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糯的声音入耳,赵彻像被滚烫的火石烫到,立刻松开卫黎的手站起来。
    下人被屏退在外,门反锁着,沈柏进不来,不住拍门。
    赵彻深吸一口气,冷静片刻转身去开门。
    门外,沈柏穿着乳白色绣百花牡丹锦衣,戴着绣虎头帽,帽耳把耳朵严严实实的盖住,还垂了两颗绒球下来,一晃一晃的可爱极了,她怀里抱着一大堆东西,见门打开,也不见外,抱着东西挤进来,嘴里不住说:“可累死我了,再不开门我就要不行了。”
    话音落下,一个小巧的拨浪鼓掉到地上,赵彻帮忙捡起来,沈柏已经走到床边,把那些东西一股脑的放到床上,然后扭头找茶水喝。
    喝完,沈柏皱着小眉头问:“屋里味道怎么这么难闻啊?”
    她年岁小,不懂忌讳,赵彻正要说话,沈柏又跑到窗边,搬了凳子爬上去把窗户打开。
    屋里烧着炭火,赵彻提醒:“外公病着不能受寒。”
    沈柏没理会,从窗棱上扒拉了一团雪在手里揉成一团,跑回床边对卫黎说:“我听太医说了,病人多是畏寒的,但也不能一直关着窗户不通风,会憋到的。”
    说着话,沈柏把手里的雪团拿给卫黎看,说:“屋里这么暖和,卫爷爷是不是都没想到马上要过年,瀚京又下过一场雪了?”
    她闹腾得很,进屋以后就没消停过,卫黎被吵得勉强打起一点精神,接过雪团,感受到真切的凉意。
    他知道外面下雪了,下人每天都要进来跟他说外面的变化,但那些言语已经刺激不到他了,唯有这个时候,抓着雪团他才想起,大雪之后整个瀚京白茫茫的一片是什么样。
    沈柏搓搓手,逐一展示她带来的东西。
    那些都是她这两年搜罗的玩具,一般是不会分享给别人的,今天也是为了哄卫黎开心才千辛万苦带来。
    沈柏的语气相当鲜活,这些东西她平日连碰都不让人碰的,好像给了卫黎天大的好处。
    卫黎被她逗得笑起来。
    自皇后离世,卫家就一直死气沉沉的,赵彻来卫家两次,都没见过卫黎笑,这会儿见他笑了,心脏不住的发胀发酸。
    沈柏像一团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焰,不管到哪里,都能点燃周围的一切,让所有事物都变得明媚鲜活起来。
    一晃到了午饭时间,沈柏还没展示完自己的玩具,赵彻让人把饭食送到屋里来,卫黎几乎吃不下什么东西,下人只准备了一点流食。
    赵彻想喂卫黎吃饭,被沈柏抢了先,她嘴巴比赵彻甜,一口一个爷爷叫着,各种撒娇卖萌求卫黎多吃一点,卫黎也没办法拒绝,比平时多吃了许多。
    吃完饭,卫黎的精力耗尽,赵彻没让沈柏吵他,带沈柏去客房休息。
    沈柏也挺困的,打着哈欠就往床上走,赵彻把她拉住,严肃的问:“今天你怎么会来?”
    沈柏有点懵,揉着眼睛说:“我来看卫爷爷呀。”
    赵彻问:“太傅让你一个人来?”
    沈柏为什么会一个人来这里呢,她真的是关心外公吗?可她一个小孩子能做什么呢?
