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时分,整个坎坦静寂的仿佛陷入一场梦魇,明知道暗中有事情发生,却无论如何挣脱不了梦境。
    一群人从皇宫宫墙悄无声息的翻出,返回民居的半途,经过一间客栈时,萧定晔登时打了个手势。
    所有人蛰伏不动,静悄悄看着数道黑影从客栈楼上端头的一间客房跃下,鬼鬼祟祟的离去。
    随喜心中倏地一动,发出几声鸟叫,客栈近处立刻传来几声回应。
    随喜忙道:“自己人在近处。”
    转瞬间,客栈一旁的树上跃下一个暗卫,疾步到了众人眼前,借着月光认出被众人护着的是自家主子,忙忙扌包拳:“属下在此守着从大晏来的二十几个……”
    他的话还未说完,随喜已着急的暗中踢他一脚。暗卫余下的话登时折在口中。
    萧定晔冷冷道:“说。”
    暗卫只得继续道:
    “那二十几个从大晏过来的男男女女,不知为何同坎坦的霍顿将军有了交情。
    方才霍顿将军带着家丁暗中前来客栈,不知同那些人说了什么。现下一伙人共同出了客栈,不知要往何处去。
    属下在此继续守着,有另一暗卫跟了去,沿途会留下记号。”
    萧定晔听闻,却当先睨了随喜一眼。
    随喜只得轻咳一声,略略为自己辩解:“奴才生怕这些人坏了主子大事,还是要留着心。”又刻意埋怨道:“这些人真真不省心,男男女女大半夜的外出,真是不将男女大妨放在心中。”
    他这般从中作梗,萧定晔果然冷哼一声,却下令道:“跟上去。”
    随喜一滞,不知自家殿下到底犯的哪门子的贱。
    旁人不但成亲生子,刚刚到这坎坦就又同坎坦的将军对上了眼,自家主子却还要巴巴的跟上去。
    纵然是想要捉j,这也轮不到主子出手啊。
    他脚下跟着自家主子继续前行,心中却不停的猜度着主子的意思。一行人如螳螂在后,遮遮掩掩的跟着那些人行了多时,又跟着跃出城门,慢慢往乡间而去。
    夏日天亮的早,过了四更,早起的鸟儿已啾鸣不已。
    妙妙跟随在霍顿将军身畔,悄无声息的继续前行。
    霍顿将军介绍道:
    “坎坦炎热干旱,只有一条从乌拉尔雪山上发源的河水。本官想着,那伙人既然只有鞋子湿透,可衣裳却无,便意味着他们纵然要过河,河水也不会太深。
    又且他们推着囚车,孩童身矮,定然不能过大河。这一处已远离源头,却隐藏着许多支河,河浅水少,将将能打湿鞋子却又不至于解除衣衫。”
    妙妙点点头,道:“将军所言有理,且河道湿润,凡是有车辙,必然会留印迹,我等仔细留心,定然会有所获。”
    霍顿见她一介妇人,虽初次见面时她面色憔悴,然到了这个时候却极镇定,并没有歇斯底里的无状,心下生了些钦佩,便问道:“吴夫人家中丢失了几个孩儿?”
    妙妙哑声道:“两个。他们二人是双生子,最可爱不过……”
    霍顿将军便能理解一个大晏妇人为何能千里迢迢追来坎坦。
    他自己不见了一个孩子,已着急的很,这位吴夫人一下子丢失了两个,真真是要了命。
    他对她在钦佩下又多了两分同情,此时低声解释:“本官此番出来为了掩人耳目,并未带多人。这其间有些因由,不好多言,然本官的爱子之心,并不比夫人少,还请夫人见谅。”
    妙妙此时已恢复了冷静的神情,她点点头道:“大人身在官场,唯恐歹人拿嫡女的性命做要挟,令大人行不齿之事,也是人之常情。”
    霍顿将军见她一语就戳穿他的心思,心中更是惊奇。只觉她的言谈举止,皆不似寻常百姓,原本对她一介平民还有些轻视、以为她是想仗着他的力量来寻娃儿,现下倒将轻视之心收的干净,有何事也愿意同她相商。
    众人不敢点火把,沿着小径慢慢前行,渐渐的能听闻前方传来淙淙溪流,仿佛孩童的低声呓语,抚慰着所有人的心。
    众人顿时耐心十足的弓着腰身,借着发麻的天色,细细查看着这湿润地面,企图寻出车辙。
    待寻过半个时辰,远处已现出一片鱼肚白,行在前方的翠玉忽然道:“快看,这是什么?”
