皇甫家的渔翁之利,司空朔怕是没那个本事!
    “他终有一天会发现自己是养虎为患。”宁玥说着,将天蚕丝软甲套在了玄胤的身上,玄胤微微发愣,“这是什么?马甲?大热天的,穿这个做什么?”
    “是天蚕丝软甲,刀枪不入的。”宁玥浅浅一笑,将手套也给他戴上,“大小正合适,不必改了。”
    玄胤的眸光微微动了一下,他虽对钱财没多少概念,却也明白天蚕丝有价无市、万金难求,王妃曾想过给玄煜买来做一件,一直没找到卖家,如今,却被宁玥买到了,还买了这么多!这丫头,怕在把自己送给她的黄金全都花光了吧。
    他低头,额头抵住她的,轻轻叹道:“傻丫头,花那么多钱买这些玩意儿。”
    宁玥眸子弯弯地笑了笑,是一个少女应有的美好:“钱没了可以再赚嘛,而且你还给了我两座矿山,你忘了?”
    那矿山……还没开采。
    玄胤张开双臂,将宁玥纳入了怀里:“玥玥。”
    “嗯?”一定很感动吧,要说很多煽情的话了吧,宁玥心里发笑,做好了被肉麻一把的准备。
    “你是上辈子杀了我,这辈子来还债的吧!”
    宁玥:“……”
    好想掐死这家伙啊!
    ……
    天微亮,玄胤缓缓松开抱了怀里柔软的娇躯,彻夜欢爱,她一定累坏了,他不想吵醒她。
    哪知他刚刚拿起床头的睡袍,便见一只素手绕过他腰肢,将睡袍拿了过去:“我来。”
    “你醒了?”他回过头,撞入一双潋滟动人的眼睛,似还残留着欢好过后的媚意,让人心神荡漾,他忍不住凑过去,将她抱进了怀里。
    宁玥轻轻一笑:“好了,要迟到了。”
    “让他们等着!”
    这个男人,碰上她就理智不了,她都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
    宁玥去小厨房给玄胤做了一顿早饭——酸辣牛肉面、凉拌海带、桂花米酒羹,并一笼蟹黄灌汤包。
    上次他去雁门关救玄彬,宁玥没多大感觉,这一次,却好像有些难受了,吃东西都食不知味儿。
    “担心我呀?”玄胤促狭地问。
    宁玥摇头:“我知道你不会有事。”区区一个云州,她不信他守不住,那么既然不是担心他,这种难受的像被什么东西给扯住的感觉又是什么呢?
    玄胤摸了摸宁玥脑袋,小丫头是舍不得他了,偏她自己还没发现。
    早饭过后,玄胤洗了个澡,换上行装。
    这不是宁玥第一次见玄胤穿盔甲的样子,然而前世她只是宫楼上远远地望了他一眼,只觉得气势逼人,却未瞧得如此真切。他天生一副好皮相,五官精致,浓眉斜飞入鬓,凤眸狭长潋滟,唇瓣嫣红,艳若桃李,若只看这唇,比女子的还要诱人,而一旦对上那双幽冷的眼睛,整个人都会如坠冰窖。
    一般人穿上盔甲会显得臃肿矮胖,他却不然,身形越发修长健硕,气质如帝王,坐在汗血宝马上,整个天地的颜色瞬间被夺去,只剩他灼灼其华,耀目得人不敢逼视。
    冬梅彻底看傻了,这真的是她家姑爷吗?确定没换人吗?怎么感觉安全不一样了?
    冬梅傻眼,莲心比她更傻眼,莲心伺候了玄胤好几年,其实一早发现玄胤不若传闻中那般不堪,所以后面玄胤一点点恢复武功时她没感到多么诧异,可是眼下……她真的好像……不认识玄胤了!
    王妃远远地瞧见一个气势逼人的男子,熟悉的感觉令她为之一振:“煜儿!是不是煜儿回来了?”除了她的煜儿,谁能这么英武?不,确切地说,是更英武了。她就知道,她的煜儿大难不死必有厚福,一定会变得比先前更厉害、更霸气!这下好了,她的煜儿回来了,玄胤那个小废物不必去云州了!