    赵彻脑子里不受控制的涌出这样的想法,他手里握着可以决定沈氏全族生死的秘密,他知道沈家不会背叛他,但被困在宫里这么多天,深刻体会到无能为力这四个字的意思,他对所有人都充满了怀疑。
    沈柏不知道赵彻在想什么,眼珠滴溜溜的转来转去,而后冲赵彻招招手,示意赵彻靠近些。
    赵彻走到她面前,倾身凑近,下一刻被沈柏搂住脖子。
    赵彻愣住,沈柏贴着他的脸颊,在他耳边低声说:“殿下,你别难过,卫爷爷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不管,不管发生什么,我也会一直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她这么小的年纪,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赵彻有点疑惑,沈柏继续说:“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念书,努力做大官,帮殿下的忙,夫子说,天道好轮回,那些坏人都会有报应的,皇后娘娘在天上也会保佑我们的。”
    最后一句话说出来,赵彻可以肯定,沈柏是知道所有事的。
    她知道皇后的死背后另有隐情,知道赵彻现在的处境很不好,她什么都知道。
    这几日脑子里紧绷的神经轰的一声断裂,赵彻抱紧沈柏。
    今天如果沈柏没来,他差点就控制不住心里的暗黑想法,想让外公在死之前最后再为他做一点事。
    他什么都没有了,如果注定留不住外公,他也不介意利用这点亲情做一场大戏给世人看。
    但沈柏来了。
    她把他从悬崖边拉回来,让他不至于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对这个世界充满敌意,最后变成一个冷漠嗜血的杀人狂魔。
    下午卫黎醒过一次,他醒来的时间不长,知道他在床上躺了数月,沈柏求着赵彻让下人把他抬到躺椅上,开着门看外面的风景。
    院子里能看到的东西太少了,但也比他成日看着床帐来得好。
    沈柏说不来什么劝卫黎的话,她只是在旁边玩儿,不住的跟卫黎说话。
    卫黎很快又睡着了,下人把他抬回床上,赵彻没有留宿,在傍晚时分坐马车回宫,离开前沈柏向他承诺,她会尽可能的多陪陪卫黎。
    赵彻身不由己,不能一直陪在卫黎身边,她帮他陪。
    赵彻永远都忘不了,那天傍晚时分,他坐在马车里,透过窗帘看见沈柏戴着虎头帽站在卫家的大门口,门上挂着皇后离世的白布和白灯笼,她身子小小,眼眸却明亮如火焰,一个劲儿的朝他挥手,好像只要有她在,他永远都不会有什么后顾之忧。
    回到宫里,天已经完全黑了,赵彻没有休息,直接去了慈安宫,宫里伺候的宫人都很意外,没想到赵彻这么晚竟然还会来。
    顶着众人诧异的目光,赵彻走进太后的寝殿,太后精神不济,睡了一下午,宫人送了热水准备伺候她洗漱,赵彻走过去,亲自拧了帕子帮太后擦脸擦手。
    照顾了太后这么多日,赵彻的动作娴熟,力道也温和,太后打起精神,柔声问:“睿玄不是出宫看国丈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赵彻柔声说:“有三个太医轮流守着外公,睿玄不通岐黄之术,在那里守着也没什么用,便回来了。”
    赵彻说着在太后背后垫了两个垫子,让太后靠坐在床头,宫人送进热腾腾的饭食,赵彻接过,吹凉了喂到太后嘴边。
    太后吃了一口,问:“国丈如何了?”
    赵彻动作不停,回答说:“母后离世给外公造成的打击太大,他郁结在心,病情自然好不了,睿玄能劝的都劝了,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
    赵彻的语气像是对卫黎无可奈何,太后早料到这一点,叹着气说:“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外公也不容易,如昭也是,皇帝都开恩让他回来了,他竟然还死心眼儿非要待在云山寺。”
