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料想,春霖不会久坐的。一来,确实很晚了。二来,春霖是第一次来家里,他肯定会尽快回去的。
    长安把春霖引到了自己的那间小卧室里。那间卧室实在是太局促了。里面只有一张单人木床。一张写字台。还有一只木衣架。写字台上摆着一面圆镜子。周围绕着一圈棕漆云纹木框。镜面明亮照着长安的脸。她正站在写字台跟前,整理着上面凌乱的书本和报纸。
    春霖站在她身后,道:“你不要忙了。”
    长安道:“写字台上乱七八糟的。平时不是这样的。肯定是春曦翻的。临近期末大考,他肯定找英语词典。”说着,便把那十几本书规整好,立在木窗台上。又顺手把报纸叠好,搭在那立着的书上面。
    她转身笑道:“你坐在床上吧。”说着,自己坐在了写字台前的三角腿圆凳上。她照旧没有摘下脖子上的那条羊毛围巾。
    春霖朝着木床看了一眼,发觉那白紫格子相间的床单很干净。长安催促道:“没事的!你坐下吧。我不讲究的。”
    春霖坐在了床沿,闻到一股淡雅的茉莉花香味。他知道,这间屋子里肯定喷过香水的。刚才,曹太太的身上就有这股子淡雅的香水味道。
    长安道:“你不要怪我弟弟不会说话。他的意思是,这么晚了,电车肯定没有了。”
    春霖道:“我知道他是一番好意。没事的!”
    长安温存的一低头,笑了笑。春霖和她认识这么久,实在很清楚她的脾气秉性的。在厂子里,她凡事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得罪了人。他真真的喜欢她的这种性格,恬淡里又带着自尊。
    长安发觉春霖正专注的看着她,她不由得温存的一低头,随手拿过枕头上的毛线针。那件棕褐色的花纹毛背心已经织到一半儿了。她娴熟的织着毛背心,道:“马上就给弟弟织好了。你喜欢这种花纹的吗?”说到这里,抬头朝窗台上看了一眼,道:“我借了一本织毛衣的书。里面有很多的花纹呢。不过,我这人其实很笨的,不一定能织好你喜欢的样式。”
    春霖道:“只要是你织的,我都喜欢,不管什么样式。因为,里面凝聚着你的心血。”
    长安抬起粉嫩的眼皮看了一眼春霖,笑道:“你这人太容易满足了。”
    春霖道:“我满足的都是最好的。”
    长安的心里很舒服,没说什么。可是,她的眸光里却流露着咕咕的温存。窗外传来了汽车喇叭声。长安以为,车行的汽车来了,急忙对春霖道:“汽车来了。你快回去吧。都这么晚了。明天,你还要早起呢。”说完,便把毛衣针放在了枕头上,站起身。
    春霖也觉得实在太晚了,随即起身,和她一起来到了楼下。曹太太正在听无线电收音机。她看到俩人下来了,起身笑道:“车还没来呢!”
    俩人明白误会了,可又不好意思再上楼。长安道:“我们出去等着吧。”说完,便对春霖微微的一笑。
    曹太太本来想说“外面冷”。可她转念一想,猜到了其中的缘由,随即笑道:“你们出去走一走也好。陈先生,你经常来玩。下次,我做几样拿手菜。你尝一尝我的手艺。”
    春霖急忙客气了几句。他跟着长安来到了街上。曹太太站在门口,朝着俩人并肩缓步而行的背影看了几眼,含着嘴里的微笑,轻轻的掩上了门。
    长安和春霖走到了那棵桐树底下。对面那户人家的门框上有一只大白灯泡,正发着耀眼的白光。那光芒落在水泥地面上,雪白一片。俩人仿佛正站在白月光里。
    来的时候,长安站在这里,和春霖诉说着身世。那会儿,她觉得,桐树的嶙峋枯枝狰狞,肆无忌惮的分割着墨蓝色的天幕。可是现在,她站在一地的白月光里,心里的那轮月亮愈发的皎洁了。那半轮月亮正缓缓的变圆——等到俩人结婚的时候,那轮月亮就会变得圆满。
    有光亮的地方就有飞虫。有几只飞舞的小虫子落在了长安的围巾上。春霖用手指弹走了那几只小虫子,道:“昨晚,我买这条围巾的时候,心里还一直犯嘀咕呢。你究竟喜不喜欢呢?现在,我终于放心了。”
    长安故意调皮的笑道:“只要是你买的,我就喜欢。不管买什么。”
    春霖知道她故意打趣自己。因为,刚才,她问他喜欢什么花纹的毛衣,他也是这么说的。他拉着长安的手,呢喃道:“你知道吗?今天一整天,我都在琢磨,怎么把这条围巾送给你……我想来想去,始终没有下定决心见你。你下工以后,我又觉得惋惜,怪自己太没有勇气了。没想到,傍晚的时候,我们在街上遇到了。偏偏懋琦又在跟前。”
    长安实在觉得春霖太滑稽了。她笑道:“我们都这么熟悉了,你何必拘束呢?你大大方方的送给我,我肯定不会拒绝的!”
