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公馆里传出了咿咿呀呀的胡琴声。
    长安听完春霖的讲述,渐渐的回过神,变得目瞪口呆。
    这样离奇的事竟发生在了她男人的身上!
    她冲到木窗前,一把推开了半面木窗,任由深秋寒凉的夜风吹干了她脸上的湿泪。没多久,她的瓜子脸上又被湿泪盖满了,像是敷着一层膜。紧跟着,凉风袭来,再次揭开了那层黏糊糊的泪膜。
    渐渐的,她看到了天幕上的月亮。那天正好是十五,月圆之夜。可是,那晚的月亮却并不皎洁,而是显得憔悴和昏黄。它停在了桐树枝头。嶙峋的枝桠张牙舞爪,穿过月亮昏黄惨淡的身体,把它劈裂了!
    她甚至听得见月亮的惨叫声。顿时,她吓得关上那半面木窗,一把拉上了那枣红色的金丝绒窗帘。
    她回转身,竟然看到一个黑影子正哀哀戚戚的跪在木地板上。渐渐的,他佝偻着的身体俯了下去,两只肩膀剧烈的抖动着,像是要把骨头架子摇晃散落。春霖的声音已经凄凉的不成人声了,撕心裂肺的哭喊道:“我对不起你!我坑了你一辈子!我是王八蛋!”
    长安扑到了春霖的身前,握紧拳头,擂鼓似的在春霖的脊背上敲打着,哭喊道:“你知道吗?我们结婚的那天晚上,我静静的躺在你的身边,盼着你能像个丈夫!那时候,我想象着以后的日子,我们恩爱、生孩子,盼孩子长大!可你……”
    春霖抬起头,睁着一双泪眼,道:“你打死我吧!打死我,我就解脱了!”
    长安歇斯底里的大喊着,一拳一拳的捣在春霖的脊背上,直到发泄完了最后一丝力气。
    春霖一头栽倒在了红木地板上。长安也跟着颓然的坐倒在了红木地板上。她哭道:“你坑死我了!我背负着你们曹家少奶奶的名分,戴着金子银子打的枷锁,不人不鬼的活着!”
    春霖哭道:“都怪我!都怪我!当初,我真不应该去女人街!”
    长安啐了一口,道:“你这辈子完了!后悔有什么用?”
    春霖道:“长安,我真的喜欢你!所以,我才把事情的真相说了出来!我要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岂能顾虑那么多?”
    长安听到这句话,热泪滚滚。她从镯子缝里抽出了绣着比翼鸳鸯的绣帕,狠命的擦着脸上的泪涕。
    春霖道:“我不能害了你,所以咬紧牙关、坚决不和你同床!我这么做,实在是因为喜欢你!我们结婚的那天晚上,你躺在我的身边,花容月貌,万般柔媚,我却不能碰你!我简直觉得万箭穿心!老天爷简直是故意惩罚我!那时候,我恨不得去死!”
    长安哭道:“作孽呀!作孽呀!我上辈子做了什么恶事,这辈子要遭这样的报应!我也恨不得一头撞死!”说着,便跌跌撞撞的爬起,冲向了那面棕漆雕花木门。
    春霖跟着爬起身,追上了长安,把她扑倒在了红木地板上,哭道:“你要干什么!”
    长安翻过身,直挺挺的躺在地上。春霖趴伏在她的身上,撑起双臂,迎着她的那张湿漉漉的瓜子脸。长安仰望着春霖的那张俊俏清秀的脸,万念俱灰的道:“你让我去死吧!”
    春霖哭道:“你死了,我也跟着你去死!”
    长安给了他一个嘴巴子,哭道:“你还嫌害得我不够!竟然还想和我做鬼夫妻!”
    春霖哭道:“世上真要有来世,我恨不得能和你立即投胎转世,立即长大,立即做一对真正的夫妻!”
