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从前一样。”束妈妈笑道,“只是免了吴姨娘的晨昏定省。”
    俞夫人微微点头。
    束妈妈笑道:“您看,要不要往吴姨娘屋里多添两个服侍的人?”
    “这是少奶奶的事,又不是我的事。”俞夫人说着,瞥了束妈妈一眼。
    束妈妈自凛,忙笑道:“看我,夫人宽厚,我的话也越来越多了。”然后道,“我这就去跟俞管事说,让他派人去南京取参。”
    俞夫人“嗯”了一声,端起了茶盅。
    ……
    如今被人称做“吴姨娘”的吴小姐也端着茶盅,却是望着茶盅在发呆。
    她身边站了个刚梳头的小丫鬟,正低声说着回吴府的事:“……夫人说,让您只管安心养胎,若是能生下长子,为了长子的体面,俞家无论如何也会帮一把在淞江坐馆的老爷和养在舟山大太太身边的二小姐的。”她说了半天,吴姨娘却只是像泥塑菩萨似的坐在那里听着。她抬起头来,有些不安地喊了声“姨娘”,眉宇可见几分怯意,正是那个见束妈妈对赵太太服软时眼睛一亮的小丫鬟。
    她叫莲心,是吴夫人买来服侍吴姨娘的。吴姨娘过来的时候,把她也带了过来。
    吴姨娘怏怏地应了一声,道:“你先下去吧,这些我都知道了。”
    也不知道是真听进去了还是假听进去了。
    莲心再蠢钝也是知道自己的命运和吴姨娘是连在一起的,何况她也是个机敏的,要不然,吴夫人也不会在那么多人里挑了她。
    她想到家里的婶婶,因为连着三胎生的都是女儿,被婆婆和丈夫嫌弃,总是闷闷不乐的,结果第四胎是儿子,却怀到了七个月上头小产了……吴姨娘总这样郁郁寡欢的,会不会也小产啊?
    莲心有些担心。
    “对了,我回吴家的时候,还遇到了件事,”她想讲些外面的事让吴姨娘开开心,“夫人派了俞管事的侄儿润笔驾车送我们去的史家胡同,他把马车停在胡同里,结果住在吴家隔壁的赵家太太从外面卖了很多花树回来,挡住了赵太太拉花的车……”
    “等等!”一直表情有些呆板的吴姨娘脸上突然有了几分生气,她打断了莲心的话,道,“赵太太,赵总兵的太太吗?住在吴家东边的那家的赵太太吗?她有一儿一女。”
    “是啊!”莲心见她有兴趣,越发的活泼起来,“就是他们家。赵太太不知道去了哪里,还带着儿子和女儿……”
    “你看到他们家的小姐和少爷了?”吴姨娘好奇地问。
    莲心连连点头:“赵太太的儿女长得都像赵太太,漂亮得像年画上的金童玉女似的。”
    “那后来怎样了?”吴姨娘追问道。
    “后来赵家的车夫就让润笔把车马往墙那边挪挪……”莲心绘声绘色地讲着当时的情景,越讲越兴奋,声音也越来越大,“……结果束妈妈只说了句‘算了’,他的脸都气得发绿了……”
    吴姨娘忙朝着她“嘘”了一声,压低了嗓子道:“你小声点,小心让别人听见。”
    莲心吐了吐舌头,轻手轻脚地开了门缝朝外望,见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跑回来朝着吴姨娘摇了摇头。
    吴姨娘松了口气,笑道:“你看到哪个人生气的时候脸色会发绿?又在那里胡说八道!”声音很轻,却隐隐中带着几分笑意。
    吴姨娘有多久没有这样高兴了?
    莲心思忖着,就听见吴姨娘喃喃地道:“赵太太是个好人……”
    她奇道:“吴姨娘认识赵太太吗?”
    难怪吴姨娘一听说赵太太就来了精神。
    “不,不认识。”吴姨娘忙矢口否认,神色间平添了些许的怅然,“不过,我知道她。”
    这话怎么讲?
    莲心毕竟年龄小,不解地望着吴姨娘。
    吴姨娘笑了笑,嘴角微翕,正要说什么,外面隐隐传来如银铃般欢快的笑声。
    莲心神色一紧,忙道:“是少奶奶回来了。”
    吴姨娘听着目光一黯,低声道:“应该是和大少爷一起……”
    每次大少爷在的时候,少奶奶的笑声都会格外的清脆。
    她吩咐莲心:“眼看要到中午了,你去厨房里拿饭吧!”
