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的汽车来到了火车站前。天色彻底的黑了下来,周围的建筑物里发出了粲然交织的灯光。
    可这里毕竟是火车站,两条铮亮的铁轨伸向苍莽的远方。即便周围华灯粲然,可终究敌不过那股子离别时的苍凉。
    毕竟已经是寒冬了,空气里湿漉漉的,让行色匆匆的路人们不得不拱背缩肩。男女路人们的嘴里哈出了热气,和旁边卖烤山薯的热气交杂在一起。长安下了汽车。她正好迎着那卖烤山薯的小摊子,被竹竿头吊着的那盏昏黄的煤油灯光刺着眼睛。她急忙一低头,顺势用手背抹去了眼眶里的那两团湿漉漉的东西。
    刚才,她坐在汽车里,心里真的是有千万句言语要叮嘱春霖。可是,当着张诚和小厮,她实在不能说出口。自从她嫁入曹公馆之后,她还没有和春霖分开过。今天,她第一次经历了分离时的悲凉,自然是情难自抑。
    春霖和张诚都下了汽车。那开车的小厮跑到后车厢前,打开车盖,把那只硕大的棕格子皮箱拎了出来。张诚急忙上前拎着。他是个很有眼色的人,知道长安肯定要和春霖话别。于是,他便说道:“大少爷,我在前面等着你。”说完,便对小厮使了个眼色。
    小厮是个很机灵的小伙子,急忙笑道:“我去旁边抽根烟。”张诚拎起那只厚重的棕格子皮箱,挪步走到了前面的一处卖芝麻糊的摊位前。
    长安立即上前一步,捏住了春霖的手,道:“你路上一定要保重!哈尔滨那么远,火车在路上要走两晚上。我不在身边,你可千万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多穿衣,多吃饭,遇事一定要往明处想。等把三件古董脱手了,紧赶着就回上海。我不求你能给我买什么东西,我只求你能平安回来。你在外面多呆一天,我心里就多牵挂你一天!”
    春霖静静的听着长安说的这些话,心里觉得暖洋洋的。他笑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以前在巴黎留学过三年,是个很自立的人!我倒是担心你,你在家里,守着妈和春曦,一定不要斤斤计较。尤其不要和春曦一般见识。要是受了什么委屈,不要生气。”
    长安紧紧的攥着春霖的手,不肯松开。她还有很多话准备说出口。可是,不知道怎么了,她竟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唯有泪眼朦胧,默默的瞅着眼圈早已红润的春霖。春霖也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他反过来捏着了长安的手,并且非常用力的捏着。
    卖烤红薯的老迈小贩,油污斑驳的铁桶,冒着热气的红薯,昏黄的煤油灯,地上岑寂着的影子……周围走过去了三三两两的男女路人们,人影幢幢。长安回过神,道:“你瞧!我们实在没有出息,竟然都红了眼圈。”说完,便故意挣扎着笑。可是,她勉强笑了几声,紧跟着便哽咽了。
    春霖腾出手,替她擦拭着眼泪,道:“我们毕竟没有分开过。所以,我们的心里都觉得很不好受。我们不是没有出息,而是太牵挂彼此了。我们的浓情蜜意是很多人渴慕而不可及的。”
    长安道:“刚才,在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应该不管不顾、和你一起去东北!可我终究退缩了,打消了心里的念头。我不能那么的莽撞。我毕竟是曹家的大少奶奶,要是被底下人传出去,肯定要招来很多闲话的!”
    春霖道:“你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我实在不能勉强你!”说着,便缓缓的从黑呢子长大衣的口袋里摸出了三张火车票。他留下了两张,把另一张送到了长安的手里,道:“我们不要退票了,留作纪念吧!你以前说过,你希望把年轻时候的回忆装到水晶瓶里,等老了的时候慢慢的转着看!那么,就把这张火车票的记忆也装进那只水晶瓶里吧!”