    她弯腰捡起个东西便转身往妙妙身畔跑来,急切道:“阿姐,鞋子,小娃儿的鞋子。”
    妙妙忙忙接了过来,一眼就认出这只女孩的绣鞋,正正是她白日曾从一个女孩的脚上亲手解下来的一只。
    那鞋面早已肮脏不堪,可上面绣着的一只小小彩蝶却给妙妙留下了深刻印象。
    她将绣鞋递给霍顿将军:“这是令嫒的绣鞋,你看看。”
    她的语气十分笃定,可霍顿将军面上却露出迟疑之色。
    作为一个不如何称职的父亲,他实在是不如何知道自家小女丢失前穿的什么鞋。
    妙妙不由冷冷道:
    “听闻令嫒是嫡女,可在家中所受的重视显然不够。
    这般聪慧的孩子,不过才六七岁,蓬头垢面,衣衫脏的不像样。周围所有娃儿都在哭泣,只有她镇定的在想着自救。
    这样的娃儿,一千一万个人里也出不了一个,可惜将军却并未当一回事。”
    霍顿不由心中惭愧,再不发一言,又继续前行。
    能寻到孩子的鞋子,说明众人并未找错方向。所有人都受到了鼓舞,更加仔细的往前探寻。
    待到了前方,却遇上一处岔路。两处都有溪流,众人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
    正在这时,哈维又道:“快看,还有一只鞋子。”
    他循着一处岔道疾步向前,捡起一只鞋,又惊呼一声:“是小王的鞋!”
    妙妙拨开人群冲了前去,从哈维手中抢过一只小小的布鞋,心中立时疼痛难忍。
    小王的鞋上,有她绣着的两个字:乐文。
    她这些年做女红的手艺已比此前精进了不少。本着教两个娃儿认字的初衷,双王的鞋子上,都被她一针一线的绣上了两人的大名。
    她将那小小布鞋紧紧握在手中,所有的后悔再次涌上心间。
    众人静默无语,情绪消沉。
    翠玉抹着眼泪安慰她道:“阿姐,霍顿将军家中的嫡女如此聪明,她能想到偷偷用娃儿的鞋子留记号,就能将大小王护好,阿姐莫心急……”
    她正说着,忽的听得哈维一声爆喝:“什么人?”
    说话间已掏出一把飞镖,往远处草丛处飞去。
    转瞬间,那草丛后便跃出几人,几番滚落避开飞镖,其中一人用大晏话着急道:“胡主子,我是随喜……”
    猫儿定睛一瞧,登时咬牙切齿道:“取他狗命!”
    二十四个坎坦青年瞬时向着随喜飞扑过去。此次众人占得先机,几个回合下,便将随喜几人擒拿到手。
    随喜不知自己为何招来偌大的仇恨,连连道:“胡主子,昨儿我并未为难您的人,您怎能暗下杀手?”
    哈维握着弯刀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恶狠狠道:“若不是你,我家的两个娃儿怎会再三失踪?”
    他手起刀落,眼看着刀尖已戳进了随喜颈子里,周遭一股劲风忽的袭来,一颗碎银遽然打在弯刀上。
    刀尖错开,随喜就地滚开,几个起跃逃去了远处,躲到了半途闪现的一伙黑衣人身后。
    所有的坎坦人登时将妙妙和霍顿护在中间,还扣押着几个暗卫,凝神静气,准备迎接一场恶战。
    萧定晔当先前行,待到了两丈之外,方缓缓扌包拳,道:“霍顿将军,别来无恙。”
    霍顿从人群中探出脑袋,将他细细打量一番,双眸一眯:“五……”
    **
    随喜对自家主子的心思,没有猜透。
    萧定晔不是为了妙妙才一路尾随而来。
    他是为了霍顿。
    十二年前,霍顿当时还不是将军,曾作为使臣,前去大晏商议两国之事。
    彼时霍顿曾因酒后失德,唐突了大晏一名女子。
    那女子正是大晏一位四品官家中的庶女,却是个死心眼,委身于霍顿后,哭着喊着要嫁霍顿。
    那事在当时知道的人不多,后来霍顿离开大晏时,那女子也十里红妆,作为两国和亲的身份,跟着霍顿回了坎坦。
    霍顿保住英名的背后,有萧定晔的相助。那女子的十里红妆,也是萧定晔所出。
    霍顿此次丢失的女儿,便是同那位大晏女子所生。霍顿于兰平日跟着自家阿娘学了些大晏话,故而当时在暗室察觉出妙妙的善意时,能用大晏话进行交流。
    后来又因为萧定晔还未得势,力有不逮,鞭长莫及,没有能力与霍顿建立长久的关系,便只能放下了这条线,与霍顿失了联系。
    此时霍顿认出了萧定晔,登时想到当年事。
    当年若不是这位大晏皇子替他周全了名声,或许自家国主早已将他赐死。即便未赐死,他也不可能继续往上爬,坐上这将军之位。
    他认出了萧定晔,不由内心一阵羞赧,立时一阵理亏,虽已位及人臣,却也不由哈了腰,用蹩脚的大晏话道:“殿下的,前来坎坦游玩的?”
