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上,有些人活着,可是却已经死了。然而有些人死了,却依旧活着。”
    “夜帝便是这样的人,活着的人。”
    “可是,我们大多数人,都已经死了。”
    ……
    雨点敲击在地面,阻止了人们前行的道路,梁国,昭国和宋国相交的边陲小镇,前行的人们挤在小小的凉棚里,听着说书人娓娓道来,讲完夜帝和那条巨龙一起切入天地小界的时候,不由深深的叹息一声,说了上面一番话。
    而人们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而在那说书人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旁边突然传来一个轻嗤的声音。
    “死了,你们还在这里干什么?屁话!”
    人们的目光顿时落到那人身上,却见是一个满身邋遢的人,声音粗嘎,听不出男女,一张脸也是面目模模糊,隐约有棱角,同样分不清男女,躺在那里,闭着眼。穿着一双破靴,手里拿着一个酒葫芦,此时打开,发出一股劣质的粗酒的味道,人们见了,不由皱了皱眉。
    周围的一个人冷笑道:“你这样的人,就是那种死了的人?!还敢妄评我们?!你以为你是晚致小姐还是那个神秘的银袍男子?”
    躺在那里的落魄人拿起酒葫芦,给自己灌了一口,慢慢的道:“我确实不是那个劳什子宋晚致,也不是什么神秘男子,这些人,哎,和我有什么关系。在我眼底,他们高高在上,倒是比不过我手中的这葫芦酒来。我又不认识那个劳什子宋晚致,说不定,她就是个纸老虎,而且,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你们口中的那个晚致小姐是个什么货色。哎,世人呀,愚蠢。”
    这句话一出,瞬间便惹了众怒。
    “滚出去!梁国的地盘上不欢迎你!”
    “就是!你也不看看你是谁!什么本事都没有还敢非议我们晚致小姐!”
    ……
    人们的声音瞬间嘈嘈杂杂的响起,瞬间将那个人淹没,而那个人也不生气,听了大家的话,只是站了起来,然后轻轻的拍了拍自己的身上,像是能够将那声脏乱的衣服给拍干净似的。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那人叹息一声,接着,一下子身子一直,没有人看到她如何动作,她已经站了起来。
    然后,睁开眼。
    这个时候人们才发现,这个人的一双眼在熊熊燃烧的火光中比那火光还明亮,而在明亮的深处,宛如插着一把世上无双的利刃。
    人们顿时没有出声。
    而在那人朝着外面走去的时候,凉棚的后面却转出一个少女,穿着一身素衣,满头青丝只用一根发带松松的系住,容颜如玉,眉目温和,纤细的手指提着一个药壶,壶柄上垫着一张帕子,带着微微的笑意,喊住那个人:“姑娘,请等一等。”
    “姑娘”二字一出来,凉棚内的人顿时都愣了愣。
    那个糙汉,是个姑娘?!
    而刚刚走出门的人的人顿了顿,接着,颇有点纠结的转过了自己的头。
    姑娘?好吧,虽然她实在不喜欢这两个字,但是,她还是诧异眼前的少女竟然能一眼认出她。
    宋晚致提着手中的药壶,微笑道:“这几日风寒太多,姑娘似乎也受了点风寒。或许这风寒姑娘并未放在心上,但是喉咙老是不舒服也不好。小女这里刚刚煮了点芜荽汤,正准备给大家喝喝,不如,姑娘留下来,喝一碗,等这场雨消失了之后才走可好?”
    少女的声音如冰玉相击,含着微笑,仿佛大珠小珠落玉盘,听了便让人觉得舒服。
    而那少女回头看了宋晚致一眼,然后哈哈笑道:“生个这么点小毛病喝什么药?去去去!不稀罕!老子喝几口酒自然就好了!还有,和这些人云亦云的愚人在一起,倒让我好不痛快!倒不如和天地为伴!”
