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南襄国某边陲小镇,一团黑气飞快的掠过,农户院子里的狗惊得叫起来。
    一个黑影随之落到院子里,屋里的人被狗叫声惊醒,点了灯正要出门查探,黑影抬手一挥,屋里的烛火熄灭,一股幽香弥漫开来,屋里的人也重新睡下。
    黑气早就不见了踪影,黑影低头看了下手里的罗盘,指针也没有反应。
    追不上了。
    黑影抿唇,转身离开。
    三日后,逸陵城,东方家。
    一个穿着淡紫色绣鸾灵树叶的人站在凉亭里,恭敬道:“阁主,属下无能,让恶灵逃出南襄,现在它不知所踪了。”
    “这么多人都拦不住它,那就这样吧。”
    凉亭里的人说,声音很懒散,透着股子漫不经心,一点也没把这个当回事。
    另外一个声音说:“它脾气坏得很,要是出去干点杀人放火的事,这罪孽可就大了。”
    “知道它脾气坏你还不把它看严一点?”
    “是牢房的千机锁做得不好,还需要改进,我又不知道它会逃跑。”
    “那你还不去追?”
    “慕容齐最近的状态不大好,我要去南溪一趟,没功夫去追它。”
    凉亭外面的人听得额头冒汗,东方影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等他离开,扭头踢了踢沈柏的脚说:“都三年了,你还不挪窝,真打算在东方家瘫到死?”
    沈柏在躺椅上翻了个身,懒懒的说:“走路还是喘,站久了就心窝子疼,就我这样能去哪儿?”
    三年过去,她已经十八,眉眼长开了许多,容貌昳丽端方,皮肤白得有些病态,眉眼之间多了两分让人怜惜的柔弱,就这么躺在这里,乍一看像是娇怯不胜的病美人。
    不过东方影一直和她待在一起,比谁都更清楚这个美人的心思有多缜密狠绝。
    东方影在她面前坐下,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说:“那些恶灵大多数都被超度送走了,你不至于还这么柔弱吧?”
    沈柏翻了他一个白眼,幽幽道:“你觉得不至于,那就自己去试试。”
    东方影吃饱了才会去试,他幽幽的看着沈柏,问:“你不会是怕见到那个人吧。”
    那个人是哪个人?
    沈柏想反驳,话到了嘴边却没说出来。
    她不是怕见到顾恒舟,相反,她挺想见到他的。
    想看看他这三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伤,但她这身体,确实指望不上,真要回了昭陵,只怕已经是一具凉透了的死尸。
    沈柏躺在躺椅上不说话了,东方影还想说点什么,下人过来说:“阁主,该去药浴了。”
    “好。”
    沈柏应了一声,立刻有人进来连着躺椅把她抬起来。
    从东恒回来,她浑身筋脉尽断,连心脏都被挖了,若不是引魂铃护住她的魂魄,只怕早就绝了气息。
    回来之后,云裳用最好的药材做了药浴给她泡着,她像活死人一样养了一年才醒过来,身体表面上长好了没有什么伤口,实则左臂根本抬不起来,还有非常严重的心疾。
    刚醒来那几个月,她连话都不能说几句,不然就会心痛如绞。
    养到今日,沈柏才勉勉强强看起来像个正常人。
    为了让沈柏药浴,东方擎专门派人在她住的院子凿了个汤池,不管春夏秋冬,汤池的水温都保持在一个恒定的温度,刚进院子,一股浓郁的药香便扑鼻而来。
    下人把沈柏抬到池边退下,云裳帮沈柏脱了衣服抱进汤池里,熟稔的帮她按捏身体疏通经络。
    这三年时间沈柏基本没怎么动弹,全靠云裳每日这样帮她按摩,肌肉才不至于萎缩。
    “这两日我可以自己走动了,姑姑不用再如此辛苦的照顾我。”沈柏温声说,被汤池的药香熏染,有点犯困,云裳动作轻柔,仍帮她按捏着,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并不辛苦。”
    自从沈柏回来,东方家就把她当小祖宗一样供起来,变着法的哄她开心,想让她好起来,沈柏反倒没那么在意自己的身体。
    是就这么躺到死还是站起来活蹦乱跳,蹦跶几天再死她都没什么所谓的。
    东恒国地宫一战,悲喜面就此消失,沈柏只剩下一口气,那个恶灵则散落四方,也算是受到重创。
    东方家迅速组织了昭灵阁,招揽奇人异士到处寻找恶灵,三年时间过去,那个恶灵基本被消除,只剩下最后一点魂灵,眼看要功德圆满,这个时候偏偏让它跑了。
    不过这恶灵现在的魂力不强,只要找到它,东方家随便一个制香师都能将它降服。
    沈柏琢磨着一会儿跑完药浴,要让人去昭灵阁下个通缉令,云裳轻声说:“听说前两日有恶灵逃跑了?”
