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柏才回家待了一天又进宫面圣了。
    这些时日她跟恒德帝见面的次数不少,加上之前在御书房的深入交流,这次进宫面圣沈柏一点压力都没有,轻松自在得如同回自己家。
    顾恒舟对谁都是一个样,进宫以后他一直绷着脸没说话。
    春喜是第一回被帝王召见,紧张得走路都同手同脚,沈柏见了,直接抓住她的手,拉着她往前走。
    她的手很软也很暖和,虽然不及其他男子那般宽大,却也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春喜诧异的看了她一眼,终究是贪恋那点温暖,没有挣脱。
    三人一起去了御书房,进门之前沈柏放开春喜,三人进去跪下行礼。
    御书房里人不少,除了恒德帝,还有四皇子赵稠,丞相李德仁、镇国公顾廷戈和太傅沈孺修。
    这架势看上去是要三堂会审,春喜吓得肩膀抖了抖,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恒德帝眸光冷沉的从四喜身上扫过,这宫娥年岁不大,容貌看着也很普通,是那种很不起眼的存在,如果不是碰上这件事,只怕这辈子都没机会在恒德帝面前露脸。
    感受到恒德帝的目光,春喜身子抖得更厉害,浑身都在往外冒冷汗,良久恒德帝沉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春喜额头贴地,声音细软的回答:“启禀陛下,奴婢名叫春喜,之前是在迎泽宫当差的宫娥。”
    太过害怕,她的声音都打着颤,若不是御书房很安静,都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赵稠冷眼睨着春喜,如同看着一个死人,就这么个贱人害他这几日都没睡好,等这件事的风头过去,他一定要让这个贱人生不如死!
    赵稠想着眼神越发怨毒,沈柏注意到,往旁边挪了挪,稍微帮春喜挡住一点视线。
    赵稠眼眸微眯,目光恨不得变成淬了毒的刀,嗖嗖的扎在沈柏身上。
    除了这个小贱人,沈家这个臭小子他也绝对不会放过。
    沈柏坦然和赵稠对视,不仅没觉得害怕,反而弯了弯眼眸,笑得明媚,无声的挑衅,仿佛在说:四殿下,你能拿我怎么样呢?
    赵稠心里鬼火直冒,差点忍不住要找沈柏的茬,被李德仁瞪了一眼,赵稠这才压下怒火让自己冷静下来。
    恒德帝看着春喜继续问:“你既然在迎泽宫当差,怎么会无缘无故去了国公府?”
    春喜战战兢兢的回答:“是世子殿下让奴婢随他一起出宫的。”
    恒德帝眼眸微眯,加重语气:“朕当然知道是世子殿下带你出宫的,但朕需要一个理由,你想好了再回答!”
    恒德帝释放出强大的威压,春喜吓得哭出来,抬头无措的看了沈柏一眼,恒德帝冷声道:“朕问的是你,你看他做什么?”
    春喜连忙低下头去,抽噎着回答:“奴……奴婢在迎泽宫当差,数日前淑妃娘娘来到迎泽宫,说要送四殿下一些窗花,让奴婢带她在迎泽宫四处转转,没想到到了僻静之处,淑妃娘娘却抓着奴婢问四殿下将沈少爷扣押在哪里了,这些都是主子们的事,奴婢不敢随便在背后谈论,淑妃娘娘却说,如果奴婢能如实相告,便让沈少爷认奴婢做义妹,还能让奴婢提前出宫。”
    这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春喜的声音虽然颤抖得厉害,逻辑却十分清晰。
    御书房一时没人说话,春喜顿了顿继续道:“奴婢并不知道沈少爷在迎泽宫,只是换值的时候听说迎泽宫暗房里关了个人,让宫里的人不要随便靠近,奴婢被淑妃娘娘开出来的条件蛊惑,便带淑妃娘娘去了暗房,没想到暗房里关着的就是沈少爷。
    沈少爷当时发着高烧神智不清,淑妃娘娘命奴婢扶沈少爷去见世子殿下,奴婢不敢不从,出宫以后担心四殿下回来以后会责罚奴婢,奴婢只能大着胆子和世子殿下一起离开。”
    春喜原原本本复述了那日的经过,说完不住在地上磕头:“奴婢一时贪心,背叛主子,求陛下饶命!”
