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柏吼完那句话,整个房间变得一片死寂,落地有声。
    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难以言喻,顾恒舟和沈孺修的脸更是黑得跟锅底灰似的,沈柏瞪大眼睛,眼底全是水光,像是突然被人摁下了某种开关,嗷嗷一声哭嚎起来:“娘啊,您怎么去得那么早啊,留下儿子一个人在世上孤苦无依,受人欺凌还没地儿讨理去,儿子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不如这就下去陪您!!!”
    沈柏扯着嗓子吼,饶是茶白知道她是演戏,也被吼得肩膀颤了颤。
    少爷这嗓子,怕是专门学过哭丧吧。
    沈孺修气得胸口不住的喘气,颤抖着手指着沈柏,半晌只颤巍巍的憋出一句:“逆……逆子!”
    怕沈孺修被气得撅过去,茶白用手肘撞了绿尖一下,绿尖忙跑过去扶住沈孺修,嘴上关切道:“老爷,您先别急着生气,少爷也是气糊涂了,奴婢先扶您去别处休息吧。”
    沈柏吼得忘乎所以,觉得不够带劲,还想砸床,哭嚎道:“娘啊……唔!”
    刚吼了一声,嘴巴就被捂住,手腕也被顾恒舟扣住,沈柏眨巴眨巴泪汪汪的眼睛,想问顾恒舟放开自己,就听见顾恒舟沉声命令:“顾三,拿绳子来!”
    世子殿下拿绳子干什么?
    茶白心底一惊,忙跪到床边,急切的说:“世子殿下,奴婢会看顾好少爷的,求世子殿下别……”
    顾恒舟不理会,眼刀子嗖嗖嗖的往沈柏身上扎,语气森寒的命令:“你再给我寻一次死试试!”
    他像是被她割腕的举动气惨了,恨不得把她吊起来胖揍一顿。
    沈柏没有挣扎,瞪大眼睛愣愣的看着他,像是被吓到,又像是觉得委屈,眼角无声的涌出泪来,左手轻轻挣扎了一下,茶白立刻道:“世子殿下,你弄疼少爷了,少爷的伤口在流血。”
    顾恒舟偏头,果然看见沈柏刚包扎好的伤口又涌出血浸湿了纱布。
    顾恒舟手上松了些力道,却没立刻放开沈柏。
    顾三很快拿了绳子来,顾恒舟亲自把沈柏捆上,他用的军中特殊的结法,把沈柏手脚都绑起来,却巧妙地避开了她受伤的手。
    绑好,顾恒舟又拿来一团布,威胁的问沈柏:“还乱不乱说话?”
    这架势,若是沈柏还想乱说话,他就要把她的嘴堵起来。
    沈柏这个时候哪还能不乖,当即点点头:“顾兄,我错了,我再也不乱说话了。”
    茶白也帮忙道:“少爷真的知错了,世子殿下就饶了她吧。”
    沈孺修还在屋里没走,见沈柏老老实实被捆起来,气得怒斥:“逆子,我看你就是欠收拾,信不信我让人把家法请来,替沈家的列祖列宗打得你下不了床!”
    沈柏懒洋洋道:“哎呀,我好怕啊,我以后再也不敢啦,爹你饶了我吧。”
    这哪里是在求饶?这是把她爹当猴子耍!
    沈孺修气喘如牛,当即要上前揍人,顾恒舟扭头看着沈孺修说:“太傅,现在不是教训她的时候,还是先想想后续的事怎么处理吧。”
    这话提醒了沈孺修,他强压着怒气和顾恒舟一起走出去,刚走出院子,顾淮谨便急匆匆赶来,看见两人,立刻问:“沈少爷怎么样了,没事吧?”
