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和老刘头道了别,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河边,将手、脖子和脸简单洗净之后,又把辫子重新绑了一下。
    至于衣襟儿和裤脚上的泥,暂时还没法处理。
    青竹皱起小脸儿,忍不住在心里嘀咕:
    唉!那些王八蛋,可真会给她找麻烦。整个秋天,她只有这么一身衣服。由于没办法换洗,所以平时穿得很仔细。现在弄成这样,只能等回去再想办法了。
    这会儿,正是各家各户准备晚饭的时间。几缕袅袅炊烟,从屋顶上的烟囱里缓缓冒出来。
    青竹快到家门前时,迎面走来一群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村长和孙会计。他们一边走,一边陪着几个陌生人说话。
    那些人个个都穿着高档西装,打着领带,青竹一个都不认识。
    她侧过身子,往旁边让了让。
    等这些人离开之后,才转过身,走到自家院门前。轻轻推开木门,低声说了一句:
    “我回来了。”
    曲淑芬站在鸡舍旁,脸上阴云密布,没有一丝笑意。手里捏着个粉色塑料盆,正准备弯下腰,给鸡喂碎菜叶儿。
    她今年三十出头,一头长发挽在脑后。生得浓眉大眼,模样还算周正。只不过肩宽背厚,显得身材五大三粗的。
    上身穿着一件浅粉色碎花衬衫,下身是一条藏青色的长裤。像水缸一般的腰上,系着条半新不旧的围裙。
    她刚跟丈夫吵了一架,正憋着一股火没处发。
    如今,瞧见青竹进了门,全身脏兮兮的,整个人像只泥猴一般,曲淑芬这气儿,就不打一处来了:
    “哟呵,还舍得回来呀?死丫头,让你出去干点儿零活儿,磨蹭到现在才回来。说,又跑哪儿闲逛去了?”
    “舅妈,我没闲逛。”青竹哆嗦了一下,慌慌张张地解释道,“干完活儿之后,我就马上往回赶了。只是,刚才在路上……”
    她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害怕这位舅妈。
    每次看到曲淑芬,都像老鼠见到猫一样。实际上,舅妈在家里很霸道,不仅青竹怕她,舅舅和表弟也怕得要命。
    之所以对舅妈畏惧,是因为青竹深知一个道理——吃谁的饭,就得领谁的情。
    一边依赖,一边嫌弃,最叫人寒心。
    现在这个家,舅妈是顶梁柱。虽说是一家人,但舅妈跟自己没血缘关系。愿意供她吃喝,都是看在舅舅的面子上。
    要是她跟舅妈起了争执,姥姥和舅舅肯定都很为难。她帮不上家里多少忙,至少也不应该添乱。
    因此,在舅妈面前,青竹总是小心翼翼的,尽量避免惹她不高兴。
    “住口!我可没闲工夫,听你编那些狗屁理由。”女人不耐烦地扬起手,冷冷地问:“出去这一趟,收到多少钱?”
    见舅妈没再追究自己晚回来的事儿,青竹松了口气,照实回答道:“两块。”
    闻言,曲淑芬的脸色缓和了些,冲青竹伸出手:“拿来。”
    “哎。”女孩儿将手伸进衣服口袋,结果摸了个空。
    青竹以为自己记错了,又到另一侧的口袋里翻了翻。甚至把两个兜的白色里衬都掏出来了,却仍旧一无所获。
    糟糕,她不禁心一翻个儿,不会是在路上掉了吧?仔细回想了一下,很可能是在跟那群坏孩子周旋时,拉扯之间掉出去的。
    曲淑芬见状,眉毛立刻竖了起来,提高嗓门问:“钱呢?”
    青竹两手捏着衣襟儿,不知所措地答道:“对不起,钱让我给整丢了。”
    “丢了?”曲淑芬眼睛一瞪,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顺势将盆用力丢在地上。又将布鞋从脚上拽下来,朝青竹脸上狠狠抽了过去。
    女孩还没反应过来,就重重挨了一下。小巧的下巴,不由得向左一偏。并不白皙的小脸儿上,立刻多了几道红痕,嘴角也肿了起来。
    “跪下!”曲淑芬的嗓音里,没有半点儿温度。
    根据以往的经验,逃跑或者求饶都会令舅妈更加恼火,进而导致惩罚加倍;忍一下,让舅妈打几下出了气,也就没事了。
    因此,她没敢多做争辩,捂住又痛又麻的脸,熟练地弯下膝盖,直挺挺地跪在女人面前。
    “废物,我养你有啥用?除了浪费粮食,还会干点儿啥?”女人数落完,仍然觉得不解气。把鞋重新蹬在脚上,又往青竹软肋上踹了两下,含沙射影地说,“当初我怕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嫁到你们家来。屋里躺着个老不中用的不算,还得养着你这么个赔钱货!”
    为了给许珍珠治病,花了家里不少钱。
    半个钟头前,她不过随口抱怨了几句,丈夫就摔门走了。因此,曲淑芬心里特别不痛快。
    女人这一脚,正揣在方才青竹被石头砸过的地方。这下,女孩儿可扛不住了。小身子一侧歪,趴在了地上。
    “咋的,还敢装死?”曲淑芬向前跨了一步,从旁边抓起一个鸡毛掸子,正要继续修理她,忽然听到身后响起脚步声。
    许珍珠拄着根拐杖,脚步蹒跚地从屋里走出来,气得脸色发青:
    “刚才那句‘老不中用的’,你说谁呢?”
    “甭管说谁,我也不敢说您啊!”曲淑芬撇了撇嘴,放下手中的鸡毛掸子,阴阳怪气地讽刺道,“您老人家精神头这么足,哪儿像个不中用的人呀!您说是吧?”
    “哼,你不用指桑骂槐的,冲孩子撒气。”许珍珠颤颤巍巍地走到两个人中间,语调低沉地说,“不就两块钱吗?丢了就丢了,以后再挣呗!青竹又不是成心的,你犯得着对她下这么重的手吗?”
    许珍珠的脸上,多了几道皱纹。眸中布满了红血丝,眼袋十分明显。
    自从把外孙女换走之后,她整天魂不守舍、寝食难安。
    一方面,担心宝贝外孙女的情况;另一方面,不管怎么说,也是把人家一对好好的母女给拆散了。尽管许珍珠嘴上不承认,心中也难免有些愧疚。
    沉重的精神压力,导致她病痛缠身,精神越来越差。小诊所经营不善,早就关门了。
    实际上,青竹的亲生母亲,许珍珠只见过一次。但对方的样子,就像印在她脑子里似的,怎么也忘不掉。
    许珍珠时常梦见,那个衣着华丽的孕妇,死死掐住她的脖子,一脸怨恨地骂她自私、缺德,诅咒她不得好死,死后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许珍珠想辩解自己的难处,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每次醒来后,都会惊出一身冷汗。一团浓重的窒息感,紧紧地包裹着她,久久挥散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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