    “嗯。”沈柏应了声,说,“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不是什么大问题,找回来就是了。”
    “小姐,这三年东方家最好的药材都做药浴泡进你身体了,按理你早就该养好了,但到了今日,你的心疾还是未愈,你可曾想过原因?”
    云裳关切的问,沈柏睁开眼睛,开玩笑的说:“姑姑不会是觉得这心疾其实是我的心结吧?”
    云裳不说话,默认沈柏的猜测,沈柏转身趴在池边,幽幽地说:“姑姑猜错了,从东恒回来,我就没什么心结了。”
    她是亲眼看见顾兄消失不见的。
    顾兄已经不在这世上,她的所有执念心结自然都不复存在。
    只是,偶尔会闪过一个念头,想在一切结束之前,再看看顾恒舟罢了。
    云裳继续帮沈柏揉肩,担忧地说:“你的心疾三年未愈,再这样下去,我担心……”
    云裳说不下去,沈柏回头,见她眼眶发红,面上是掩不住的悲痛。
    沈柏大概猜到云裳想说什么了,她腕上的引魂铃已经有好几道裂痕,也不是外力所致,就是她醒来以后,隔一段时间就突然出现在铃铛上的。
    引魂铃护着她的心脉,她才能活到现在,要是引魂铃哪天碎了,她多半也活不了多久了。
    沈柏想得明白,淡淡的说:“无妨,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姑姑不是比我更清楚这些事么?”
    沈柏语气寡淡,好像要死的人根本不是她。
    云裳叹了口气,问:“小姐,你真的不打算再回昭陵看看吗?那里毕竟是你的故乡。”
    “不了吧。”
    沈柏幽幽地说,阖上眼睛假寐。
    她都离开三年了,所有人应该都习惯没有她的存在,都要死了,还突然回去,怪没意思的。
    反正她又不是没人收尸。
    顾恒舟过得好不好其实也不关她什么事了,毕竟当初是她选择放开手,她再关心这些也挺没皮没脸的。
    见沈柏如此,云裳没再劝说,安安静静让她继续泡着。
    药浴有安神之效,沈柏泡了没一会儿便睡着了,再睁开眼,身体在晃动,映入眼帘的是马车顶篷晃来晃去的红色绦穗。
    她怎么会在马车上?
    沈柏暗暗心惊,扭头,对上东方影看好戏的脸。
    沈柏无语,皱眉问东方影:“你不是要去南溪吗?把我弄出来干什么,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把我埋了,好继承阁主之位?”
    “我夜观星象,发现去南溪解决不了问题,得去昭陵一趟,正好那恶灵也去了昭陵,你和我一起去,把它降服送走,永除后患。”
    东方影理直气壮,沈柏眉头皱得更紧,指出漏洞:“那恶灵现在魂力很弱,你直接把它带回来就行了,为什么还非要我一起去,功力退步到这种地步了?”