    少奶奶不喜欢她在跟前服侍,除了晨昏定省,她总是呆在家里,现在晨昏定省也免了,她就更不出门了。
    不过这样也好,她也不用去忍受那些异样的眼光了。
    莲心连声应是,退了下去。
    吴姨娘就靠在了迎枕上。
    因炕是靠着窗户的,少奶奶娇媚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她的耳中:“真的,你可不能骗我?要不然,我,我就三天不跟你说话。”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怎么会骗你!”温和而带着笑意的声音是大少爷的,“我明天亲自动手,帮你做个毽子。”
    “德圃……”
    大少奶奶的声音温柔缠绵,让吴姨娘想起俞敬修看范氏的目光来。
    她心里突然觉得很是委屈。
    在潭柘寺见到俞夫人的第三天黄昏,一顶小轿把她抬进了俞家。当天晚上,俞敬修就歇在了她的房里……不过她还没有起身,他就喊了丫鬟服侍他沐浴,随后回了正房。
    之后俞敬修虽然连着几夜都这样歇在了她的屋里,却是从未曾和她说过一句话,甚至连她叫什么都没有问。
    接着她的小日子来了。
    俞敬修沉着脸说了句“晦气”,就回了正屋。
    待她被诊出是喜脉的时候,连一向肃然的俞夫人都情不自禁地露出了欢欣的笑容,她却听到俞敬修长长地透了口气……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和她打过照面。
    既然他们夫妻这样的恩爱,他们又何苦把她给拖进来……
    想到这里,吴姨娘只觉得眼睛涩涩的,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她慌乱地擦了擦眼泪,钻进了被子里面。
    少奶奶这样不喜欢,孩子生下来在没有懂事之前会不会让她自己带呢?
    也不知道是儿子还是女儿?若是儿子还好说,若是女儿,那孩子又会如何呢?
    她不安地翻了个身。
    莫名的,她想到了傅庭筠。
    若是赵太太,赵太太会怎么做呢?
    念头一闪而过,吴姨娘失笑。
    就算是再落魄,她怎么会像自己一样沦落为妾呢?
    她是天之娇女,哪里会知道碾落在泥土里的那些小草的痛苦。
    门“啪”地一声被推开。
    吴姨娘吓得坐了起来。
    “谁?”她惶恐不安地问。
    “是我,姨娘,”莲心脸色煞白地跑到了她的炕边,“姨娘……”
    她望着吴姨娘,欲言又止。
    吴姨娘见是她,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她柔声道:“怎么了?你不是去厨房里拿饭了吗?是不是灶上的妈妈为难你了?还是你闯了什么祸?你别怕,我去帮你求情好了。”
    “不是,不是,”莲心头摇得像拨浪鼓,“是我在等饭的时候听到有人说,说……”
    她眼睛里含着泪,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吴姨娘就笑着把她搂在了怀里:“别怕,别怕,我们两人一起,总有办法的。”
    莲心“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磕磕巴巴地道:“是浆洗房的婆子……说少奶奶肯定是有身孕了……还说,还说,到时候看姨娘怎么办?”
    “你说什么?”吴姨娘抓着莲心的肩膀,眼睛瞪得大大的,面色已如素缟,“你听谁说的?”
    莲心的肩膀被抓得生痛,可她一声也不敢吭,抽泣道:“就是那个拜了墨篆姑娘做干姐姐的媳妇子,她说的……”
    吴姨娘身子一软,就倒在了迎枕上。
    莲心忙扑了过去:“姨娘,姨娘……”
    “我没事。”吴姨娘气若游丝地道,“你别管我,去拿饭吧,晚了,又该被灶上的婆子说嘴了……”眼泪却顺着眼角滴了枕头上。
    “姨娘!”莲心看她面如死灰,很是害怕,犹犹豫豫地不愿意离去,又安慰她道,“也许是她们胡说……对,是她们胡说……她们就是喜欢胡说八道的……”
    “我知道了,你快去拿饭吧!”吴姨娘打发着莲心,可话一出口,却是神色微愣,“我怎么没想到……”她喃喃地道,“少奶奶的衣裳都是由她从娘家带来的贴身婢女打理,就算是怀孕,浆洗房的人是怎么知道的……”此念一起,嘴里就像是含了枚苦胆似的,苦涩难当。
    子嗣可是大事。
    莲心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小丫鬟,莫非是有人有意说给莲心听的?
    吴姨娘拍了拍莲心的手:“去吧!”
    莲心不敢再多说,有些不安地说了句“姨娘,我马上就回来”,去了厨房。
    吴姨娘闭上了眼睛。
    ……
    俞夫人抬起手来就欲将手上的茶盅砸在地上,可看见眼前瑟瑟发抖的小丫鬟,她不禁深深地吸了口气,轻轻地把茶盅放在了手边的炕桌上:“既然少爷打发了你去请御医,你就去跟俞管事说一声吧!”
    小丫鬟如获大赦,应了声“是”,就逃也似的离开了俞夫人的内室。
    束妈妈就朝着俞夫人的大丫鬟使了个眼色。
    大丫鬟不动声色地领着屋里服侍的鱼贯着退了下去。
    俞夫人的怒容这才浮现在脸上。
    “你说,她到底要干什么?”她问束妈妈,“怀孕,还可能有两三个月了……小日子来没来她难道不知道?她是个死人,身边服侍的也都死了?还请御医……好,好,好,她想折腾,我就随她折腾好了。我倒要看看,她能玩出个什么花样来!”说着,俞夫人的手狠狠地拍在了炕桌上。
    刚才被俞夫人轻轻放在炕桌上的茶盅被震得哐当当直响。
    茶水泼在了炕桌上,又顺着炕桌滴下来,打湿了俞夫人宝蓝色遍地金的湘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