    今日休沐,顾淮谨和顾廷戈出城去皇陵给顾家的先烈一起上了香,回城就听到沈柏在国公府割腕自杀的事闹得沸沸扬扬。
    顾淮谨尚文,和沈孺修关系还行,沈孺修老脸挂不住,叹着气道:“逆子神智不清,做了荒唐事,眼下并无性命之忧,给顾大人添麻烦了,委实抱歉。”
    顾淮谨松了口气,连连道:“人没事就好。”
    沈柏到底不是顾家人,若是在国公府寻了短见,晦气不说,还会让国公府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沈孺修点头勉力笑笑,顾淮谨又说:“这事已经在城中宣扬开了,只怕不多时也会传入陛下耳中,马上就是陛下五十寿诞了,明日上朝陛下恐怕会问及此事,太傅可问清楚令郎寻短见的缘由了吗?”
    那个逆子说她是因为失了清白寻短见,这种荒唐的理由我敢就这么对陛下说?
    沈孺修冷着声说:“是这逆子行事乖张,我之前打了她几下,她承受不住,所以干出这种事,明日若是陛下问起,我自会向陛下请罚。”
    被自己爹打了几下就要寻死,这可不像沈少爷平日嚣张的作风。
    顾淮谨没有戳破,顺着话题安慰沈孺修:“这个年纪的小子最是调皮叛逆,沈少爷在太学院的文修课业是出了名的好,太傅还是莫要对他过于苛责。”
    沈孺修点点头,顾淮谨又寒暄了几句,然后才折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刚进门,叶晚玉就迎上来,紧张的问:“老爷,沈少爷没事吧?”
    顾淮谨说:“张太医来看过了,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只是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明日陛下可能会问责太傅。”
    已经入了冬,天气越来越冷,屋里烧着火盆,顾淮谨边说话边把外氅脱下,叶晚玉顺手接过,叹着气道:“沈夫人早亡,沈太傅拉扯这孩子长大已是不易,没想到这孩子一点都不体谅他的难处,还隔三差五的耍性子闯大祸,也不知道他这次又是因为什么想不开。”
    这事勉强算是沈家的家事,屋里又没其他人,顾淮谨说:“沈家那小子虽然离经叛道了一点,行事却还算有分寸,这次的事只怕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
    叶晚玉眼底闪过微光,好奇的问:“老爷知道内情?”
    顾恒舟是从宫里把沈柏直接带回国公府的,这种事顾淮谨当然不可能告诉叶晚玉,当即掐断话题,沉声道:“这是沈家的事,你问那么多做什么?”
    叶晚玉立刻低下头,柔声道:“老爷说的是,是我越矩了,我去厨房看看热水烧好没有,老爷先坐着休息一会儿吧。”
    顾淮谨点点头,他刚从皇陵回来,心情很沉重,想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
    叶晚玉立刻屋子,却没如她所说去厨房,而是去了顾恒修的院子。
    顾淮谨回来的晚,哪有叶晚玉打听到的消息多,现在整个国公府上下的人都已经知道沈柏是因为失了清白才会寻短见。
    沈柏是男子,若是被女子轻薄,这事也算不得什么,能逼得他去寻短见的,只怕是他到处宣扬自己喜欢男子的事,被有同样癖好的人给得了逞。
    堂堂太傅独子被男子辱了清白,这事宣扬出去可不好听,方才顾淮谨说这事不简单,肯定是隐射的这件事。
    叶晚玉越想越觉得自己推断得没错,一进门就对顾恒修说:“修儿,方才为娘已经问过你爹了,他只说此事不简单,不愿再多说其他,此事应该八九不离十,那姓沈的臭小子,定是被什么人得了身子!”