    沈柏故意激东方影,东方影觑着她,说:“引魂铃快碎了,我怕你坚持不到那个时候,跟我一起去比较保险。”
    “你……”
    沈柏还想说些什么,东方影懒懒道:“行了,已经出发两天了,你现在不管说什么,我都不会送你回去的,不如省点力气好好躺着吧。”
    说了这么会儿话,沈柏胸口有点闷了。
    东方影能把她带出来,说明东方擎和云裳都是默许了的。
    沈柏多说也无益,干脆闭嘴休息。
    顾虑着他的身体,马车一路都走得很慢,但沈柏的身体实在太弱了,颠簸几日,沈柏开始发烧咳嗽。
    发烧还好,一咳嗽就会牵动身上的肌肉,五脏六腑都跟着疼,烧了两日,沈柏就瘦了一圈,脸也苍白得厉害。
    东方影给她吃了一些药也没见好转,眉头也跟着拧起来。
    他也怕沈柏会死在路上。
    但离逸陵都这么远了,再把沈柏送回去,这一路就白折腾了。
    东方影在小镇逗留了三日,然后带着沈柏换水路去昭陵。
    上了船每日不用上车下车,沈柏的状态勉强好了一点,她太久没出过门了,好不容易有看风景的机会,便每日坐在船舱外面吹风看两岸的风景。
    说来也挺奇妙的,之前沈柏一直坐不住,在太学院念书的时候都总要翻墙出去玩儿,临了倒是走不得也蹦跶不得了。
    南襄国很热,一年到头四季的变化不明显,进入昭陵沈柏立刻感觉到了瑟瑟的秋寒,还没到客栈,就冷得咳了一口血。
    东方影赶紧把她安置到客栈,买了好几身绒实的冬衣给她换上。
    咳完血,沈柏就陷入昏迷,东方影也不敢继续赶路,就这么在客栈住下。
    昭陵秋季多雨,第二日秋雨便绵绵的下个不停,东方影出手阔绰,小二在房间点了火盆,沈柏昏睡了两日才醒,畏寒得不行,成日裹着被子在床上坐着跟东方影闲聊。
    东方影倒也不着急去追那个恶灵,沈柏醒着的时候,他就跟沈柏说说话,沈柏昏迷着,他就自己出去闲逛。
    一晃眼便到了中秋。
    城里的中秋挺盛大的,今年昭陵风调雨顺,收成不错,新帝登基以后,做了很多改善民生的措施,今年的赋税又减轻不少,城中百姓脸上都挂着高兴。
    中秋这天天气不错,秋高气爽,沈柏的精神也还可以,听到外面热热闹闹的,忍不住提起兴致,和东方影一起出门逛逛。
    白日没什么好玩儿的,沈柏在客栈睡了一整天,傍晚才出门。
    今晚没有宵禁,到处都挂着灯笼拉着红绸,一派喜气。
    沈柏在南襄没出过门,猛然看见这样热闹的场景,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她开心了些,一路都在跟东方影介绍昭陵的民风民俗,见到什么好吃的好玩儿,都推荐东方影试试,不过最后东方影掏钱买来都进了她的口。
    沈柏现在胃口不大,只吃了几样东西就撑到了,便只混在人群里看热闹。
    两人逛到一半,引魂铃响了一下,恶灵就在附近,沈柏还没尽兴,对东方影说:“我在这里等你,你去逮了它回来找我吧。”
    这里人太多了,东方影不放心,沈柏懒懒的催促:“去吧,一会儿别又让它逃了,找起来怪费劲的。”
    东方影离开,沈柏找了个不容易被挤到的角落,靠在墙边看一个老人家捏面人。
    她其实不太爱吃这些东西,但很喜欢这个制作过程,觉得挺神奇的,面团在手里这样那样的捏一捏,就能变成各种千奇百怪的形状。
    这些玩意儿都是小孩儿喜欢的,沈柏旁边站了七八个小孩儿,这些小孩儿一人手里都拿着一个面人,却还是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看着。
    不知道看了多久,人群突然一阵喧闹,沈柏还以为是东方影闹出来的动静太大,循声望去,却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儿笔直的朝她冲过来。
    这要是被撞上,小爷这条命怕是要交代到这里了。
    沈柏往旁边让了一下,身后的巷子空出来,小孩儿像猫一样灵活的窜进巷子,瞬间没了踪影。
    追过来的人气急败坏,而后一把揪住沈柏的衣领怒道:“你是那小子的同伙,别想跑!”