    春喜哭得停不下来,恒德帝看着顾恒舟问:“此人所言是否属实?”
    顾恒舟沉声道:“的确是微臣托淑妃娘娘进迎泽宫帮忙寻人,不过迎泽宫中发生的事微臣并不清楚,无法判断真伪,淑妃娘娘许诺这位宫娥让她提前出宫、做沈少爷义妹之事的确属实。”
    顾恒舟刚说完,司殿太监在门外高声喊道:“淑妃娘娘到!”
    御膳房的门打开,淑妃穿着一身华美的宫装走进来,丝毫不受房间审问架势的影响,福身行礼:“臣妾拜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淑妃声音柔婉,很是悦耳动听,恒德帝面色稍霁,朝她招招手,淑妃会意走到恒德帝身边。
    恒德帝下巴微抬问:“堂下之人爱妃可认识?”
    淑妃瞧着春喜,轻声命令:“抬起头来!”
    春喜抬起头,眼泪汪汪的看着淑妃,淑妃点头:“这是迎泽宫的春喜,臣妾对她有些印象。”
    恒德帝让春喜又把刚刚的话复述了一遍,等她说完,恒德帝偏头问淑妃:“她方才所说可属实?”
    淑妃大大方方的承认:“的确如此,是臣妾假借窗花之名,去迎泽宫带走的沈少爷。”
    恒德帝抿着唇,神情冷肃,认真思索着这件事,不说别的,赵稠擅自扣押重臣之后这件事是犯了忌讳的。
    李德仁表情冷沉,狠狠剜了淑妃一眼,他一直觉得淑妃在后宫里面是最安分守己的,没想到淑妃不仅敢直接去迎泽宫带人走,还敢亲自到御前来对峙。
    淑妃说完话便安安静静站着,仿佛没有察觉到李德仁的目光。
    恒德帝也仿佛没有看见李德仁和赵稠不断变换的脸色,继续问:“爱妃从迎泽宫带走沈柏的时候,她是什么状态?”
    淑妃说:“沈少爷当时发着高烧,神智不清,状态不是很好。”
    恒德帝问:“除了发烧,他身上可还有异样?”
    淑妃认真思忖了片刻回答:“臣妾当时无意中看见沈少爷衣服上有小块血迹,血迹的位置在靠近臀部的地方,因为感觉有些奇怪,所以给臣妾留下的印象很深。”
    淑妃这话暗示意味很强,赵稠坐不住了,当即开口反驳:“你胡说!他身上根本没有伤口,衣服上怎么可能会有血迹?”
    赵稠浑身煞气外涌,恨不得立刻扑上来咬淑妃两口似的,淑妃掀眸平静的看着他,柔声道:“臣妾只是阐述自己看到的事实,至于沈少爷身上究竟有没有伤,衣服上的血迹从何而来,应该向当时为他诊治的太医求证,四殿下不用如此激动。”
    李德仁怒其不争的横了赵稠一眼,他告诫过赵稠无数遍,可惜赵稠就是听不进去劝,一遇到事情就沉不住气。
    德妃刚说完,司殿太监又在外面喊:“陛下,张太医到了。”
    恒德帝应了声“进”,司殿太监推开门,张太医走进来,一掀衣摆恭敬地跪下高呼:“微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见张太医,赵稠和李德仁的眼底同时闪过一抹晦涩,他们都很清楚,张太医是先皇后留下来的人。
    不等恒德帝问话,李德仁先跪下说:“陛下,张太医与李家有多年的芥蒂,老臣以为他的言辞不足为信。”
    张太医是先皇后一手提拔起来的,医术是出了名的高超,先皇后病危之际,他曾因误诊,差点害德妃毁容被打入大理寺,后来先皇后病故,恒德帝亲自把他从大理寺天牢提出来,案子无疾而终,恒德帝给德妃丰厚的奖赏以示安抚。
    十年时间过去,若不是李德仁提起,都快没人记得这桩久远的恩怨。
    张太医并不认同李德仁的话,挺直背脊义正言辞道:“启禀陛下,微臣与李家并无芥蒂,丞相所言过重了。”
    李德仁还想再说,张太医抢先道:“十年前微臣的确是不慎误诊差点害德妃娘娘毁容,微臣罪有应得,并无怨言,所幸陛下宽宏大量,愿意给微臣一次机会,让微臣用这一身医术做出一点建树,微臣万死也不能报答陛下大恩,断不敢暗藏怨怼。”
    张太医一字一句说得铿锵有力,砸地有声,他都已经对十年前的事供认不讳了,李德仁若是还揪着这件事不放,反而显得心里有鬼。
    李德仁冷着脸不好再说什么,恒德帝抬眸看着张太医问:“数日前,行远从宫里将沈柏带回国公府,是爱卿替沈柏诊治疗伤,那日爱卿从沈柏身上都看到了什么?”