    叶晚玉语气带着兴奋,之前沈柏在画舫说话得罪了她,让她印象很不好,后来顾恒修说想搏个出人头地的机会,让她这几日多注意沈柏的动向,她虽不知道顾恒修打算做什么,却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不得了的把柄。
    顾恒修拿着笔在练字,闻言手上动作微顿,随即恢复如常,悠然道:“以沈柏的性子,事情必不会就此作罢,且再等等看吧。”
    看他到底能玩出什么把戏来。
    顾恒修神叨叨的像个运筹帷幄的军师,叶晚玉看他气定神闲,底气也跟着足起来,欢喜道:“我儿真是越来越有大家之风了。”
    她这几日总是做梦,梦见顾恒修在恒德帝大寿了崭露头角被封了官,很快连升几级,做了人上人,她这个当娘的也得了诰命,之前看不起她的贵夫人全都上赶着巴结她,争先恐后的想把自己家的女儿嫁给她这两个儿子为妻为妾。
    许是美梦做多了,叶晚玉总觉得这是在预示着最近有什么好事要发生,她走路都恨不得飘起来。
    第二日上朝,恒德帝果然问了沈孺修这件事,沈孺修按照之前的说法应答,只说自己和沈柏父子感情不和,吵了架,沈柏才会生出自杀的念头,当即向恒德帝道了歉,并保证自己以后一定会严加管束。
    这事到底只是家事,恒德帝也没多问,还宽慰了沈孺修几句。
    下朝后,平日和沈孺修交好的朝臣都上前安慰他,而和沈孺修政见不合的,皆是暗暗发笑,沈太傅为官多年,一直严于律己,奉公守礼,没想到最后一世清名,全毁在自己的亲儿子手上,沦为瀚上京的笑柄。
    众人还没笑完,沈孺修刚走出玄武门,又看见茶白哭哭啼啼的跑来,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失声高呼:“老爷,不好了,少爷悬梁自尽了!”
    沈孺修只觉得气血翻涌,怒火一下子冲到了天灵盖。
    这个逆子,她还真想把瀚上京搅得天翻地覆不成?
    顾不上其他,沈孺修忙不迭的上了马车赶去国公府,进了荆滕院,和昨日的情形差不多,沈柏了无生趣的躺在床上,手腕上的伤还没好,脖子上又多了一条狰狞紫红的绳印,用的正是顾恒舟昨天捆她的那条麻绳。
    顾恒舟双手环胸站在旁边,面上乌云压顶,恨不得直接劈下一道惊雷把床上这个祸害劈死。
    张太医一脸惊魂未定的帮沈柏上药,叹着气劝说:“小柏,你爹膝下就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若是不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让他怎么办啊?”
    沈柏两眼呆滞的看着床帐,幽幽道:“继娘马上就要生了,少我一个不少。”
    她脖子被勒得狠了,一开口嗓子哑得不行,像马上就要油尽灯枯的老人。
    顾恒舟冷声命令:“闭嘴!”
    沈柏合上眼不说话了,毫无求生欲。
    沈孺修一进门,把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虽然知道她可能是在搞事情,胸口也闷滞得厉害。
    沈孺修不想进去跟沈柏说话,直接退出房间,茶白跟着出来,刚想劝慰,沈孺修问:“她不是被捆上了吗?谁给她解开的?”
    沈孺修眸光冷沉,明显是在怀疑茶白,茶白低头,惶恐的说:“是少爷趁奴婢不备,偷藏了茶壶碎片在手里,自己磨了半夜把绳子磨断,若不是奴婢听见踢凳子的声音发现得早,少爷就没了!”
    茶白说完掩唇伤伤心心的哭起来。
    沈柏最会演戏,沈孺修现在连茶白也不敢相信了,冷声道:“小柏娘亲早亡,她自幼就与我不亲,和街上一些乱七八糟的人混在一起,学了不少旁门左道,她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你们做奴婢的不该与她一起胡闹,若是哪天真把命玩儿没了,你们就是以命相抵也没用!”