    长安一把推开了春霖。她冷笑着爬起身,身体被光芒粲然的西洋吊灯笼罩。明晃晃的光线让她觉得眼前一阵眩晕。轰然一声,她的身体倾倒在了红木地板上。
    昏昏沉沉里,她仿佛回到了未嫁之时,和邻居家的闺蜜宝莱玩笑着。俩人在月老祠里虔诚的焚香许愿。长安要月老赐给她一个如意郎君,才貌双全!
    周围梵音悦耳,嗡嗡嗡的咏唱着慈悲调。
    她渐渐的睁开眼,盯着天花板上红惨惨的蚊子血!
    曹太太,婆子丫头们,正窃窃私语着……哪里是什么慈悲调……分明是闲言碎语!
    曹太太一脸威严的站在床头前,左右的丫头翠喜晓儿搀扶着她。她眼瞅着长安醒了,近前几步,揉搓着手里的楠木佛珠,冷笑道:“大少奶奶做什么发脾气呢?昨晚上,公馆里的婆子丫头小厮们都听见大少奶奶的尖声浪嗓了!自从大少奶奶嫁进了我们曹家的大门,我们曹家对大少奶奶不薄呀……绫罗绸缎,珠子宝石,山珍海味的供养着大少奶奶!大少奶奶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地方!”
    长安虚弱的躺着,哪里有力气分辨半个字。即便有力气分辨,她又怎么启齿呢?
    佛珠缓缓的滚动着,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声响。曹太太照旧板着脸,用沉沉的声音道:“大少奶奶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们曹家到底还有什么对不住大少奶奶的地方!你那么尖声浪嗓的嚎,简直都把我们曹家的脸面丢尽了!幸亏春霖是个知书达理的男人,要是换了别的男人,岂能由着你的野性子胡闹!”
    长安昏昏沉沉的躺着,觉得耳朵里嗡嗡嗡的乱响着。那是佛珠滚动的声音……吱呀吱呀。
    曹太太“哼”了一声,对身边戴蓝色剪绒花的祝妈冷笑道:“瞅见没有?大少奶奶压根就不搭理我!我就事论事,她竟然横着心跟我作对!你们都瞧见没有?大少奶奶四平八稳的躺在床上,一声也不吭!压根不把我这个婆婆放在眼里!她还成个什么人!”
    祝妈压根不敢吭声,嘴里憋着笑。一直看热闹的张妈劝道:“太太,您也累了,回房歇着吧!”
    曹太太叹息道:“我站了半天,腿脚也累了!我倒是觉得,大少奶奶闹腾了半夜,又不死不活的躺了半天,这会儿肯定也累了,倒不如起来走一走,以后还得出门见人,还得和我们一个桌子吃饭呢!”说完,便扶着丫头疯疯张张的走了。
    长安觉得耳朵里一阵乱糟糟的杂沓脚步声。等到那阵杂沓的声音消逝干净了,她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看到满屋里空空荡荡的。她一直盯着那紧闭着的棕漆雕花木门,一直幻想着假如把头狠命的撞到上面,会是怎样的惨状!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的光线变得晦暗了。
    所有的家具陈设都蒙在了晦暗的影子里,像一只只狰狞畸形的兽。那面金丝绒窗帘没有掩上,月光偏偏钻进了窗玻璃,停在长安的枕头上。十六那晚的月亮当然很皎洁。白月光摩挲着枕头上绣着的一朵并蒂莲。并蒂莲盛开着,上面停着一双羽翼斑斓的蝴蝶。
    长安侧过脸,痴痴的望着蝶恋花的图纹。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觉得那缕清隽的白月光渐渐的挪到了她的半边脸上。月亮简直是在犯贱!竟然在这种时候钻了进来!
    她蓦然坐起身,一把拉扯上了那面枣红色的金丝绒窗帘。随即,她又像失去线索牵引的木偶一样,仰倒在了床上。她倒下的时候,胳膊碰到了梳妆台上的相框。那棕漆回纹相框落在了地上,玻璃摔得粉碎。
    她和春霖的结婚照片上顿时布满了裂纹,像深冬冰湖上的裂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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