    张太医回答:“启禀陛下,沈少爷受了凉,浑身发着高热,背上有密密麻麻好几十个针眼,高热一直没有退下,情况颇为危急。”
    恒德帝追问:“除此之外,爱卿可还看到其他?”
    这话意味深长,李德仁大震,赵稠难以置信的惊呼出声:“父皇,您不相信儿臣!?”
    之前被恒德帝单独召见,赵稠就已经说过自己和沈柏根本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今日恒德帝却召集这么多人再御书房,还对张太医问出了这种问题,分明是不相信他的话,要彻查此事。
    恒德帝看向赵稠,九五之尊和父亲的威压如同大山一样压到赵稠身上,说:“朕什么时候让你说话了?”
    赵稠虽然是皇子,但这会儿御书房里站着的,个个都比他辈分高资历长,况且还是恒德帝亲自问话,他这样突然跳出来打岔,实在是没有规矩。
    赵稠看见沈柏就来气,因为恒德帝的不信任,理智直接绷断,梗着脖子说:“儿臣和他什么事都没有,父皇你今日如此行事,分明是不相信儿臣,儿臣不服!”
    恒德帝冷幽的看着赵稠反问:“你既然什么都没做,为什么不敢让朕问清楚?”
    赵稠被噎住,李德仁对张太医的证词已经提出了异议,恒德帝却没有理会,他现在再提这件事也没什么用,思绪瞬间转了十几个弯,赵稠高声说:“儿臣的确扣押了沈柏,还让人对他动了刑,在他背后扎了几十针,但除此之外再没有做其他什么事,他身上若真有什么伤,一定是他故意弄出来要陷害报复儿臣。”
    赵稠一口咬定沈柏是要陷害自己,沈柏跪在地上,一脸乖巧无辜,因为舌头有伤,并不急着为自己辩解,沈孺修站在旁边也一直没有说话。
    恒德帝问赵稠:“你说的这些,可有人证?”
