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口还有妇人们在聊家长里短。她们并排坐在竹椅上,表情各异,聊着时局,发表着妇人之见的议论。这实在出乎长安的意料。往常,她教书回来的时候,弄堂口都寂静无人。每次走进蜿蜒幽深的弄堂,她都提心吊胆,生怕会有野猫窜出来。
    可今晚,弄堂口偏偏聚集了一小撮儿人,又都是姑婆们。简直太讨厌了!这种中头彩的小概率事情竟然被她和春霖撞上了。
    姑婆们看到俩人,都睁大了那双修炼多年、阅人无数的市侩眼。她们顿时觉得,这男人准备去相亲,随即低声议论了起来。
    春霖觉得不好意思。长安也觉得脸上有些发烫。俩人沉默着,匆匆的朝着弄堂了走去了。那脚底心仿佛装了弹簧,一会儿功夫就走出了老远的距离。终于听不到姑婆们的聒噪声了,俩人放缓脚步。
    长安看了春霖一眼,微微的握着拳头,鼓足勇气,迅速的道:“你还不晓得我家里的情形……”
    春霖等着她继续往下说。她吸了一口气,又缓缓的吐出来,道:“厂子里没人知道我家里的情形的!因为,那是我的秘密……”说到这里,又看了春霖一眼。
    春霖已经猜到,她家里的情形肯定很复杂。否则,她岂能把它当成秘密呢?
    他急忙安慰道:“我家里的情形不也那样吗?”
    长安微微的低下头,耷拉下粉嫩的眼皮,缓缓的道:“我和弟弟都是在公馆里出生长大的。”
    春霖以为,她的父亲和母亲是公馆里帮佣的底下人。可是,她却说道:“我们不过是徒有小姐和少爷的虚名罢了!”
    这话简直让春霖觉得惊讶不已。他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是公馆出身的小姐。
    长安道:“静安寺旁边有好几座花园洋房。其中的一处公馆就是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
    春霖经常从那里经过,自然知道那几座洋楼的气派,愈发的觉得不可思议了。
    长安又看了他一眼,咬着下嘴唇,踌躇了一会儿,小嗓子里发出了悲凉的声音,道:“我妈是顾家的正房太太!”
    春霖彻底迷惘了。刚才,他想着,她的母亲也许是姨太太,被正房太太排挤,所以被赶出了公馆。可谁能想到,她的母亲竟然是正房太太。
    她不由得停住了脚步。他也跟着停住了脚步。
    不远处的筒子楼里走出两男一女三个人。长安认得,那对中年男女是一对夫妻,都已经搬来这里好些年了,至少有十年了。这户人家姓赵。那年轻的男子是那对夫妇的侄儿。这会儿,他正扶着一辆老旧的自行车,眼瞅着表哥从筒子楼里搬出了一架玻璃炕屏。
    赵家三口合力把那架老旧的炕屏搬到了自行车后车座上。侄儿仔细的叮咛着,要姑父和表哥用黑皮子把屏风固定好。
    春霖和长安看着那架旧玻璃炕屏。那架旧玻璃炕屏的中央刻着一朵山茶花,洁白色,冰清玉洁。山茶花下原本匍匐着一对戏水的鸳鸯。可如今,一只鸳鸯的身影已经不见了,落下一片疤。另一只鸳鸯退却了羽翼的斑斓色泽,照旧含情脉脉的望着身旁,显得楚楚可怜。
    赵家三口用黑皮子绑缚住了旧炕屏。一道黑皮子正好从那只残剩的鸳鸯身上滑过,简直让它头身分割了。
    赵家的侄儿骑上自行车,缓缓的朝弄堂口行着。赵家太太的大嗓门喊道:“总算打发出去了!旧东西摆在家里会招惹晦气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说完,便引着男人和儿子回到了筒子楼里。
    楼门掩上了。弄堂里又恢复了安静。
    长安的心里还在想着那架被丢弃的旧炕屏。那只脱色的、孤零零的鸳鸯扑动着羽翼,哀哀的鸣叫着,悲悲戚戚。
    春霖低声问道:“怎么了?”
