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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威国公这个爵位一样,威国公府宜园并不像什刹海周边那些豪宅园林那样,具有什么百余年的悠久历史,而且一应设计因为都有当年还年轻的罗旭带着好些狐朋狗友亲自参与,所以一切都以实用为主,突出的是宜得其所这四个字。所以,府中的门楼造得气派归气派,但重中之重还是日常进出的东西角门,尤其是外客多要走过的西角门,除却两间给门房值守用的屋子之外,还有三间小小的坐西朝东的小厅,专供外客停留。
    从前罗明远没回京,这小厅常常是空关着,但这一年来的作用就大了。哪怕罗明远并不常常在家,但罗旭出仕之后,但凡到了家,这三间厅就不曾断过访客。有的是同年,有的是同乡,有的甚至来叙同宗。光是三间厅里里外外的字画摆设,就都是这些人的亲笔,罗旭煞费苦心摆得颇有情调,可当武人出身的陈瑛处身其中,却总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罗兄,光看这地方,实在是想不到这地方住着你这个战功彪炳的威国公。纪曦虽是二甲传胪,可终究是你的世子。”
    罗明远早先也对罗旭这个长子多有不满,但如今时过境迁,那种感觉已经从无奈变成了赞许,隐隐之中甚至还有几分骄傲,因而此时听了陈瑛这话,他心里便有几分不快,但嘴上却并未说出来,只淡淡点了点头。
    “这府中上下多是纪曦的手笔,我也不常回来住,再说日后也是他的,一切任由他就是。倒是你这时候急匆匆见我,可是有什么大事?”
    陈瑛的眼睛沉了沉,随即站起身来一揖到地,郑重其事地说道:“罗兄,我知道自打回京之后,我的行事多有功利,甚至一度疏远了你。京城于你来说,不过是一个新地方,但于我来说,却是带着太多从前不堪回首的印记。所以,我做事不免剑走偏锋,也落得个阴刻无情的名声。如今我算是想明白了,这阳宁侯的爵位着落在我身上,不过是因为我在云南镇蛮有功,并不是为了我那些小心思小手段。看在我从前在云南佐你多年的份上,请罗兄帮我一把。闻听西边土鲁番新王即位,大有不轨之举,请调了我去肃州镇守。”
    此话一出,罗明远立时愣住了。好半晌,见陈瑛丝毫没有直起腰的意思,他方才冷哼了一声:“起来!”
    见陈瑛仍旧未动,罗明远突然重重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起来!”
    这时候,陈瑛方才缓缓直起腰,脸上却露出了复杂的表情。而罗明远却仿佛没看到似的,自顾自地说道:“你什么心思我知道,不过就是看到你家侄女如今水涨船高,你家侄儿文有韩明益,武有宜兴郡主,你那嫡子养在太夫人身边,与你并不亲近,而你自己昨夜却有些不妥当,所以心有畏惧罢了。可是,你以为当今皇上是什么人,容得你这以退为进?你以为你去了肃州卫,就能让人想起你的旧功?你以为你的小心思,一直以来就没人看得出来?”
    说到这里,他见陈瑛脸色阴得下人,顿了一顿又哂然笑道:“陈瑛,我和你共事多年,你阴刻、你嗜杀、你功利、你欺上瞒下……你以为你听了我三妹的意思投我所好一个个美人地送过来,我就都不知道?但你在治民镇蛮上头有一手,打仗也不是糊弄人的,用你作为部下确实能省心不少,所以我一次次保举了你,甚至没计较你没给三妹争一个名分回来。但是,官场上的算计随你如何,你却把私事上头的算计带到了公事,这就是你的致命短处!”
    “威国公……”
    自从袭封阳宁侯之后,陈瑛常常有意无意地在和威国公罗明远相处时,拉平两人之间的关系,但是,此时此刻,他却本能地叫出了从前那个称呼,脸上说不清是震惊,还是愧疚,亦或是恍然大悟。可叫出了这三个字,他一时便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竟是僵立在了那儿。
    “好了,你回去自个琢磨,要真是想明白了,回头让人到京营给我捎信就是。我还急着回营,别的话就不多说了。”罗明远站起身来,才往外走了几步,却没到门边就站住了,又扭过头看了看陈瑛,最后吐出了一句话,“提醒你一声,最好不要自作聪明!”