    碧清拉了拉她袖子,低低地说道:“王妃,那是四爷。”
    “什……什么?”王妃当场愣住了。
    玄胤被任命为玄家军赴云州之主将的事在三天前便传了出去,大家都在等着看玄胤的笑话。从小就是个废物,整天打架斗殴的,每次都得玄煜去给他擦屁股,长大后又娶了一个病秧子,虽说那病秧子闹出了不少惊世骇俗的事儿,可架不住他依然废物一个啊。
    “玄家是真的没人了吗?这种废柴都能上战场,依我看,玄家离灭亡不远了。”茶楼中,一名年轻秀才感慨地说。
    一位老者接过他的话柄:“唉,玄家辉煌百年,到了这一代,算是彻底没落了。煜世子被困,生死不明,玄彬受了重伤,正在回京的路上,玄昭倒是个英勇的,可惜有勇无谋难当大任,胤郡王……”言及此处,他摇了摇头,“据说恢复武功了。”
    “武功再好能好过煜世子吗?煜世子都打不赢南疆,他能?”年轻秀才惋惜地摇头。
    “可是我听说,他孤身一人把玄彬从敌营里救出来了,想来,他应该不像传闻中那么不堪。”老者自我安慰地说。
    年轻秀才仰天长叹:“谁知道他是走的什么狗屎运?唉,西凉连丢三座城池,临淄、冀州、辽城,全都沦陷了,接下来该轮到云州了,云州一失守,我跟我老娘想再见一面都难了。”
    茶楼二楼的厢房内,一名年纪五旬的气度不凡的男人静静聆听着百姓们的对话,他身旁的太监递过一杯茶:“皇上。”
    皇帝喝了一口,淡淡笑了一声,问道:“爱卿觉得云州一役胜算如何?”
    他问的不是太监,而是身边一位穿紫衣华服、戴银色面具的男子,司空朔。
    司空朔轻轻逗弄着桌上的小宠物,红唇微启道:“一半一半。”
    皇帝冷笑:“你对玄胤还真是有信心啊!”那个废物,照他说,去了就会被人虐成狗才对。
    司空朔在棋盘上落下一枚白子:“苏沐不配合,玄胤的胜算是一半;苏沐配合,玄胤不可能会输。”
    皇帝的面色绷不住了,这分明是在告诉他,玄胤保定了云州!怎么会这样呢?不就是一个成天给中山王府拖后腿的小纨绔么?几时……这般厉害了?
    “能入爱卿之眼的人不多啊。”皇帝忍住嘴角的抽动,闷闷地说了一句。
    司空朔又自己落下一枚黑子:“不过尔尔罢了,还入不得微臣的眼。”
    “哈哈!”皇帝爽朗地笑了,“朕就是喜欢你这么嚣张!可惜呀可惜,你只是个阉人,不然朕可真想把女儿嫁给你!”
    司空朔唇角微弯:“皇上抬爱了,臣没这个福气。”他摸了摸腿上粉嘟嘟的小猪,眼底闪过一丝宠溺的笑意。
    隔壁厢房,女眷们也在谈论玄胤的出行。
    为首的是司空家的女眷,全西凉都知道司空家与玄家是死对头,哪怕上回的小宴邀请了玄家,可不代表双方真的化干戈为玉帛了。玄家的长子曾经是她们梦寐以求的对象,只要玄煜出现的地方,不管是出征还是凯旋,整个街道都会被她们给挤满。
    今天,她们再一次把地方挤满,却仅仅是想看对方的熊样。
    “我听说他以前连一把弓都拿不起!”司空静难掩嘲讽地说,“我的几个哥哥全都比他厉害!我姐夫是从文的,却也还是比他厉害多了!”
    一位张家的千金道:“拿不起弓的话,怎么打仗啊?我听我爹说,云州一失守,咱们就再也过不了辽江了。”
    司空静倨傲地说道:“哼,哪儿能指望他?他就是去好玩儿,去白捡军功的!这场仗,说到底还得靠苏统领!”
    她们都是武学世家的千金,对于战事的关注比寻常人精细许多。
    “那他好不要脸啊!”一位姓李的千金说。
    “玄家本来就这么不要脸!”司空静阴阳怪气地说,那天母亲想给她定玄家的亲事,问王妃可喜欢她这样的性子,却被王妃婆媳乌龙地绕了过去。哼,玄家看不上她,她还看不上玄家呢!一群没眼力的东西!
    众人被她感染,都在心中勾勒出了一个十分丑陋粗鄙的、连马都坐不稳、剑也拿不稳、浑身发抖的懦夫形象。
    哒哒哒哒……
    东头传来马蹄声。
    张家小姐赶忙推开窗子:“来了来了!快过来看!”
    马蹄声渐进,大地被震得抖动,盔甲摩擦发出整齐划一的声音,肃穆!庄严!
