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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尧臣头上已经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吴益所言,并非全然构陷。
    位于沙谷口东北处的巩县,其中知县唤作范纯明,乃是范尧臣的族亲,嫡系的范党。
    此处距离沙谷口最近,县中有十数万人户,而范纯明得了中书之命,最为积极响应凿渠之事,于征召民伕上头,确实行事有些过激。
    然而实在也是无法,不强而制之,下头百姓尽皆逃逸躲避,不肯应役,中书之令又待如何?
    巩县此回民乱,早有征兆,三日前,范尧臣便得了范纯明送来的书信,告知县中有躁动之状,因恐出事,只能暂压徭役征召,中书应份,怕是只能完成七中之三,而巩县之外,另有左近县镇,一般也有乡人十分不满,显有乱象。
    范纯明之后,果然另有其余县乡当中的范党陆陆续续传得消息回来,所言也是一般。
    一面是朝中步步紧逼,襄州、广南、蜀中、并导洛通汴之事上头处处要人,另一面是百姓不肯应役,范尧臣又不是神仙,两处一边要加,一边要减,仓促之间,自然不可能快速解决这个问题。
    京畿乃是首要,若是京中生乱,自然天下不安,更何况一旦出了事,传进宫中,他靠着拥立之功在杨太后心中得的信重,说不得便要打上一个大大的折扣。而黄、孙、陈数党自然又何借此为由,攻讦于他。
    范尧臣斟酌之后,只能选了个折中之法,先交由都水监汇算,若是将原先预估的十七万工减为九万工能否可行。
    如此繁复工程,想要估算结果,并不是一夕之工,更兼这几日里他忙得焦头烂额,正拟自金陵暂调粮秣物资去往襄州,又从广州运送药材去往邕州等地,另有蜀中,却只能从别处着手,解一时之渴。
    等到范尧臣喘过气来,巩县、萍乡、澧谷等处奏报当地民乱的折子,已是躺在了政事堂里。
    好险昨夜乃是他轮值,今晨各处奏本送入之时,正正逮了个着。
    然而时间紧急,几处衙门所奏各有出入,互不相符,他只是简单看了,还未来得及查实,又兼立时就是大朝会,哪里方便将此事告知杨太后。
    这本来再正常不过,今日下朝之后,待得查清再做回复便是,可此时被吴益拿来殿上说,又如何能辩解?
    奏报乃是今晨送入中书,眼下就躺在他的桌案上,范尧臣说并不知情,便是欺君,若说知情,便是自认了隔绝中外。
    不得不说,吴益的这个时机实在是掐得太好了。
    范尧臣正给接连不断的事故搅得应接不暇,难免首尾不顾,只是一个疏忽,偏生就给他逮到了。
    上头杨太后问了一句,未能听到范尧臣回复,忍不住又唤道:“范卿?”
    范尧臣心中暗叹了一口气,只得道:“今晨中书得了奏报,确有听闻巩县略有不平,只是山长水远,各处奏报所言不一,臣尚未查实,不好多言……”
    吴益得了此言,仿若苍蝇得了屎,只差绕着范尧臣狂舞,对着杨太后大声道:“太后,范尧臣此言,便是自认其罪!巩县民乱何等大事,急脚替日夜不停送入京中,正该立时知会天子,眼下天子尚未亲政,便该进呈太后,范尧臣此行,正是独揽大权,只手遮天,隔绝中外……”
    他其言也咄咄,其气也嚣嚣,喋喋不休,只剩得此一道声音在殿中回荡。
    吴益前夜早在心中拟了腹稿,他文采出众,才气四溢,此时一气呵成滔滔背来,其中铿锵正气,和着他那挺直的腰背,当真如同士林中的标杆一般,足令士人景仰。
    屏风后头一下子就安静了下去。
    向来最听不得吴益说话的杨太后,仿佛失了魂一般,由着他控诉范尧臣的罪状。
    她只觉得脑子里头成了一滩浆糊,被人搅来搅去的。
    接连而来的灾事,陌生不已又毫无休止的政事,全数没有将杨太后打倒。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只觉得自己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整个人仿佛被一双手给勒住了喉咙,想要呼吸,却又没有气力。
    当真论起来,杨太后与其说是被民乱吓住了,不如说是被范尧臣吓住了。
    若无范尧臣的力撑,她几无可能扶起赵昉,而母子二人掌政以来,大事小事,泰半俱是倚靠范尧臣。
    如果这样的肱骨之臣都不能相信,都一心为私,都满心群党,那这朝堂之上,又还能有谁可以信赖?
    巩县距离京城才数百里,若是行急脚替,一日便能到得,这样相近,当中已是闹了民乱如此大事,范尧臣竟敢欺瞒于她!
    难道欲要坐稳这龙椅,当真只能用那异论相搅,所有臣子,无论谁人,俱都不能相信不成?
    杨太后咬着牙,慢慢地吸了一口气。
    下头的吴益还在大声痛批,已是把弹劾的对象,从范尧臣本身,转到了范党上下,无论范家的亲友、故旧,俱都囊括其中。
    他手中持着弹劾的奏章,却是连翻都没有翻开——不用看那奏章上头的文字,已是能将其中内容倒背如流。
    随着吴益的气势汹汹,一项一项摆出来范尧臣的罪状,而其中罪状,并无一项是构陷,是以范尧臣也难以反驳。
    杨太后坐在屏风后头,忽然惊觉,往日她听了范尧臣奏报,觉得并不算什么的事情,原来被人一一列举出来,已经如此可怕。
    范党,果真势力庞大到了如此地步吗?
    范尧臣,果真是个大奸似忠的佞臣吗?
    杨太后只觉得耳朵里头嗡嗡的,实在听不下去那令人厌恶的声音,脑中更是僵得再转不动。
    她不想看到吴益,却也不愿再看到范尧臣,更不愿见满朝官员,只想快些回宫,远离这叫她无法掌控,充满着不祥与烦躁的文德殿。
    “卿之所言,吾已俱知。”
    杨太后的声音里头,充满着疲惫与无奈。
    “且将尔等奏章送来,等吾回宫再看。”
    没有给出任何正面的回答,杨太后收了吴益同御史台众人的折子,立时就站起身,给身旁的黄门搀扶着回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