    沈孺修这话说得重了些,茶白连忙跪下磕头:“奴婢不敢,奴婢的命是少爷救的,奴婢日夜祷告,都只会求神佛让少爷健康无忧长命百岁,万不敢眼睁睁看着少爷去死。”
    这番话都是茶白的真实想法,她说得情真意切,头也磕得很重,在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沈孺修从来都不是狠心之人,她都做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沈孺修叹了口气,让茶白起来。
    行吧,他就看看这个逆子要掀起什么样的风浪来。
    沈柏又没死成,沈孺修在国公府略坐了一会儿,和张太医一起离开,路上让张太医给自己开了两副安神的方子,怕自己被这个逆子气得辗转难眠,先一步见了阎王。
    所有人走后,顾恒舟留在荆滕院,拿了个凳子来,气定神闲的坐在床边,就这么看着直勾勾的看着沈柏。
    茶白和绿尖都是她的人,没什么可信度,他就在这儿看着,看这个小骗子还怎么寻短见。
    上吊也是个技术活,沈柏折腾累了,躺在床上睡了大半天,一句话也没跟顾恒舟说。
    习惯了她嘀嘀咕咕说个不停,猛然这么面对面坐着一言不发,顾恒舟有点不适应,总觉得这小骗子这几日除了在酝酿什么大事,还在故意用这种法子跟他置气。
    因为之前那五日他没理她,所以她也不想理他了?
    幼稚!
    顾恒舟在心里说,却很清楚在沈柏不理会自己以后,做什么都感觉不大自在了。
    顾恒舟守了沈柏一夜,第二天一早没出什么事,茶白和绿尖认认真真帮沈柏伤口换药,伺候她吃东西。
    沈柏不抗拒上药,也不拒绝吃饭,她就是不说话。
    顾恒舟绷着脸也不说,又守了沈柏一日,晚上去客房洗了个澡,让顾三搬了个木床到卧房,他这十日假期到了,明天要和顾廷戈一起去上朝,今晚不能再跟沈柏干瞪眼熬了。
    顾恒舟熄了灯躺到床上,终究还是主动打破沉默,对沈柏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在兵家里是最蠢的法子,你就算想报复,也不该拿自己的身体做赌注,四殿下是陛下的亲骨肉,在你和他之间,陛下肯定会选他。”
    顾恒舟以为沈柏是在用这种方式逼恒德帝做点什么,沈柏没说话,窸窸窣窣翻了个身,呼吸很快变得绵长,已经睡着了。
    顾恒舟:“……”
    第二日卯时过,顾恒舟便起了,顾三进来伺候他洗漱换衣服,尽管动作很轻,沈柏还是跟着醒了,她醒来也没说什么,就躺在床上偏着脑袋看顾恒舟。
    顾恒舟守了她两天,自己睡的还是硬床板,顾三替自家世子委屈得很,对沈柏一点好脸色都没有。
    沈柏也不在乎,目光灼然的落在顾恒舟身上。
    他还是以瀚京校尉营督监的身份去上朝,从六品官员,朝服纯黑,上面只用彩线绣着活灵活现的鸿鹄,朝服并不怎么威风,但穿在他身上,挺阔贵气,活生生的演示着什么叫蛟龙不居浅滩。
    顾三熟练的帮顾恒舟穿好衣服,束好腰封,戴上官帽,在太学院冷矜漠然的少年郎,一下子变成了可以叱咤朝堂的小大统领。
    穿戴整齐,顾恒舟提步往外走,走到门口下意识的又回头看了沈柏一眼。
    她散着发躺在床上,眼神一直黏在他身上,这会儿与他视线碰上也没避闪躲开,对视一会儿,她弯了眉眼,绽出一抹笑来。
    这几天的冷战一下子消散,好像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改变。
    顾恒舟心念微动,听见沈柏哑着声说:“顾兄,顺利哦~”
    顾恒舟说:“好。”
    心底那点不自在消散,他提步出了荆滕院,在门口和顾廷戈和顾淮谨汇合,行礼道:“爹,二叔,早。”
    顾廷戈颔首应下,顾淮谨感慨了几句,三人一起往皇宫方向走。
    顾恒舟走后沈柏也没闲着,掀开被子下床,刚想出门,被顾三拦下,顾三严肃的说:“世子有吩咐,在他回来之前,沈少爷不得随意走动,请沈少爷老实点在屋里呆着,别给世子添麻烦。”
    顾三顾四都是跟着顾恒舟一起长大的,自是会非常严谨的执行顾恒舟的命令。
    沈柏退回屋里,对顾三说:“顾三哥哥放心,我不会乱来的,就是想麻烦你找几个人好好保护我春喜妹妹,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回认妹妹,可不能让她出事。”
    沈柏对着谁都喊姐姐妹妹,顾三觉得她轻浮得很,眼底闪过鄙夷,说:“春喜姑娘在国公府安全得很,沈少爷成天不要想这些有的没的。”
    “哦。”沈柏点头退回床上躺下,等了半把个时辰,天差不多亮了,茶白和绿尖起床伺候沈柏洗漱,见沈柏安然无恙,都不自觉松了口气。
    沈柏打趣两人:“怎么,被小爷吓怕了?怕一早起来发现小爷死了?”