    长安回过神,觉得眼睛湿漉漉的。夜风吹过来,她愈发的觉出那湿漉漉的感觉了。她不由得微微的一侧头,随即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嘴里却说:“风吹来了沙子。”
    春霖看着她的那副落寞神伤的样子,真想拉住她的手。可是,他的左手拎着装满带叶橘子的竹篮,右手拎着贴有喜庆红笺的牛皮纸点心包。这会儿,他只能干着急罢了。好在,长安已经擦掉了眼里溢出的几点泪,道:“你一定会觉得奇怪……我母亲是正房太太,竟然会住在这里……”
    春霖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沉默着,等着她继续往下说。长安朝着前面走了一会儿,路过赵家筒子楼的门口,朝着那面贴着大红喜字的朱漆木门看了一眼,又匆匆的朝着前面走了几步,来到一棵落尽叶片、枯枝嶙峋的桐树底下,站住了脚步。
    她对春霖道:“我母亲是家里的独生女儿。当年,她嫁到了顾公馆,和我父亲结为夫妇。起初的几年,她的日子过得很舒心。公婆待她很好。可没过几年,我祖父母相继过世。我父亲一直做着皮货生意。有一年,他去东北进货,被土匪劫了。土匪的女儿喜欢上了我父亲,逼着我父亲和她成亲……”
    春霖听到这里,简直觉得骇人听闻。可身处风云乱世,什么事情不会发生呢?
    长安抬头看了一眼墨蓝色的天幕。
    枯枝嶙峋的枝条粗硬狰狞,肆无忌惮的分割着墨蓝色的宁谧天幕。
    她缓缓的垂下眼皮,微微的攥着拳头,道:“我父亲和那女人成亲了,并且生下了孩子。等他回到上海,已经是两年以后了。这两年里,他经常给家里写信。母亲曾派人去东北,四处打听,可压根打听不出来父亲的消息。她眼巴巴的盼着父亲能回来。”
    春霖觉得两条腿有些发麻,他不由得跺了跺皮鞋。皮鞋磕碰着地面,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凉风吹来。
    长安脖子上的红围巾飘摇了起来。
    她用手压住围巾,咳嗽了几声,道:“我父亲带着那女人回到了上海。那女人的哥哥们也跟着来了,都是些亡命之徒。他们入了上海滩的帮派。那女人仗着兄弟们的势力,养尊处优,时常欺负我母亲。我母亲只能忍气吞声。”说到这里,松开了被风吹拂的红围巾,握紧了两只手。
    春霖把竹篮和牛皮纸包放在了地上,腾出两只手,拉紧了她的两只手。她的两只手冰凉,微微的颤着。他贴着她的身子站着,能清清楚楚的看着她眸光里的泪。他急忙说道:“这里的风大,我们不要站在这里了。”
    长安朝着前面看了一眼。顾家的那座筒子楼就在十几米远的地方。她不肯往前走,照旧站在那棵落尽叶片,枯枝嶙峋的桐树下面。她哽咽道:“我长大十二岁的时候,母亲带着我和弟弟搬出了公馆,一直住在这里。从那以后,我们就和那头没有往来了。”
    春霖愤然道:“你父亲呢?他为什么会这么的狠心?”
    长安道:“那女人给他生了三儿一女,他膝下不荒凉。我是个女孩子,不招他疼爱。弟弟自小偏向母亲,简直把父亲当成仇人,对他压根就没有亲切感。他自然也不讨父亲的喜欢。”说到这里,用手扶住了桐树干,嶙峋的枝条颤颤巍巍的,仿佛很得意。
    她的语气里饱含着嘲讽,却又带着无可奈何的凄然,道:“那女人偏偏又真心实意的喜欢我父亲!时隔多年,我父亲也真心实意的喜欢上了她!”
    春霖的心猛地一抽,颤声道:“好在,你和弟弟都念了大学。你也毕业做事了。”
    长安冷笑道:“当初,父亲给了我们一笔钱,算作我和弟弟的教育经费,把我们打发了。我母亲忍气吞声许多年,身体不好,三病九痛,简直成了药罐子。弟弟还在念大学,将来还要给他找事情做。他又是个要强性子,一般的事情还看不上……我这个当姊姊的,每天忙得昏天黑地……”顿了顿,收敛了眸光里的泪花,很认真的对春霖问道:“你已经知道了我家里的情形……你还打算去吗?”
    春霖照旧握着她的两只手,反问道:“为什么不去呢?我今晚就是来看伯母的!”