    然而,看着那门帘子重重落下,陈瑛那脸色顿时变得无比阴沉,拳头攥紧了松开,松开了又攥紧,到最后甚至没有立时跟着出门,而是无意识地在屋子里踱起了步子。
    他已经都安排好了,要不要真的按照罗明远的话……可是,凭什么他这一辈子辛辛苦苦的搏杀,却比不上陈澜一时间的机缘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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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值傍晚,天上又下起了雪,只年关在即,大街小巷但凡有些殷实的人家,往往都挂出了红灯笼。然而,这时分的镜园大门口,却是罕有地大门洞开,好些仆人正在戴总管的指挥下爬着梯子往门楼上挂灯笼。只横挂竖挂总有毛病,到最后前一个双手双脚险些冻僵的木木地从梯子上爬了下来,却是换了一个手脚活络的上去。
    如此折腾的目的只有一个——就在此前的申末时分,宫中官复原职的御用监太监夏太监奉旨前来,却是赐宫灯一盏,彩灯四盏。这其中,宫灯自然是挂在正堂致远堂。而彩灯则是惜福居一盏,怡情馆一盏,此外另两盏就是这会儿挂在门楼上。只不过,这样的恩典,可此时无论是下头指挥的戴总管,亦或是上头忙活的下人们,人人都在稀罕之余心中叫苦。
    这御赐的东西别人不是珍而重之地供起来,就是索性深藏入库,可皇帝倒好,赐了两盏挂在门口的灯……这夏太监口中说皇帝的意思是好东西就是要给人看的,不过是玩物而已,万一坏了再赐两盏就完了,没什么可惜的,可天知道真要是坏了怎么办?
    此时此刻的致远堂中,陈澜和夏太监分宾主而坐,多日不见的两人都有些唏嘘。陈澜是想到了昨日白天黑夜那两场惊魂,而夏太监也想起了那暗无天日的大牢。因而说着说着,陈澜真心实意地贺夏太监重见天日,夏太监则是贺陈澜平安无事,身份经历迥异的两个人你眼看我眼,最后同时笑了起来。
    “夫人真是妙人,咱家今天出来见了无数的人,个个都是贺咱家终究是荣宠不衰,就没一个贺咱家重见天日的,个个都怕犯了忌讳。”
    “夏公公又何尝不是明白我?相比其他,能活着方才是最重要的。”
    相视笑过之后,夏太监才换了正色,说起了禁锢西苑的淮王,眼睛一时间就眯缝了起来:“淮王被禁了之后,咱家陪着皇上去瞧了一次,虽只是在门口,可皇上出来之后脸色铁青,听那口风,淮王似乎供出了不计其数的人,大有一番自个沉了就要拖上一堆人下水的意思。他却不知道自己害惨了李淑媛。李淑媛那样一个精明的母亲竟是养了这么个蠢儿子,真真是倒霉到家了,闻听消息之后就险些昏厥,之后毅然决然散尽家财打算设法留淮王一条命。如今看来,便是淮王真的不死,留种却难。”
    夏太监如此直言不讳,陈澜自然明白那番怨毒的缘故。宫中内库窃盗的官司已经水落石出,样样证据指向淮王,也难怪已经两次几乎丧命的夏太监咬牙切齿。她正打算安慰夏太监两句,却不料这一位突然站起身来深深一揖。
    “夏公公这是干什么!”
    陈澜忙起身让开,夏太监却执意全了礼,随即才说道:“小金那档子事咱家之前听他说了,亏得有夫人提醒了他,否则他那一死,白白送命不说,咱家至少也得脱一层皮。咱们内官素来被人轻贱,相交的人多半是看咱们消息广,似夫人这样真心实意的几乎没有,更何况在那种节骨眼上亦没有抛在一旁不理会,所以加上前头杨大人相救那一回,咱家都深深记在心里。今天前来,除了为赐物,还有一个正好撞到咱家手里的消息。”
    “阳宁侯陈瑛,在龙泉庵查抄之前,就已经让人先下手为强,扣了龙泉庵主身边的一个尼姑。那是未曾落僧尼籍的人,伺候龙泉庵主多年,连户籍都没有,所以拘管所有女尼的时候,也就顺顺当当漏过了此人。人原本是送到曲公公那里,但曲公公今天放了我和老成之后,就奉了圣命前去原籍赐死前缇帅卢逸云,司礼监那头是咱家代管,人就轻轻巧巧到了手。阳宁侯这么做无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要夫人一句话,这后患咱家就替你利利索索地除了!”