    绿尖瞪了沈柏一眼,压低声音说:“少爷还笑,你这几日吓死我和白姐姐了,老爷两鬓的白头发都多了许多!”
    茶白在帮沈柏换药,见她左手手腕的伤口慢慢结了痂,也忍不住说:“少爷对自己下手也太狠了,若是留疤多难看呀。”
    两个丫头都是真心实意心疼沈柏,沈柏冲她们笑笑:“放心,过了这一次,就再没有人敢随便动我沈小爷了。”
    沈柏语气笃定,茶白和绿尖当然都替她高兴,高兴之余却又忍不住担心,少爷到底想做什么来树自己沈小爷的威名?
    沈柏今天又恢复如常,茶白和绿尖伺候她吃了早饭,还在屋里陪她说了好一会儿话,沈柏说自己想通了打算回家,茶白和绿尖立刻高高兴兴的去收拾东西,沈柏让顾三去找马车,顾三一本正经的提醒:“沈少爷在国公府养了这么久的伤,至少要等大人和世子殿下回府辞了行再走吧?”
    这么一声不吭就走了,实在太没有礼数了。
    沈柏思忖了片刻说:“理当如此,但等他们回来,我爹也到家了,小爷之前才说了宁愿死在外面也不回沈家,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么?”
    这是你自己要放的狠话,怪得了谁?
    顾三不为所动,沈柏眼珠转了转,笑着说:“我知道了,顾三哥哥定是舍不得放我回家,那小爷就放心大胆的在国公府住下啦。”
    沈柏说完折身回去,顾三立刻开口:“等等!”
    沈柏扭头笑得明媚:“顾三哥哥想清楚了?”
    比起让这个祸害一直在国公府住下去,不辞而别根本算不得什么。
    顾三让人找了马车,亲自送沈柏她们回太傅府。
    这几日天气都不错,恒德帝大寿越来越近,瀚上京的人也越来越多,马车行得很慢,沈柏上车后便把脑袋探出车窗看着外面,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第一次进瀚上京呢。
    就这么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沈柏突然缩回身子对茶白和绿尖说:“咱们马车后面不远处有一辆看上去比较破旧的马车,车上挂着寺庙里的铃铛,一会儿你们俩哭的时候一定要提我爹和顾兄的名讳,把马车里的人吸引出来!”
    沈柏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茶白和绿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见沈柏眉心狠狠一皱,唇角溢出血来。
    绿尖大惊失色,慌乱不堪的问:“少爷,你怎么了少爷?”
    茶白用力掰开沈柏的嘴,见她嘴里全是血,心头突突的跳,大喊了一声:“不好了,少爷咬舌自尽了!”
    顾三立刻勒了马缰绳,还没来得及查探情况,茶白和绿尖便跳下马车,当街大喊起来。
    绿尖喊:“不好了,我家少爷咬舌自尽了,最近的医馆在哪里?麻烦指路让我家少爷去治伤!”
    茶白还记得沈柏的吩咐,大声说:“我家少爷是当朝太傅独子,与镇国公世子是挚交好友,若少爷能无虞,必定重金酬谢!”
    茶白和绿尖豁得出脸面,声音很大,人群很快围了过来,茶白还在透过人群看沈柏刚刚说的那辆马车在哪儿,周珏和周德山策马挤开人群进来。
    他们刚从睦州赶回来,本想去国公府先见见顾廷戈,没想到本路堵了道。
    周珏是认识茶白和绿尖的,没想到她们从睦州城回了瀚京,正疑惑,顾三从马车里抱着沈柏出来,急切到:“周少爷,沈少爷咬舌自尽了,得尽快带他就医!”