    春霖微微的低了低头,道:“我就是这种性格,顾虑太多。在厂子里,同事们太多了。我不想让那些人说闲话。你还记得吗?那次,小陶送给阿兰一盒酒精巧克力,半个厂子的人都知道了!还不是同事们散播出去的?弄得小陶和阿兰尴尬了好些日子呢!”
    长安笑道:“厂子里的很多人都喜欢搬弄是非。你的顾虑很对。”
    春霖道:“我想,今天晚上,我会睡不着的!”
    这句话实在来的突兀。长安听完以后,出了一会儿神,低声道:“我肯定也一样。我只要一有心事,我就会睡不着。”
    春霖感慨道:“都是我害的你!”
    长安半睁半闭着眼睛,眸光里烟雨朦胧,道:“我心甘情愿……”说完,便微微的低下头,脸上显出红晕。
    周围很安静。春霖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把脸凑了过去,准备吻长安。长安侧过头,朝着弄堂口的方向看了一眼。刚才,她一直低着头,压根就没有察觉到春霖的索吻。春霖觉得脸上一阵发红,打消了心里的念想。
    长安道:“汽车怎么还没来呢?这么晚了,都快午夜了。不知道妈是不是被人哄了?”顿了顿,道:“妈是那么的喜欢你。她怪我没提前告诉她一声。回去以后,她肯定还要埋怨我的!”
    春霖道:“我见了伯母,觉得她是个很亲切的人。”
    长安道:“她是大家闺秀。我外祖父母都是官宦之家出身。当初在公馆的时候,她那种与世无争的性格让她吃了好些亏呢。好在,她现在解脱了。”
    春霖道:“她会跟着你享福的。”
    长安正要说什么,听到远处传来了汽车喇叭声。她和春霖朝着弄堂口看了看,发现一辆黑色的汽车缓缓的开来了。看样子,车行的汽车来了。刚才,她觉得汽车来得晚。这会儿,她又觉得汽车来的有些早。因为,她还有很多话想跟春霖说呢。
    汽车开过来了。司机问道:“请问是陈先生吗?刚才有一位曹太太定的汽车。”
    春霖道:“我就是!”
    话音刚落,曹太太从家里跑出来了。她一直站在门后面,等着汽车来呢。她来到车窗前,把车钱和小费送到了司机的手里,叮嘱道:“路上小心点儿。”
    春霖急忙道:“怎么好意思让伯母破费呢?”
    曹太太笑道:“你干嘛要这么客气呢?回去以后,方便给我们回个电话吗?”
    长安接口道:“他宿舍里没有电话。想打电话,要去一楼的门房里呢。这会儿,看门的人肯定睡了。”
    春霖道:“门房睡得晚。没事的!我回去以后,肯定会打电话来的。”
    曹太太道:“你肯定知道我们家里的电话号数……”说到这里,故意笑着看了长安一眼。
    长安点了点头,道:“我以前告诉过他。”
    春霖接口道:“我记得呢。”说完,笑着看了长安一眼,随即上了汽车。隔着车窗,他朝顾家母女挥手告别。
    顾家母女眼瞅着汽车缓缓的开出了弄堂。俩人回到了家里。曹太太锁好门,关了楼下小会客室的灯,引着长安来至楼上。来到长安的卧房里,她和女儿坐在床沿上。她拉着女儿的手,满面春风的道:“那位陈先生真是一表人才。不光长得好,心底也好。以前,你在我耳朵跟前唠叨他的种种好处,那会儿,我还在心里嘀咕呢!在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出类拔萃的男人呢?今儿个一见,我心服口服!”