    与人为善,于己为善,此时此刻,陈澜再一次深深地体会到这话的深刻含义。杀人灭口一劳永逸的心思只打了个转,最后就变成了另一个念头。
    “夏公公的好意,我心领了。”陈澜站起身来,深深裣衽施礼,见夏太监犹如底下装了弹簧一般,一下子蹦了起来,她便笑道,“公公对于我家三叔那个人,恐怕不及我了解。他尽管是武将,可心思却极其缜密,做事更往往是谋定而后动,把这个人送到了司礼监给曲公公,安知就不会把另外一个送到别的去处,甚至是犹如玩叶子牌似的,在手里再扣一张?”
    原本是还想劝陈澜心肠该狠得时候就得狠,不要当滥好人,可听到这话,夏太监登时愣住了。他原只是想着可以顺手回报之前的恩情,何乐而不为,此时往细处想想,渐渐就品出了那里头的不对劲来。于是,眯了眯眼睛之后,见陈澜坐下,他也好整以暇地落了座。
    “这么说来,咱家这一回要是给夫人帮忙,兴许还正好落入了别人的算计里头?好啊,这阳宁侯果然是能耐,怪倒是爵位从长房二房一路掉到了他的三房……只不过,要真是按照他的意思把人送到了皇上跟前,会不会对夫人有碍?”
    倘若龙泉庵主还活着,那么陈澜心中那块大石便永远无法落下。可如今人都死了,哪怕就是留下了什么东西,甚至楚国公的《甜水歌》原稿诸如此类的东西,她也并不惧怕。所以,她只是自信地笑了笑。
    “公公放心。昨日晚上皇上从这儿离开的时候,我倒是于心不安,想说说龙泉庵主那会儿对我说的话,皇上却一字不问就径直走了,只说是信我。我少不得会补一份折子递上去,所以,你回去之后,只管把人按照该有的程序往上呈报或是送去,说明是来自阳宁侯就行了。如此,公公少不了一个诚字评语,要知道,皇上用人别的不提,最在乎的就是这个字。”
    夏太监被陈澜说得眉开眼笑,越发觉得自己没看错人,当即连连点头。盘桓着又说了赏赐只怕要事情彻底平定之后才会一一厘定,见天色不早,他也就站起身来告辞。陈澜才出了致远堂,就只见杨进周大步往这儿走来,忙停住了步子等他。
    “杨大人这是回来了?”夏太监抢先打了招呼,又笑吟吟地说,“咱家可得多谢杨大人,要不是您昨夜这一遭,咱家还不知道要在牢里头关到哪时。今天出来的时候,老成也捎话说,让咱家好好感谢您。”
    “并非在下一人之力,也都是威国公韩国公罗世子萧世子鼎力维持。”
    杨进周施礼之后,见夏太监哈哈大笑拱手告辞,他也就和陈澜一块把人送到了二门。待到往回走时,他遣开了其他人,一路走一路对陈澜说起了去镇东侯府看望萧朗的经过,对于遇到荆王只是一笔带过,却详详细细说了自己提到的那个问题和萧朗的回答。
    陈澜眉头一挑,停下步子就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会向萧世子问这个?”
    “没什么,今天进了宫,听了些消息,所以不免多了个心眼。”见陈澜歪着头仿佛在想什么,杨进周忍不住伸出手去捋了捋她被风吹乱的刘海,又淡淡地说道,“龙泉庵一众人等都被看押在西苑的内官监大牢,当时出动的就是我管带过的天策卫,所以我虽不过问,也有人到我跟前递了些消息,所以去寻镇东侯世子相询。也是因为那会儿他带人在宣武门激战过,后来多亏了阳宁侯的人正好从棋盘街过去,也算是给他解了围。据说,那会儿阳宁侯还为了以防稳妥起见,派人用吊篮从阜成门出了城。”
    见陈澜咬了咬嘴唇,没说话,他便顺势拉起了她的手缓缓往前走:“我答应过你的,昨日惊马之事一定会给个交代,但昨晚那会儿我却又错过了,剩下的收场自然该我来!刚刚在镇东侯府,我和萧世子合写了昨夜兵分两路行事的具体奏本,已经送通政司了。”
    这家伙……动作那么快!
    尽管早知道杨进周是个不喜欢拖泥带水的人,可今天见他为了自己的事雷厉风行,陈澜除了从前的那种赞叹,还多了一种温馨的甜蜜,因而一路跟着走的时候,鲜有地没有多追问,只是听他仿佛是为了安她的心似的,今日进宫之后的经过也都轻声一一道来,到最后算一算,这一程路上说的话,竟比有时候他一晚上说的话都多。
    一直到进了怡情馆正房,杨进周才松开了陈澜的手,认认真真地说:“你三叔的事虽是你娘家的事,但如今不比平日,你先好好调养身体,不要管了,一切都有我!”