    赵稠哑然。
    没有。
    他没有人证,顾恒舟把沈柏从迎泽宫带走以后,那天晚上在迎泽宫值夜的宫人全都被他下令杀了,做得干干净净,什么把柄都没留下,自然也没有人证可言。
    各宫虽然有一定的处置犯错宫人的权力,但能被选入宫的都是良家子,像赵稠这样一口气杀掉十几个宫人的行为未免过于残暴,若是被天下人知道,只怕会招来一片谩骂讨伐。
    赵稠黑着脸不敢应声,恒德帝掠过赵稠和张太医,看向春喜,沉声道:“你是如今迎泽宫里唯一还活着的知情人,说说你都知道些什么。”
    春喜一直趴在地上没敢乱动,听见恒德帝问话,浑身抖如筛糠,半晌才哆哆嗦嗦的说:“奴……奴婢不知,沈少爷被扣押在迎泽宫那夜奴婢并未当值,只是第二日换值的时候听人说迎泽宫暗房关了个人,其他的事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些宫人私底下也会各种讨论八卦,恒德帝喝了口参茶,冷幽道:“你再好好想想。”
    春喜浑身都被冷汗浸湿,小脸也变得煞白,许久之后她声音发颤的说:“奴婢……奴婢换值的时候听人说,迎泽宫那夜闹腾了许久,像是……像是四殿下在与什么人欢好。”
    “放肆!”赵稠暴怒,恶狠狠的瞪着春喜,春喜吓得不住在地上磕头:“奴婢……奴婢也是听人这么说的,并不知道是真是假,宫里的宫人都爱说些捕风捉影的八卦,也许……也许是假的也不一定。”
    春喜磕头的动作很熟练也很用力,御书房光洁鲜亮的地砖上很快出现一小块儿鲜红的血迹,看上去卑微又可怜。
    春喜的意志并不坚定,矢口否认以后反而让这个说法显得更真实一点。
    赵稠怒不可遏,冲过来想抓住春喜质问,顾恒舟起身挡在赵稠面前,赵稠想也没想对顾恒舟动手,顾忌着他的身份,顾恒舟只是一个劲儿的退避躲让。
    赵稠被怒火冲昏了头,李德仁却没有,他记得这是在御书房,恒德帝还坐在这儿看着,在御前生事那就是没把恒德帝放在眼里,不仅是无视帝王,更是没有尊卑孝道。
    李德仁太阳穴突突的跳了两下,忍不住冲赵稠厉喝:“景渊!住手,还不快跪下向陛下请罪!”
    赵稠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把顾恒舟逼到屋角,眼看要打坏屋里的摆设,恒德帝沉声命令:“行远,把他拿下!”
    一声令下,顾恒舟快如闪电的出手,拆解了赵稠的招式,抓住他的右手反剪到背后,将他压着跪在地上。
    屋里这么多人看着,赵稠何曾受过如此大辱,气得红了眼,扭头冲顾恒舟怒吼:“顾恒舟,你找死!”
    “你敢动他一根手指头试试!?”
    恒德帝拔高声音,摔了手里的参茶,茶杯在地上碎裂成渣,碎片四溅,将赵稠气急败坏的那一声吼压下,整个御书房寂静无声,春喜趴在地上,尽可能收敛呼吸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赵稠满腔的怒火瞬间熄灭,一下子清醒过来,他抬头看见沈柏平静表情下涌动的戏谑,也看见外公李德仁眼底的失望,还有镇国公眼底薄凉的审视。
    赵稠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都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他当着自己父皇的面动了武,还说顾恒舟找死。
    这可是镇国公唯一的儿子,能杀他的除了恒德帝还能有谁?他不过是一个皇子,怎么敢对顾恒舟说出这样的话?
    饶是赵稠向来天不怕地不怕,这会儿也惊出一身冷汗,他不敢再反抗,面朝恒德帝跪好,收敛了戾气为自己辩解:“儿臣没有做过那种下作的事,都是沈柏污蔑儿臣,儿臣只是太愤怒了所以一时才没控制住,求父皇恕罪。”
    李德仁虽然对赵稠很失望,但到底是自己的亲外孙,还是立刻帮赵稠说话:“陛下,四殿下是您看着长大的,他的秉性您不会不知道,他……”
    过去十多年,每次赵稠犯了错,李德仁用的都是这套说辞,以前都屡试不爽,这次恒德帝却无动于衷,冷声打断:“景渊的确是朕看着长大的,但这些年政务繁忙,睿玄辅政之后,朕的重心都转移到对睿玄的教导上,对景渊疏于管教,到了今日,竟是有些不认识他了。”
    这话说得就有些重了,李德仁不止心惊,更多的是后怕,顾不上多想,他连忙说:“是老臣的错,老臣没有教导好景渊,有负陛下所托!”
    李德仁是两朝元老了,这样把过错揽到自己头上,便是希望恒德帝不要继续追究,没想到下一刻却听见恒德帝说:“丞相既然知错,可知该如何请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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