    长安低头看着那张火车票,然后,她很仔细的把它装到了身上的那件白羊绒大衣口袋里。她还不放心,又用手在外面抚了抚。春霖眼瞅着长安的小心翼翼,反而笑了起来,道:“你快回去吧!这么晚了,寒露都下来了。”
    长安抬起头,看了一眼凄迷的星空。她的目光缓缓的挪移着,压根没有找到那晚的月亮。月亮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里。长安猜,月亮肯定藏在对面的那座华灯粲然的大剧院的后面了。
    她呢喃道:“我想,我还是把你送上火车吧。其实,我还没有在站台上送过人呢。”
    春霖道:“那你就送一次吧,也算是人生的一种经历吧。”说完,便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其实,他在说刚才这句话的时候是很坚强的。他故意压抑住了嗓音里的哽咽。长安看了一眼身后,发觉那小厮正靠在电线杆子前吞云吐雾。她对春霖点了点头,准备朝着进站口的方向走去。
    可春霖却拉住了她的手。她往前走了一步,被春霖托住了。她笑问道:“怎么了?”
    春霖笑道:“我给你买几只烤红薯。你等着!”说完,便跑到了旁边的小摊子跟前,要那个苍老的小贩替他包几只热腾腾的红薯。那老迈的小贩的嘴里叼着廉价的香烟,他缠着黑胶布的手指头拿起了三只烤山薯,送到了草纸包里。他很麻利的包好,送到了春霖的手里。春霖的手左右颠倒着,嘴里不住的吹着。
    长安瞧着春霖的滑稽模样,忍不住笑道:“你瞧你!样子实在太滑稽了。”
    春霖走了过去,把草纸包送到了她的手里,然后把手指送到了耳垂上捏了捏。他笑道:“你快暖和手吧。这会儿已经不是那么滚烫了!你瞧你,大冷天,你竟然只戴着一双单薄的白手套。”
    长安的手里捧着那温暖的草纸包,温存的低了低头。她随着春霖走到了张诚站着的地方。张诚其实一直暗地里看着俩人的依依不舍。他的心里感慨万千,觉得春霖真有福气,娶到了长安这样知书达理。温存婉约的太太。这不光是他的福气,也是曹家的福气。
    三个人来到了检票口,张诚先进去了。本来,长安是不用检票的,可她却把自己的那张票拿了出来,让检票员剪了个小口子。随后,她又把那张票小心翼翼的装到了大衣口袋里。春霖笑着看了她一眼,没有啃声。长安也没有吭声。俩人心照不宣,压根就没有惊动走在前面的张诚。
    那辆火车正停在站台边。火车头正吐着白烟雾,和寒夜的雾气混杂在了一起。站台的白石灰顶棚上垂着站牌,还有照明灯。比起刚才小摊子上的煤油灯的昏黄,站台顶棚上的照明灯实在是耀眼夺目。长安和春霖停住了脚步。俩人都能很清楚的看到彼此的眸光。长安一直看进了春霖的眸光深处,道:“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你瞧,车厢门口还有检票员。我不能跟着上去了。那样,张诚就会发现了。”
    春霖道:“你快回去吧。寒气越来越重了。”
    长安偏偏摇了摇头,道:“我想看着火车开走。否则,我的心里总觉得不踏实。”说完,便把手里的草纸包交到了春霖的手里。她腾出手,替春霖整了整脖子上的那条墨蓝色细碎格子的羊毛围巾。春霖觉得,长安有些多此一举了。因为,等会儿,他上了火车,肯定要摘下礼帽和围巾,脱掉身上的大衣的。可是,他却不愿意说破,由着长安很仔细的整理着围巾。
    长安总算整理好了围巾,突然间恍然大悟道:“你瞧我!我真糊涂!你在火车上肯定要摘下来的!”说完,便微微的低头笑了起来。
    春霖把热乎乎的草纸包再次送到了她的手里,替她整理着大衣的领子,道:“我想,你还是戴上我的围巾吧。你坐在汽车里,脖子肯定会很冷的。刚才来的路上,实在太冷了。”
    长安急忙阻止道:“不用了!我刚给你整理好!我真的不冷。你是出远门的。比起你,我回去的路算的了什么呢?”
    春霖只好作罢了。火车发出了一声长鸣,愈发急促的吐着白茫茫的烟雾了。长安看了一眼火车头,对春霖道:“你快上去吧。火车快开了!”
    春霖看了眼手腕上的表,道:“还有十分钟才开车呢!”