    太后的语气自然,不动声色的挑拨起赵彻和卫如昭的关系。
    赵彻没有让她失望,沉了脸,神情阴郁的说:“舅舅这次铁了心要留在云山寺,不管卫家也不管我,睿玄自会让他如意,以后也不会再让俗事扰他清修。”
    太后原本觉得卫家和卫如昭都会成为隐患,但现在看卫如昭自绝于世,卫家也不成气候了,赵彻又如此依赖她,一直紧绷的神经不自觉松懈下来,试探着问赵彻:“皇后已经病逝快三年了,国丈走不出去是人之常情,但后宫之位总不能一直空悬,皇帝又要掌管朝事,又要统筹后宫,未免分身乏术。”
    “皇祖母说的是。”赵彻垂眸,停下喂饭的动作,说,“母后离世后,一直是德妃娘娘在处理后宫的事,她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若将凤印传给她,孙儿是可见其成的。”
    凤印是皇后的权力象征,赵彻松了口,太后便以为他是同意把皇后之位给德妃,顿觉满意,忍不住欣慰的笑起,夸赞道:“哀家知道这个决定对睿玄来说很难,睿玄放心,以后哀家会和德妃一起好好疼爱你,绝不会让你受任何委屈。”
    赵彻垂眸掩下情绪,淡淡的说:“谢皇祖母。”
    在慈安宫待到戌时过,等太后睡下,赵彻才会熠辰宫,他没胃口吃东西,先让宫人送热水来沐浴,好像碰了什么脏东西。
    过了两日,恒德帝让孙越海把凤印送到庄贤宫,正式由德妃执掌六宫之事。
    虽然封后的圣旨还没下,整个皇宫都知道,德妃是不二的皇后人选。
    德妃也很高兴,不过她没有得意忘形,三天两头的道熠辰宫给赵彻送吃的,马上除夕,她还亲自给赵彻量尺寸,让内务府给赵彻做一身好看的太子服,到时除夕宴好一起跟恒德帝亮相。
    日子过得飞快,一眨眼到了除夕宴当天。
    镇国公顾廷戈从边关回京述职,昨日才进京,恒德帝特意让他休息一夜,今日一早镇国公进宫面圣,赵彻被召到御书房一起议事。
    赵彻幼时见过顾廷戈一次,那个时候皇后还在,顾廷戈站在百官之中,赵彻只觉得他的身形尤其高大挺阔,是个非常光明磊落的英豪。
    如今再见顾廷戈,赵彻更能清楚感受到他身上那股子杀伐果决的武将气息。
    那种气息,是只有上过战场,杀过人,流过血,在生死边缘摸爬滚打过的人才能磨砺出来的,和瀚京的繁荣安逸格格不入。
    太子册封大典的时候,顾廷戈没有赶回来,但这次见面,他对赵彻很尊敬。
    这种尊敬,来自于对未来储君的肯定和服从,并没有因为他身居高位,拥有赫赫战功而赵彻身后没有任何依靠生出半分轻视。
    见到顾廷戈以后,赵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他第一次清晰的意识到,他现在是昭陵的储君,是在数年以后要主宰整个山河的人。
    顾廷戈用过午膳先行出宫,晚上再带国公府的人一起进宫参加除夕宴,恒德帝留赵彻在御书房谈话,把昭陵现在的兵力情况和与周边邻国的局势都说给他听。
    顾家是将相世家,顾恒舟明显是要继承顾廷戈衣钵的,赵彻日后想坐稳皇位,顾家是必不可少的支柱。
    恒德帝传授了一些御下之术给赵彻,虽然赵彻现在还用不上,先领悟体会也是可以的。
    谈完话,赵彻回熠辰宫,小憩了一会儿,小贝伺候赵彻换上太子服。
    收拾妥当,赵彻去慈安宫看太后。
    自德妃得了凤印,太后心情大好,身体渐渐好转,精神很不错。
    赵彻陪她说了会儿话,出了慈安宫,转道去庄贤宫。
    今天庄贤宫上下都很忙碌,德妃掌了六宫的事,遇上除夕宴这种大日子,要操心的事自然不少。
    恒德帝赐了凤印给德妃,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怕恒德帝会借着除夕宴这个机会,当着百官宣布册立德妃为后的消息。
    赵彻在前厅等了一会儿,德妃才带着人匆匆赶来,她走的急,面上却带着笑,还没走近就热切的问赵彻:“睿玄这个时辰怎么来庄贤宫了,可是有宫人疏忽做错了什么?”