    长安笑道:“从小到大,我哪里会撒谎呢?”
    曹太太松开了女儿的手,用手指抹了抹眼睛。刚才,她觉得眼睛里有些酸涩。长安看了母亲一眼,发觉她的眼圈已经红润了。她不由得劝道:“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妈快别这个样子,”
    曹太太叹息道:“妈是个苦命的女人。以前在公馆里,我不知道受了多少气。你爸爸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我们和那头彻底的断绝了往来,我只盼着,你能遇见一个踏实的男人,他能真心实意的待你好。那样,我就放心了。”顿了顿,侧身拿起枕头上的毛线针,张开那件即将织完的毛背心,抖了抖,道:“你和春曦不一样!你是个女人,将来要靠着男人过活的!”
    长安接过母亲手里的毛线针,一边织着毛背心,一边缓缓的道:“我和春霖都同事一年了。我是看准了他的。”
    曹太太把毛线球宝贝似的捧在手心里,缓缓的揉搓着,道:“只是……我们家里是这样的情况……”说到这里,抬起眼皮,看了长安一眼。
    长安也看了母亲一眼。她自然而然看到母亲眸光里的担忧,急忙安慰道:“晚上的时候,我把家里的情形告诉春霖了。他答应我,他将来会和我一起分担家里的事情的!他不是个逢场作戏的男人。我很清楚,他许诺我的话,肯定会兑现的。”
    曹太太还是有些不放心,道:“哦……这就好……”
    长安道:“他家在安徽六安,姊姊已经结婚了。他父母的身体很硬朗。春霖不用为家里的事情操心的!横竖有他的姊姊和姊夫在。”
    曹太太放心释虑,道:“这就好。我想,陈家的人肯定盼着春霖能在上海滩扎根立足的!我们家里虽然穷,可毕竟有积蓄。将来,你们结婚以后,我们换一套大房子,买下来。当初,你爸爸给了我一笔钱。我一直攒着呢。为的就是你和春曦的终身大事!”
    长安不愿意母亲提起父亲,急忙接口道:“你和他恩爱一场,到头来,他用几个钱就把你打发了。我们搬来这里这么久,都十年了,他从没来看过你!亏你还对他念念不忘的!”
    曹太太手里捏着的那只毛线球滚到了木地板上,滴溜溜的滚出了老远。
    她起身走到跟前,弯腰捡起了那只毛线球。她的腰不好,起身的时候,觉得腰一阵酸疼。她坐回到床上,用嘴吹了吹毛线球上的灰尘,把它放在了身旁,道:“你也不要太怪他了!他的本性不坏,只是由不得自己!都怪那个土匪出身的野女人玷污了他!”
    长安听到这里,抓起那只毛线球,又用嘴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她把它夹在咯吱窝里,照旧低头织着毛背心,道:“他要是有血性,岂能被那个女人桎梏住!我要是个男人,早和她拼命了!”
    曹太太瞪大了眼睛,道:“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她的那几个兄弟都是亡命之徒,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你和春曦毕竟是他的骨血!他肯定要为你们考虑的!”顿了顿,又红润了眼圈,道:“我娘家已经没人了。我将来不指望你们,还能指望谁呢?我们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长安只顾着听母亲唠叨,一不留神,让毛衣针扎了手指头一下。她搓揉着被扎疼了的手指头,道:“真讨厌!这竹签子还挺厉害的!”说到这里,觉得很不甘心,道:“给春曦织完这件毛衣,我就把这副竹签子掰断,换一副新的。这幅竹签子都用了好些年了!还是你从公馆里带过来的呢!公馆里的东西都透着邪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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