    那个少女说完,转身,大踏步的走入雨中。
    宋晚致看着那少女,嘴角忍不住露出深深的笑意。
    忽而之间,虽然不知道她是谁,但是,倒是莫名的欣赏她。
    而宋晚致也淡淡转身,然后看着周围的那些人,微笑道:“劳烦大家等等,药马上好了,最近天气变化多端,小女替婆婆煮了些药给大家。”
    大家听了,不由对眼前的这个少女送去感激的目光。
    而有些年轻的少年,看着少女清谈缓笑的模样,倒是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物,于是忍不住拿着目光一遍又一遍的朝着宋晚致看去。
    而他正看着,却见身后又走出来一位布衣男子,容色平凡,端了一叠碗,走出来,然后将碗放在了旁边的长桌上。
    而这个时候,从布衣男子的身后跳上来一只雪白的小狐狸,小狐狸后面跟着一只小老鼠,两只跳上长板凳,小狐狸用爪子捧起碗,然后放到少女的面前,身后的那只小老鼠便急忙捧着后面那一叠碗中的一个,给小狐狸递过去。
    小白对着小老鼠哼了一声,接着,便接过碗,在长凳上依次摆开。
    宋晚致提起药壶,然后垂首,暗色的药从药壶里面倾洒出来,晕开衣袖。
    苏梦忱便将药碗一个个端过去,递到了人们的手中。
    人们接过,不停的说着谢谢。
    待每个人都端了药喝了之后,宋晚致和苏梦忱站到了凉棚边上。
    雨珠子凉棚角落滑落下来,一滴滴的溅开在眼角,抬眼看去,满满的春色都晕开在烟雨朦胧中,一抹都化不开。
    梁国之事后,宋晚致在那里陪了小夜一整个冬季,小夜曾经陪在她身边的时候,便常常会讲些她以前的事情和她听,宋晚致便握着她的手,然后絮絮的说着她曾经所想的一切。
    然而更多的时候却是沉瑾陪在她身边。
    归星书院由小星当了院长,并且一并有了一个女官的名头,四大家族也一并削了爵位,所有的权利再次收归到皇权之下,由沉瑾暂时打理国务。
    而少女每日的气息都在平稳,那把刀一直被她抱在怀里,像是沉睡中的慰藉。
    秋意凉再次离开,消失在所有人面前,宋晚致也不知道,那个少女是否能真正的放下心结。
    她抬起头,想起自己,却又无奈的笑了。
    这世间,谁能没有执念?便是她,不都还在这条路上走吗?只不过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这执念的结果是什么样罢了。
    她握了握自己的手。
    也不知道这次再次回到故土,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王叔寄来的那封信,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昭国,那千年古树上的苍苍白雪,是否,已经,化了?
    苏梦忱站在旁边,转头看着眼前的少女,只是站在她旁边,陪着她。
    雨点仍然在缓缓的落下,带着些残余的寒意,纷纷的扑过来。
    两人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小白已经带着那小老鼠将药碗给收了起来,小白昂首挺胸的站在那收好的碗面前,然后对着苏梦忱谄媚的笑了起来。
    主子,你看,我都已经收拾好了。
    而苏梦忱的目光却淡淡的转到了另外一边。
    小老鼠也跟着龇开大板牙。
    而在旁边,人们还没见过如此通人性的小动物,其中一个小丫头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块桂花糕,然后小心翼翼的分了半边,然后对着小白递了出来。
    “来来来,啾啾啾,过来姐姐喂你吃好吃的。”
    小白顿时炸毛!
    丫的!
    爷活了三百岁!你这个十一二岁的黄毛丫头竟然敢当爷的姐姐!丫的!爷才不吃你的桂花糕!哼!
    小白将自己的脸一扭,然后便转向了另外一边,而小老鼠却闻着那桂花糕的香气,顿时高兴的凑过去,一把捧起桂花糕,狠狠的咬了一口,接着一双老鼠眼顿时闪闪发光,接着,捧着剩下的桂花糕,递到了小白面前。
    小白的爪子一挥!
    哼!吃过的给爷吃!爷不吃!
    宋晚致瞧着它这个样子,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屋内的人看着小白和小老鼠这个样子,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宋晚致和苏梦忱相对一笑,接着,便往凉棚的后面走去,凉棚的后面,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在一边咳嗽着一边拿起一件破旧的衣服补起来。
    宋晚致走上前,按住老人的手,道:“婆婆,你身子没好,便不要做这些伤身神的事情了,留着,让我来。”
    这个老婆婆的家便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前两天他们两个人路过此地,刚好借宿到这个独身的老人屋里,这位老人正巧病了,宋晚致便决定留下那里帮帮忙。
    老人低低的咳嗽出声,然后笑道:“姑娘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伤神不伤神的只有我知道。前面打仗呢!我的儿可没衣服穿,我得给他们赶制冬衣,你看看这天冷了,我那儿最是怕冷,不赶制出来,冷了他了,那可是,冻在儿心冷在娘心。你现在还是单个,等你有了儿女,便知道,这世间,天大地大,都不如儿女的事大。”
    宋晚致听了,蹲了下来,垂下眼眸压下眼底的一丝伤意,微笑道:“婆婆您说的对,但是想来您的儿子也是担心您的,他若是知道您撑着病体为他缝衣,恐怕在外也不安心。您的病左右不过这一两天的时间就好了,等好了之后再做事,岂非是事半功倍?这样,那方才是穿在儿身,暖在儿心。”
    宋晚致说着,便将她手里的衣服给拿了下来,然后扶着她让她靠在旁边的软枕上,轻轻的在老人的额头上按了起来。
    老人在宋晚致的手下,慢慢的眯着眼睛睡了起来。
    等到老人睡着之后,宋晚致就蹲在那里,看着这位老人满脸的褶皱还有干枯的手。
    苏梦忱伸手,轻轻的落到少女的肩上:“这世上,婆婆心里有这一个念头,倒是,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宋晚致看着老人,点了点头,然后站了起来,抬头看着外面的洒落的春雨。
    冬天刚过,又哪里来等着厚棉袄呢?