    为了更好的迎接皇后之位,德妃这些时日保养得很好,今天的妆容也很精致,容光焕发,漂亮极了,一点都看不出真实年纪。
    “并无疏忽,母妃安排得很周到。”赵彻温笑着说,虚扶了德妃一把让她坐下,“本宫听说前日父皇让内务府送了一套华服给母妃,让母妃今夜赴宴的时候穿,想先看看母妃穿那身衣服是什么样的。”
    恒德帝给德妃赐的衣服是按照皇后规制做的,上面用金丝绣着栩栩如生的龙凤,贵气逼人,只有昭陵身份最尊贵的女子能穿。
    德妃想穿这身衣服已经很久了,但她克制着还没换上,也是想今晚在晚宴上好好惊艳众人一番。
    这会儿赵彻主动前来提起,德妃下意识的警惕起来,并不觉得赵彻怀着什么好意,她笑着说:“再过两个时辰就是晚宴了,到时再看也不迟,睿玄怎么突然如此心急?”
    赵彻垂眸说:“睿玄想母后了,自母后离世,睿玄已经好久没见别人穿那样的衣服了,母妃待睿玄很好,穿上那件衣服一定很像母后。”
    赵彻语气温和,充满依恋,德妃却只觉得膈应。
    她是想取代那个女人做皇后的,哪里希望自己像那个女人,那不就成为替代品了?
    但这个时候德妃心里虽然有不满,也不能当着赵彻的面表达出来,她安慰赵彻,说:“姐姐疼爱睿玄,睿玄想她也是很正常的,睿玄现在文武双全,德才兼备,姐姐在天上看见必然会很开心的,她没有离开睿玄,只是换了种方式守护着睿玄呢。”
    德妃声音柔柔,努力扮演好一个慈祥后娘,赵彻点点头,好像真的被她安慰到,又说了几句话,从袖中拿出一个名贵精致的红木盒子给德妃。
    德妃讶异,问:“这是什么?”
    赵彻说:“给母妃准备的新年礼物。”
    德妃没想到赵彻还给自己准备了礼物,眉眼忍不住染上欢喜,接过盒子,当着赵彻的面打开,然后笑意僵住,若不是年长赵彻许多岁,见过不少风浪,只怕当场就要发火。
    盒子里装着的是一支精美无比的六尾衔珠凤钗,她是贵妃,按照规矩,只能佩戴四尾凤钗,恒德帝这次虽然让内务府按照皇后的规制给她做了衣服,赐下来的也还是四尾凤钗。
    这支六尾凤钗,是皇后生前佩戴过的。
    赵彻说:“这是母后生前钟爱之物,那时本宫常见她用此物搭配衣服,很是端庄大气,本宫今日特意把它送来,也是觉得只有它能配得上母妃的身份容貌。”
    赵彻的语气很诚恳,像是在由衷的夸赞德妃,德妃抓紧木盒,笑不出来,努力保持冷静,说:“这既然是姐姐的钟爱之物,睿玄还是好生保管,本宫不好夺人所爱。”
    德妃说完合上盒子想把凤钗还回去,赵彻直白的说:“父皇有意立母妃为后,以后睿玄会改口唤您一声母后,后位是您的,儿子是您的,一支凤钗又有什么好介意的?”
    你能占人家的后位和儿子,还假惺惺的说不想要钗子,也未免太假了。
    赵彻眼神明亮的看着德妃,德妃一噎,脸色有点难看,赵彻继续说:“我知道这是母后的遗物,到底是死人的东西,母妃觉得晦气也很正常,是睿玄思虑不周让母妃为难了,抱歉。”
    赵彻改了说法,伸手要把凤钗拿回去,德妃又收回。
    赵彻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根本没有给她拒绝的余地,不过他也说得对,她要霸占那个女人的夫君、儿子,还有一切荣耀,哪里能连一支小小的凤钗都容不下?
    不过是小孩子报复的小把戏罢了。
    思及此,德妃勾唇笑起,说:“睿玄能把姐姐的钟爱之物送给本宫,本宫自然是开心的,哪里会嫌弃,睿玄放心,今夜本宫一定会戴着此物出席晚宴,就当是姐姐陪着我们过年了。”
    赵彻勾唇,笑道:“母妃说的是。”
    从庄贤宫出来,赵彻脸上一直挂着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余光之下只有森寒的冷意。
    快到御花园的时候,猛然听到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大喊:“我撕烂你们的嘴巴,皇后娘娘只有一个,你们不许胡说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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