    沈柏嘴角血流不止,周珏看得骇了一跳,连忙对众人说:“快让开,别挡着路!”
    周珏声音更大,还带着威压,人群自发的让开一条道,后面一辆马车驶过来,一只冷白的,拿着紫檀佛珠的修长大手拂开车帘,片刻后,一个穿着灰白僧衣的男子出现在众人眼前。
    男子是俗家弟子,并未剃度,墨发用一根棉麻发带束着,眉眼温和如水,五官俊美,周身气质如柳如竹。
    阳光正好,斜斜的洒在他身上,将莹润的佛珠照得透亮,他如玉的侧颜也折射着光芒,如佛堂里供奉的慈悲金身。
    周珏年岁小,并不认得此人,周德山却是骇了一跳,立刻翻身下马,朝那男子跪下,恭敬道:“微臣周德山拜见国舅!”
    周珏愕然,脑子一时转不过弯。
    国舅?那不是太子的舅舅么,不是说先皇后死后他就去云山寺出家了,他怎么会在这里?
    周珏傻在那里忘了行礼,茶白和绿尖也傻了,万万没想到沈柏让她们拦的竟然是国舅的马车。
    卫如昭掀眸笔直的看向顾三怀里的沈柏,温声道:“外面的大夫不可靠,把人交给我,立刻进宫请太医诊治。”
    请太医诊治?那少爷的秘密不就曝光了?
    茶白心头一紧,脱口而出:“求国舅允准奴婢一同进宫照顾少爷!”
    茶白说完一头磕在地上,心脏鼓跳如擂,她不过是睦州城一个风尘女子,祖上积德才被少爷带进瀚上京来,怎么敢往那顶顶金贵的皇宫去?
    可是她若不去,少爷的身份被识破了该如何是好?
    茶白其实也没想到该如何帮沈柏隐瞒身份,只是下意识的不想让沈柏一个人落入险境。
    卫如昭垂眸扫了茶白一眼,良久才道:“可。”
    沈柏一直在流血,时间紧迫,其他人也不敢耽误时间,顾三立刻把沈柏抱进马车,茶白手脚并用爬上去,周德山和周珏在前面为马车清道,马车飞快的朝皇宫驶去。
    马车是单乘的,坐三个人空间很狭小,茶白不敢胡乱说话,上车以后缩在角落,把沈柏的脑袋放到自己腿上,免得她身体撅着不舒服。
    卫如昭上车后一直在闭目养神,茶白下意识的收敛呼吸,垂眸看着马车帘子,余光却不受控制的往卫如昭身上瞟,他的僧衣是灰白的,却非棉麻材质,上面还有银丝织就的梵文,一看就不是俗品。
    马车很快到达皇宫,宫里早就得了信,开了弘阳门,远远地看见马车过来,禁卫军直接把宫门大开,马车径直驶入宫中,直奔凌昭宫。
    一刻钟后,马车到达,小贝立刻从凌昭宫出来跪在地上高声迎接:“奴才小贝,恭迎国舅!太子殿下还有约一盏茶的时间下朝,请国舅先入宫休息!”
    车夫掀开车帘,卫如昭从茶白手里接过沈柏,温声吩咐:“去太医院请张太医来。”
    小贝惊恐的抬头,还以为卫如昭生病了,没想到看见他抱着沈柏,车里还跟着一个宫外来的丫头。
    小贝惊愕的瞪大眼睛,一时惊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卫如昭问:“还不快去?”