    老人一个人拉扯大的儿子早就在二十年前的战争中牺牲了,他的儿子死在那个冬天,最后寄回来的家书便是要让母亲看看能不能寄一件厚衣服,于是老了的母亲,便只记得年年岁岁里,怕冷的儿子想要一件厚棉袄,于是,这么多年,她日日夜夜的缝制着一件棉衣,屋子里都堆积了一屋子厚棉袄,然而老人的身上却仍然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衫。
    穿在儿身,暖在娘心。
    但是这世上,糊涂与不糊涂,又有谁能说清楚呢?
    宋晚致拿起那件缝了一大半的棉袄,然后轻轻的盖在老人身上,接着,和苏梦忱轻轻的走了出去。
    而在外面,人们又在低低的交谈着梁国发生的事情,所有的悲痛和代价成为的传奇,到了最后,不过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一段叙说,不过尔尔。
    宋晚致听着他们口中的自己,慢慢的摇了摇头,仿佛那个人,离她很远,而她只是转过头,看着身边的男子,自己尚且这样,那么,身边的他呢?
    弹指风云,于他而言,又是什么?
    苏梦忱转头看着她,看着她嘴角泻出的淡淡的笑意,然后问道;“笑什么?”
    宋晚致低低的笑道:“想当初,我曾站在那里,听说世人口中,苏相您的传奇。”
    苏梦忱拿起旁边的伞,站在凉棚边,一撑,握着她的手,将她纳入自己的伞下。
    一踏步,踩入那雨水中。
    看着身边的少女眼底那散碎的光,苏梦忱的眼底也浮起淡淡的光:“哦?我的传奇?”
    宋晚致点了点头;“是呀,听你定江山,弹指灭一国,听你风华绝代,苏家百年,唯有苏相……听你,嗯,很多很多的故事。”
    苏梦忱的轻轻的抬起手,抹过少女的眼角的发:“所以,那个时候你多少岁?”
    宋晚致想了想:“十来岁吧,嗯,不超过十三岁。”
    苏梦忱笑了一下:“幸好。”
    宋晚致抬起眼不明的看了他一眼:“幸好什么?”
    苏梦忱柔声道:“幸好我遇见你,否则我想不到,我会干出什么事。”
    如果遇见你,在你那般小的时候,我该怎样,对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心动?如果遇见你太迟,那个时候的你,是否已经成为他人的掌中宝,便是他付出所有,也无法靠近。
    所以,这便是他的幸好。
    宋晚致听了,却微微一愣。
    如果没有遇见,那么,现在的她又会是什么样子?
    宋晚致轻轻的笑了起来。
    想来,这时间,待她,还是不薄的。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朝着前方走去,渐渐的远离了身后的那座凉棚。
    虽然这是梁国和昭国相交错的一个边陲小镇,但是,在小镇对面,却是一座高山,而在高山后面,却是耶河,耶河的对面,才是广袤无垠的昭国土地。而比邻梁国的,却是宋国的土地。
    小镇在烟雨中若隐若现,宋晚致和苏梦忱停下了脚步。
    两人站了一会儿,正准备回头,却突然听到蹚蹚踏踏的马蹄声,接着,回过头,却发现,凉棚外面,已经围满了一群人,隔得那么远,都可以感受到那马匹身上散发出来的血腥之气。
    宋晚致和苏梦忱相对一看,接着,便急忙走了过去。
    还没走到那里,却突然听到一阵尖叫和大哭声,一个人的嗓子已经吼了出来。
    “全部给我滚出来!七岁以上和七十岁以下的,全部给我滚出来!否则,老子一把火燃烧了这片地方!”
    “还有,十二岁以上的娘们,也跟我滚出来!”
    “否则,老子这把刀可是给你们这些人准备的!”
    那个人一拍身后的马匹,马脖颈上拴着的几个人头顿时抖起来,顿时吓哭几个小姑娘,还有几个人,瞬间便吓得失禁了。
    那个穿着铠甲的人一见这些吓得呆愣的人,哈哈一笑,接着上前,一把拉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钳住她的脸看了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好货色!”
    接着将她一扔,便扔到了身后的士兵怀里,而那些士兵顿时便抬起手,对着这个吓得呆愣的少女动起手来。
    而旁边,小姑娘的爷爷瞬间便冲了出来:“放过我丫头啊!”
    “放过?!”男子一伸手,然后捏住那人的喉咙,正想一用力将他给捏死,身后却传来一个微冷的声音。
    “住手。”
    男子回头,顿时眼前一亮。
    少女站在伞下,一双眼睛澄澈,容颜如玉。
    宋晚致嘴角含着一丝笑意,然而眼底却殊无笑意,她上前,道:“还请军爷放过这些平民百姓。”
    那人根本看都不看宋晚致身边的苏梦忱,而是将目光转向宋晚致:“哦,放过?你这个美……”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突然间,膝盖“咔嚓”一声,然后,“砰”的跪在了地上。
    怎么回事?!
    那人惊诧的抬头,但是,这周围根本没有人出手!
    宋晚致却仍然含着一丝笑意,说着和刚才一模一样的话:“还请军爷,放过这些平民百姓。”
    那人看着宋晚致嘴角的一丝笑意,突然觉得一阵冰冷。
    “你,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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