    楼阁内,探出了一颗颗好奇的脑袋,街道上,踮起了一只只跃跃欲试的脚尖。
    队伍近了。
    为首的是一名身穿玄色盔甲的男子,他骑在汗血宝马上,英姿挺拔。马也戴着盔甲,头顶一道蜿蜒闪电,与他胸前的血狼图腾交相呼应,散发出一股强大的肃杀之气。
    喧闹的人群,一下子静了。
    盔甲遮了他容貌,只露出一双野狼般冰冷而犀利的眼睛,眸光所到之处,令人颤栗。
    千金小姐们全都感到了一股寒意,从脚底慢慢地升到头顶,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样的人,如果拿不起弓箭,那便没人拿得起。
    这样的人,如果上不得战场,那便没人上得了。
    司空静……瞬间哑巴了。
    就在这时,那冷得不近人情的男子,突然扭过头朝这边看了过来,不知看到了什么,冰冷的眸子微微弯出了一个弧度,空气里,闪过了一丝甜蜜的味道。
    众人愕然,他是在……笑吗?他看到了什么?
    宁玥站在回春堂的二楼,朝他挥了挥手。
    南疆,大理寺
    皇甫燕从幕僚家中归来,听说了太子遇刺的惨案,即刻前往大帅府将容卿请了过来,容卿看了看太子的伤口,又看了看马援的匕首,说了三个字——不是他。
    短短三个字,救了马援与皇甫珊的命。
    没人敢问容卿为什么凶手不是马援,容卿很讨厌跟一群愚蠢的人解释。也没人敢问容卿凶手是谁,容卿很懒,不喜欢查案。
    皇甫燕将马援和皇甫珊带回了皇宫,太子的遗体躺在床上,太子妃坐在他旁边无声地抽泣。
    皇甫珊扑在太子身上,放声大哭。
    皇甫燕的眼底没有一滴眼泪,但整个人都被一种巨大的悲恸笼罩,只是忍着,不让自己用这种懦弱的方式发泄而已。她要把眼泪攒着,攒到手刃凶手的那天!
    马援被她的隐忍深深地震撼到了,饶是男人,也没几个像她这么坚强。
    她将马援交到了书房:“你可看见刺杀我父王的凶手了?”
    马援想了想,道:“我不确定他是不是。”
    “谁?”皇甫燕冰冷地问。
    “一个穿黑袍的老人,他从未央宫的方向来,他撞了我一下,我当时没察觉到任何不妥,没丢东西也没多东西,只是是事后……”马援顿住。
    皇甫燕冷笑:“事后发现你的匕首上沾了我父王的血。”
    “是。”马援点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动手的,明明只撞了我一下而已,但我确定,是他动的手脚。”
    这个男人真是胆大,光天化日之下行刺太子,还嫁祸给了他!想来,他入宫的事没瞒过那老者的眼睛,老者行凶前应该就发现了他的行踪,这才敢对太子下手。
    皇甫燕深深地捏紧了拳头:“夙火,我皇甫燕与你不共戴天!”
    夙火?真是个令人胆寒的名字。马援皱了皱眉,问道:“公主,我们能揭发他吗?”
    皇甫燕摇头:“暂时不能。”已经过了一天,该销毁的证据,早被销毁了。除了容卿,没人能从他身上查到蛛丝马迹,可容卿又从来不管这些闲事!便是今日让容卿为她父王验尸,都费了她好一番功夫。再多的,容卿不会给她了。
    “你先出去。”
    “是。”马援退了出去。
    父王去世了,这意味着南疆的皇储之位空悬了,一旦她的某个叔叔被立为皇储,她和母妃还有妹妹都要从东宫搬出去。
    父王一辈子的心血都留在了这里,她不能就这么走掉!
    皇甫燕拉开抽屉,铺开一道明黄色的布帛,在空白处盖下了太子的印章。
    皇甫珊一进门,就见姐姐拿着父王的私章在盖东西,她一愣:“姐姐!你做什么?”
    皇甫燕将空白的布帛卷好放入怀中:“未雨绸缪。”
    她话音刚落,一名胡子花白的老太监走了进来:“公主殿下,老奴奉皇上之命,前来收回太子的印鉴。”
    皇甫珊瞪大了眸子。
    皇甫燕面无表情地把印鉴交给他:“我正想着给皇爷爷送去呢,多公公便来了,有劳多公公了。”
    多公公叹了口气:“公主节哀,老奴告退。”
    他离开后,皇甫燕拍了拍妹妹的肩膀,郑重其事道:“母妃就拜托了,守好东宫,等我回来!”
    “你去哪里?”皇甫珊抓住了她胳膊!
    皇甫燕眸光一凛:“请缨北上,攻打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