    长安听到这话,心里一松。其实,刚才,她的心里是蛮紧张的。因为,在洋车上,她就已经想好了。她把家里的情形坦白告诉他,他要是觉得,她的家庭负担实在太重、不愿意和她一起分担,那么,她就没必要请他去家里做客了。俩人以后照旧是同事,也不会让彼此太尴尬的。
    这会儿,她的脸上洋溢出了笑容,微微的一低头,脸上竟然滚落了两行热泪。她压根没料到自己为什么会哭了。这眼泪来的实在突兀,让她措手不及。春霖用手擦掉了她脸上的泪。她真觉得不好意思。虽然,她和他已经这么熟了,可还是觉得有些尴尬。
    春霖道:“我姐姐照顾家里,我可以不顾及家里的事情。从此以后,我和你一起分担家里的事情吧。我想,我虽然不是有钱人,可有我的一份微薄之力,起码能给你减轻负担。”
    长安道:“我的家庭连累你。我不会心安的。”说到这里,微微的低下头。
    春霖愈发用力的握着她的那双手,凝眸于她的那双流露着愧疚的漂亮眼睛,道:“你要是这么客气,我反而觉得不好意思了。因为,我们现在已经不是同事关系了……”
    长安温存的一笑,腾出手,替他整了整被风吹拂着的大衣领子。她的动作是那么的细腻,温存。那股暖流进了他的心里。
    春霖觉得,这时候,他有充足的理由拿出那件崭新的羊毛围巾了。
    他把手伸到了大衣口袋里,摸出了那只方方正正的纸包。他抽出那条崭新的围巾,解下她脖子上的那条暗红色的旧围巾,缓缓的把新围巾围在了她的脖子上。
    长安微微一愣,摩挲着那条软绵绵的新围巾,道:“这条围巾花了不少钱吧?因为……我在百货大楼里见过……你为什么要买这么贵的围巾呢?”
    春霖柔声说道:“因为,我喜欢你戴着它的样子。你就成全我心里的念想吧。算是我求你!”
    长安用手摩挲着那条崭新的羊毛围巾,没有吭声。可是,她的眸光却告诉他,他确实送了一件满满的欢喜给她。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整个上海滩最有幸福感的未婚女人。
    他把那条旧围巾叠好,叠的方方正正的,放在了她的那件旧大衣口袋里。那只口袋鼓鼓囊囊的,像是一只肿胀的腮帮子。长安也觉得很滑稽。他当即又把它掏了出来,放在了自己的大衣口袋里。他的大衣口袋很深。那条旧围巾放在里面,从外面看不出来。
    她问道:“我记得,你晚上是戴着手套的。”
    他微微的一低头,脸上显出了羞愧的神色,叹息道:“都怪懋琦!他催着我匆匆忙忙的出了馆子,害得我忘记戴手套了。不过,那副手套已经旧了,我宿舍里还有一副半新的手套。”
    长安道:“这段日子,我正给弟弟织毛背心呢。正好给你织一件毛背心,外带一副手套。”
    他的眼睛里发出了闪亮的光,忍不住握住她的手,温存的道:“你不要太累了。白天在厂子里做事,晚上教书,回到家还要织毛衣……”
    她截断了他的话,微微的笑道:“我习惯了。反正,我晚上也睡得晚。我这人天生就不喜欢多睡觉。”说完这话,觉得这理由实在太牵强了。其实,每天早晨,她都要挣扎着起床。
    春霖却信以为真,道:“哦,那就好。总之,你不要太辛苦了。”
    他拎起了竹篮和牛皮纸包。她和他并肩朝前面走着。弄堂里很安静。俩人的脚步声显得很清脆,带着活力。她的心里有些激动,引着他来到了家门口。
    楼门上的电灯点燃了。长安妈正等着女儿回来呢。她站在楼上的木窗跟前,一直眼瞅着弄堂。她早就看到了春霖和长安并肩走着。她很满意春霖的身高,迫不及待的想要看清楚春霖的长相。
    楼门顶上那只灯泡的灯绳在曹太太的卧房里。
    这会儿,她拧亮了楼门上的那只电灯,居高临下,可以很清楚的看到春霖。当然,春霖也抬头看到了曹太太。他的心里是有些紧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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