    小贝连忙离开,卫如昭抱着沈柏下车,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把沈柏放到自己寝卧的床上。
    凌昭宫是先皇后在时特意给卫如昭要的宫殿,殿名取的先皇后卫凌悠和卫如昭的字。
    卫如昭曾在这里生活了十三年,沈柏幼时也经常到这里,在他的记忆里,这个小孩儿矮墩墩粉嘟嘟,总是在哭总是在要吃的,但只要有吃的,就会咯咯的笑个不停。
    如今十年过去,以前哭着要吃的的小孩儿长成了眉目清俊的少年,宫里的摆设却和记忆中一模一样,一点变化都没有。
    茶白跟着沈柏进宫,见沈柏眼眸紧闭很是忧心,不知道自家少爷做这事有没有准头,会不会真的像沈孺修说的那样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
    好在张太医来得很快,进门之后先向卫如昭行了一礼,然后便拎着药箱去看沈柏。
    见茶白也在,张太医边看边问:“你家少爷又干什么了?”
    茶白如实说:“今天少爷说想回家,不想再叨扰国公大人,谁知半路上她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就咬舌自尽了,若是少爷出了什么事,奴婢也不想活了!”
    茶白压低声音说,最后一句满是哭腔,张太医一个头两个大,只觉得沈柏这几天跟中了邪似的。
    三天两头的想寻死不说,今天还死到国舅跟前去了,国舅好好的在云山寺参了十年的佛,好不容易被太子殿下说服愿意回宫参加恒德帝的寿宴,结果还没见到恒德帝就先见了血腥,这不是晦气么?
    张太医心里焦急,但沈柏昏迷着,他也骂不了这混小子,让茶白帮忙把沈柏的嘴掰开,查看沈柏舌头上的伤。
    沈柏那一口咬得很重,好在没咬到舌根,虽然流了不少血,还能治,不至于成哑巴,只是最少得将养两三个月,饮食清淡,最多用肉粥这样的流食养着。
    宫人急急忙忙的送了热水来,张太医清理了沈柏嘴里的血上药,清理伤口宫人倒出去的血水都有五六盆。
    刚上好药,赵彻便穿着朝服大步走进来,本来想质问什么情况的,看见卫如昭面色平和的坐在旁边,正一下一下拨着手里的佛珠,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下去,掀了衣摆跪下,恭恭敬敬的行礼:“睿玄拜见舅舅!”
    卫如昭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道:“唤我法号净心。”
    赵彻不予理会,起身走到卫如昭面前,轻声说:“凌昭宫的东西一样没动,和舅舅走之前一样,只是宫里的人都换了新的,不过这些都是睿玄亲自为舅舅挑选的,皆是可信之人,舅舅若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睿玄。”
    卫如昭垂眸不语,手上拨弄佛珠的频率也丝毫未变,明显不想再搭理他的话。
    赵彻也不介意,转而将目光投向张太医和茶白。
    张太医立刻带着茶白过来跪下行礼:“老臣拜见太子殿下、拜见国舅!”
    茶白在睦州见过赵彻,本以为顾恒舟是镇国公世子已经很吓人了,没想到当初那位少爷竟然是昭陵的储君。
    她和绿尖当初还妄图陪少爷过夜,若是让其他人知道真是罪该万死!
    茶白心里惴惴,一头磕在地上,学着张太医的样子说:“奴婢拜见太子殿下、拜见国舅!”
    赵彻负手先看着张太医问:“沈少爷眼下如何?”
    张太医说:“回太子殿下,沈少爷伤得很重,虽然没有咬到舌根,但失血过多,可能还要昏迷一会儿,舌头至少要精心护养两三个月才能好,只怕半年后才能正常说话。”
    半年才能好,这人还真是对自己下了狠手。
    赵彻眉心微拧,而后眼神冷厉的看向茶白:“你家少爷为何要咬舌自尽?”
    赵彻语气冷沉,威压十足,茶白被压得身子伏得更低,如实道:“回太子殿下,这已经不是少爷第一次寻短见了,自从几日前少爷被顾世子从宫中带回,少爷割过腕还悬过梁,老爷和顾世子都追问过她缘由,少爷说……”
    茶白吞吞吐吐,赵彻追问:“说什么?”
    茶白身子几乎完全贴在地上,硬着头皮说:“少爷说他失了清白,辱了沈家的门楣,让沈家列祖列宗蒙羞,所以不活了!”