    “我不是。”沈柏为自己辩解,感觉衣领太紧,有点呼吸不过来,拍了拍那人的手说,“你先放开我。”
    那人哪里肯放,揪着沈柏的衣领要拖她去见官。
    那人的动作粗鲁得很,沈柏被拖了几步便感觉胸口一阵刺痛,没来得及说话,眼前一黑,笔直的向前栽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度醒来,她没在大牢关着,身下是宽大绵软的床,头顶是烟青色的床帐,屋里烧着火盆,很暖和。
    沈柏动了动手指,身体无力地很,起不了身,艰难地偏头,看见一个穿藏青色绣七彩飞鱼官服的人坐在屋里。
    那人眉眼清俊,比少年时期多了两分稳沉和书卷气,官服加身,又比年少时多了几分威严。
    沈柏觉得眼熟,思维迟钝的过了好半晌才想起这人的名字。
    是吴兄呢。
    再见故人,沈柏有些动容,吴守信也察觉到她的视线,偏头看过来,见她醒了,立刻走到床边问:“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柏没客气,如实说:“有点渴。”
    吴守信立刻倒了杯热水给她喂下,又加了两个靠枕在背后,让她靠坐在床上。
    吴守信显然没想到沈柏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坐在旁边几次欲言又止,最终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沈柏倒是很快平复下来,问:“吴兄现在,是这里的州府了?”
    “嗯,年前刚赴任。”吴守信点头,终于问出最关心的问题,“你怎么会在这里?”
    “过节挺热闹的,就去凑了会儿热闹。”沈柏平淡的说,想了想又补充道,“偷钱的是个小孩儿,我不是他的同伙。”
    吴守信当然知道她不是那个小孩儿的同伙,上下打量了沈柏一会儿,正要说话,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老爷,夫人说她头痛不舒服,请老爷过去看看。”
    夫人?他成亲了。
    想来也是,吴守信应该及冠了,来这么远做州府,不成亲也不像话。
    沈柏有点好奇,问:“是苏二小姐吗?”
    她离开瀚京的时候,听说他是要和苏盈订婚的。
    吴守信摇摇头,说:“是吕家小姐吕青青。”
    沈柏意外,竟然是吕青青,这人可是太后的嫡亲侄女,虽说和吴守信也算是门当户对,但两人是怎么凑到一块儿的?苏盈呢?
    沈柏疑惑,丫鬟见吴守信没动,又说:“夫人身子重,这几日胃口也不好,老爷还是快去看看夫人吧。”
    这是怀上身孕了。
    沈柏连忙说:“吴兄还是先去看夫人吧,我这样也跑不了的。”
    吴守信叫大夫来给沈柏诊过脉,自然知道她现在身体不大好,犹豫了下起身离开。
    傍晚的时候,丫鬟来请沈柏去前厅赴宴,说是他们夫人专门准备了晚宴招待她。
    沈柏一听就知道吕青青是吃味了,不想破坏人家夫妻感情,沈柏让丫鬟帮自己收拾了一番,走到前厅赴宴。
    吕青青肚子高高隆起,应该怀孕六七个月了,她原本还摆着架子想看看自家夫君从街上捡回来了个什么样的狐媚子,看见沈柏以后,整个人愣住,指着沈柏问了和吴守信一样的话:“你怎么在这里?”
    两人的神情都差不多,别说还真挺有夫妻相的。
    沈柏微微一笑,说:“恰好路过,没带什么礼物,还请吴夫人莫要见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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