    看着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陈澜的嘴角渐渐上挑,到最后笑着点了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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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京城中的百姓来说,腊月二十那一整晚上的诡异动静原本是最好的谈资,可是,当平日里欺行霸市的五城兵马司从兵马指挥副指挥到下头的吏目,那些个恶名昭彰的不但遭了革职,更有几个在巡城御史衙门当街行刑,大棍子直接就打死了六七个,一时间满城拍手称快,竟是连之前那动静也都忘了。而紧跟着,则是龙泉庵藏污纳垢的事发了,这下子说什么的都有,各家勋贵无不是依足了小心,甚至连晋王在这快要过年之前出城都没来得及理会。
    尽管已经事先净了街,阜成门外的黄土官道上已经看不见一个闲杂人等,但是,当夹杂着雪花的北风刮得各色旗帜簌簌作响,刮得那皇子玉辂的红松隔板一阵阵嘎吱嘎吱地响着,坐在其中的晋王免不了心情大坏。看着对面那个空荡荡的位子,他冷不丁一巴掌拍了下去。
    “殿下有什么吩咐?”
    “滚!”
    帘子外头的探问一瞬间被截断了,而晋王那拳头却紧紧攥了起来。想到此前君前辞别时的情形,他便恨得牙痒痒的,可是,哪怕他心中再怨再恨再不满,可想着此时此刻应当已经留在了乾清宫的那个人,他浑身的力气就一下子都被抽干了。
    “要是当初听了他的话……可恶,他为什么就不能把话说明白!他跟过本王,就算以后改旗易帜跟了老四,又怎么可能取信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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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清宫东暖阁。
    被晋王咬牙切齿惦记的人,此时正斜签着身子坐在一****墩上,头微微垂着,神态之中带着几分恭敬和惶然。然而,当上首的天子淡淡说了一句话之后,他才终于抬起了眼睛。
    “你能跟他十年,他能用你却不能尽信你,是他没有眼光气量,不怪你。”
    汤老的眼睛已经有些红了,此时忙低下头欠了欠身道:“是臣有负皇上托付,没有能让晋王殿下全心信赖。都是和那些文人墨客相处多了,不但沾上了好名的习性,而且还多了……多了优柔寡断,臣虽尽力相劝,奈何殿下说,儒家大道,方才是治世之法。”
    “他是昏头了!”皇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随即冷笑道,“太祖皇帝轻儒臣,太宗皇帝虽用儒臣,两代圣天子却都留下了遗训,那便是不要被那些经义教条给洗了脑子!儒家,江南书院那么多,几个儒学大宗师一代一代地出,几乎把格物压得喘不过气来,可是,那些读书人难道家里就没有海船在外头做生意?难道就没有大把大把地搂钱?一面是成日里子曰圣人云,光明正气,一面是私底下男盗女娼……罢了,不说这些!”
    皇帝终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发泄下去,从那张雕着双龙戏珠图案的紫檀大案上拿起三本奏折,朝着汤老丢了过去。见其忙不迭地蹦起来接住,他才淡淡地说道:“你跟着朕许多年,虽说在他身边闲置了这么久,也不至于荒疏了本能。这三件东西你给朕看看。”
    汤老躬了躬身,这才坐下一一看了。兴许是本能使然,他一面看,一面在奏折上用指甲划出了重点,可等一本看完这才想起不是在为晋王做事,于是不禁有些尴尬,可抬头见皇帝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他方才安心了些,看完一本又依样画葫芦地看了另两本。等到全都看完了,他合上这奏折,眯着眼睛沉吟了好一阵子,这才站起身双手将奏折呈回大案。
    “皇上应当早有决断,臣不敢妄言动摇君心。只是,用人之际……”
    “昔日曹操曾下唯才是举令,道是‘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的人,也全都在网罗之列。他是因为世族大阀垄断高官,因而方才出此下策,朕只是更喜欢不拘一格用人才,虽不至于斤斤计较其人德操,可绝不是什么事都能容忍。身为人子,逼凌嫡母,尚有前情可原;身为长辈,居然对孤女弱弟也不能放过,这勉强归在私德也就罢了;只是,首鼠两端见风使舵,投注的时候胆大包天,收尾的时候亦是自以为是,他不如罗明远远矣!”
    面对这样的评价,汤老自是紧闭了嘴不再多言。相较于杨进周和萧朗的联名合奏,相较于陈澜那详详细细的陈情,陈瑛的暗示影射实在是太拙劣了些,更何况最后还画蛇添足加了一条自请前去肃州的……
    聪明反被聪明误,晋王如是,陈瑛如是,不外如是。(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