    长安点了点头,默默的守在春霖的身前。等到还有五分钟就要开车的时候,春霖牵着长安的手来到了车门前。他舍不得松开长安的手。长安反倒松开了自己的手。春霖深深的看了长安一眼,实在没有掩饰眸光里的泪花。
    长安蓦然回转身,匆匆的走了几步,然后才回转身。春霖上了火车,迫不及待的走进了车厢里,扑在了窗户跟前。窗玻璃被霜雾遮掩。春霖顾不得寒凉,用手掌心抹掉了那一层凄迷的霜雾。他看到了窗户外面的长安。她正亭亭玉立的站在不远处,嘴角显出了一个粲然的笑。春霖看着她的身影,指了指窗户玻璃。那面玻璃窗户的顶端还被霜雾遮掩着。春霖个子高大,他弯下腰,用纤细的手指在霜雾了划了几下。那里显出了一个“心”的图纹。长安走近了几步,她自然看清楚了上面的那个“心”形的图纹。那一刻,她泪眼婆娑,不由得用手捂住了嘴。
    春霖一下子变得泪如泉涌。他缓缓的坐了下去。就在他坐下去的那一刻,火车发出了一声呼啸,紧跟着便缓缓的开动了。长安往前走着,她不停的朝着春霖挥手。春霖再次站起身,扑到了窗户跟前。可是,窗玻璃上又沾染上了一层稀薄的霜雾,模糊了长安的身影。春霖再次用手掌擦去了那层稀薄的霜雾,看到了渐渐退去的长安的身影。他一直朝着她挥手,挥手。终于,他看不见长安的身影了。
    张诚劝道:“大少爷,已经出站了。”春霖缓缓的坐了下去。他收住了眼泪,脱下了头上的那顶黑色的呢子礼帽,可偏偏没有脱掉身上的那件黑色的呢子大衣。因为,他要是脱掉了大衣,就必须要摘下那条墨蓝细碎格子的羊毛围巾。他舍不得摘下那条围巾……因为那上面留着长安指尖雪花膏的清香。
    长安的眼前只剩下两条铮亮冰冷的铁轨了。那两条铮亮冰凉的铁轨默默的深入到了凄迷的雾气里。站台上,送行的人们都三三两两的走了。空旷的站台上只剩下长安和一个老妇的身影了。那老妇人正握住长扫帚,弯腰扫着地面。那哗啦呼啦的声音在空寂的站台上回荡……
    长安回转身,落寞的朝着出口的方向走去了。她出了站,迎着四周楼宇发出的粲然夺目的光华。那一刻,她觉得眼睛里湿漉漉的。她走到了那卖烤红薯的小摊前,停住了脚步,看了一眼那老迈的小贩,道:“大叔,我再买三只烤红薯吧。”
    那老迈的小贩看了长安一眼,接过了她手里捏着的那个草纸包。那个草纸包已经变凉了。他打开草纸包,把那三只凉了的烤红薯重新放回到了炉子里。然后,他包好了六只滚烫的红薯,叮嘱道:“太太,小心烫手!”
    长安递上了钱,随即便接过了那滚烫的草纸包。她道谢离去了,朝着小厮站着的那只电线杆子走去了。身后的那座巴洛克风格的宏伟剧院里传来了锣鼓声韵。紧跟着,一声“咿呀”传来。长安知道,大剧院里正上演着一出戏,有伶人登台了。她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朝身后打量了几眼。
    就在她回头的那一刻,她竟然看到了一件很奇妙的东西。那是月亮。它竟然升到了大剧院的屋顶上,像是一只白炽灯泡。那晚的月亮竟然是满月,圆满的弧度,皎洁的月光。长安想起来,今天正好是十五。她不由得凄凉的一笑。春霖竟然在这个月圆之夜离开了上海滩。他走的实在很匆忙,哪里能选择出行的日子呢!
    大剧院里传来了花旦咿咿呀呀的唱腔。那轮皎洁的月亮停在屋顶,像是准备听戏一样。它竟然是那么的凝神,简直一动不动的听着。长安想,她要是会打口哨,她肯定会朝着那轮白炽灯泡似的月亮“嘘”一声,把它吹下去!
    这时候,她的身后传来了皮鞋声。她回转身,看到是小厮。她急忙收敛了眸光里的悲凉,说道:“我们回去吧。”她舍不得把手里捏着的草纸包交给小厮。她一直捧着它,走进了不远处的汽车里。在回去的路上,她的手里一直捏着那温热的草纸包。
    汽车回到曹公馆,长安下了汽车。她要小厮把汽车开到车库里停好。她还没走上那七八层台阶就听到了曹太太的喊叫声!
    “天理良心!我在这屋里愈发的熬成贼了!”
    紧跟着,便传来了哐啷的声音。那是茶碗被摔碎的声响。翠喜的声音传了出来:“太太,您可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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