    萧定晔冷哼一声:“时隔十二年,将军还能认出本王,实在是记性好。”
    待他挖苦完霍顿,方转头冷冷瞟向妙妙:“随喜的所作所为,皆是本王授意。”
    妙妙脚下一个踉跄。
    昨日她被掳去那民居,后来看到随喜现身,她并未想到萧定晔会跟来。
    奴才在外办事,主子远程飞鸽遥控,是极自然的流程。
    直到方才他远远现身,带着冷意一步步前来,她方知他也到了坎坦。
    原来昨日她错过了营救娃儿的机会,是他在从中作梗。
    天色晦暗,他的脸化成灰她也识得。
    她的手紧紧抓住金簪,奋力扑向他,嘶吼道:“我杀了你!”
    时隔四年,她再遇上他,她对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想要杀了他。
    他抬手拦住她的手,将她往后一掼,她便后退栽进了坎坦兄弟的身上。
    二十四个坎坦青年登时杀气腾腾。
    他们管不了什么殿下,什么将军,什么贵人。他们眼里只有他们的阿姐,他们的亲人,再没有旁人!
    萧定晔的暗卫们立时拔刀。
    五更的清晨清风徐徐,所有人拔刀相向,随时准备开始一场你死我活。
    好好的寻娃儿的旅程,为何转瞬间便成了大晏人的内斗?霍顿将军只觉着眼前这一群人都被屎蒙了心。
    时已五更,为了掩人耳目,他还急着要赶回去上朝呢!
    他忙忙上前和稀泥。
    好在同作为丢失了娃儿的苦主,他的屁墩没有歪出去,他先劝着萧定晔:
    “殿下的,这位吴夫人丢了两个孩子的,据说还是一对双生子的,实在可怜的,难免行事说话冒犯了殿下的。殿下切莫同她一般见识的。”
    又转回头同妙妙道:“夫人的,寻孩子要紧的。这位是大晏的皇子的,本事大的,夫人说两句软话,他若能一起帮着找孩子的,如虎添翼的。”
    妙妙紧紧闭上了眼睛,待再睁眼时,眼中的爱恨情仇已敛的干净。
    她遽然转身,低声道:“我们走!”
    坎坦青年们登时护在妙妙周遭,缓缓退离。
    妙妙跌跌撞撞行在最前头,弯着腰仔细辨认着车辙。
    霍顿家的女儿实在聪明又勇敢。前方每到一处岔路,便会有细微的印记留下。
    要么是一只小鞋,要么是半片罗袜,要么是一点点的布头,皆是暗淡的颜色,隐藏在草丛里,既不会令歹人有所察觉,又能起到暗示效果。
    跟在身后的霍顿,虽然也想着为寻娃儿出力,却又不得不忙着应付萧定晔。
    萧定晔一边前行,一边打听道:“敢问将军,坎坦皇宫里,近半年可来了一位大晏人?三皇子萧正,将军可有印象?”
    大晏过去四年发生了内战,此时周边小国人尽皆知,霍顿作为武将,自然知晓的最清楚。
    那场内战是由大晏的三皇子掀起,他也知道。
    然而他听闻萧定晔的问话,不由惊咦道:“三皇子的,来了大晏的?”
    萧定晔看他神色不似作伪,又追问道:“贵国国主,近些日子可有何蹊跷处?”
    霍顿登时后退了两步。
    一国的储君打听另一国的国主,此乃外交大忌。即便是霍顿曾得过萧定晔的人情,屁墩也不至于歪到叛国的地步。
    萧定晔压低声音道:“本王对坎坦小国没有兴趣,可我三哥就不一定了。如若贵国国主出了岔子,这坎坦日后姓甚名谁,可不一定。”
    他的声音带着王者的傲气,骄傲的不屑撒谎。霍顿想着近半年坎坦的异常,想着自家国主的异常,终于虚虚实实,拣了些不如何要紧之事,缓缓道来。
    待日头的第一束光穿透云层,照着人间大地时,细微的车辙和不显眼的印记,终于将所有人引到了一处泄洪闸口。
    闸口有一人多高,数人的宽度。此时并没有什么洪水,可浅浅水流一直不停歇的往外淌。
    里间黑压压一片,不知道有多深,更不知通向何方。
    妙妙立时道:“缠火把,准备进洞!”
    霍顿将军忙忙从后赶上来,劝阻道:“此处泄洪口已废弃百年的,不知里间是否有猛兽的,夫人切莫贸贸然进入的。”
    妙妙冷笑一声:“将军虽丢失了嫡女,可为了官声和前程,能保持理智。可我的孩子是我的命,我为了他们命都能丢,还有何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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