    卫如昭拨动佛珠的手停下,眼皮微掀,看了躺在床上的沈柏一眼,然后问赵彻:“她进宫见了谁?”
    卫如昭连赵彻都不愿意理会,却会主动关心沈柏的食,张太医一脸讶异,赵彻如实说:“她见了老四。”
    卫如昭问:“你让她去见的?”
    皇宫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知藏了多少腌臜的辛秘,可那些秘密,对有的人来说,怎么藏都藏不住。
    赵彻身为一国储君,对整个皇宫的事自然都了如指掌。
    赵彻有些忌讳张太医和茶白在场,刚想让他们先出去,卫如昭沉声道:“回答我!”
    卫如昭隐隐动了怒,赵彻却不急,目光灼灼的看着他逼问:“您是在以舅舅的身份关心侄儿还是在以净心师父的身份过问俗事?”
    赵彻只认舅舅,不认净心师父,自然也只回答舅舅的问题。
    卫如昭抿唇一言不发,赵彻让屋里的人都先退下,等屋子里安静下来,温声说:“舅舅在寺中清修,睿玄不敢打扰舅舅,但舅舅既已出寺入宫,便是从方外之地入了红尘俗世,何必再用净心师父的名义拒睿玄于千里之外?”
    卫如昭又恢复一开始的寡淡温和,拨弄着佛珠不说话,赵彻继续道:“舅舅今日刚进京便遇到这种事,应该知道京中并不安宁,母后离世已有十年,父皇也年事已高,睿玄这个储君并不好做,舅舅当真舍得看到昭陵数百年的基业葬送在睿玄手上,让睿玄承担万世的骂名吗?”
    卫如昭在云山寺清修,刚开始那几年赵彻根本连他的面都见不了,只能被关在寺外,后来赵彻长大一些,脾性也强势了许多,强行闯入寺中见了卫如昭几次,卫如昭也就由着他去了。
    赵彻之前去只是和他聊聊太学院的课业,辅政以后便聊聊朝事,卫如昭基本不会搭话,听完也就算了。
    这一次卫如昭之所以会进京,也是因为赵彻拿卫凌悠的忌日做伐子,他才被说动。
    整个卫家都已经日暮西山,卫如昭在俗世中唯一的牵挂就只剩埋在皇陵的卫凌悠,他没有想到,入宫第一天,赵彻就起了游说他帮忙的心思。
    紫檀佛珠润亮,衬得卫如昭手指越发修长如玉,拨弄起佛珠来也煞是好看,他眸光柔润的看着赵彻,明明态度无情,却又让人觉得慈悲为怀。
    他问:“这次去东恒国,你看到了什么?”
    国舅卫如昭,是三岁作诗五岁作出闻名天下文章的人,这些年虽一直与青灯古佛长伴,他的智谋也没有分毫消减。
    赵彻如实说:“我看到了昭陵繁荣表象下白骨累累、摇摇欲坠的山河,我看到百姓没有战乱也水深火热的疾苦,我看到闭国锁门停滞落后的盲目自大,我还看到平和之下汹涌的暗流和丑陋的人心!”
    赵彻一口气全部说完,不等卫如昭开口又说:“舅舅,有人想杀了我取而代之,就像当初他们谋害母后一样!”
    卫如昭的动作猛然僵住,手里的佛珠轰然断裂,一粒粒全都滚落在地。
    就像他避世十年求来的平和安宁,被一句话轻易搅乱。
    赵彻没有急着继续劝说,弯腰将佛珠一粒粒捡起来,最远的一颗滚到床边,赵彻走过去,见沈柏眼睫微颤,沉声开口:“醒了还不起来,想装多久的睡?”
    沈柏应声睁开眼睛,下床走到卫如昭面前跪下,先磕了个头,然后指着自己的嘴巴示意自己现在还说不了话。
    卫如昭眉心挤出褶皱,狐疑的看着沈柏问:“今日你是故意撞上我的马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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