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喀什图,气候宜人。
    花云节开始的第一日,日头初升。
    喀什图的妇人们排着队向镇上唯一的花商售卖刚刚摘下来的鸭蛋花时,一列马队缓缓进了城门,穿过别有异域风情的街面,最后停到了一处民居前。
    喀什图地处大晏南疆,与邻国坎坦国只相隔着一座雪山。人种混杂,风俗多样,房舍建筑更偏向于坎坦。
    这处民居屋顶尖尖,色彩多样,若单独放在中原,更像是一处古老神秘的庙宇。
    混进这整体偏活泼的喀什图,便显得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可再不特别,好在保持的比较完整。
    过去四年的战争,波及大晏各处,也有邻国趁机在边城作乱,骚扰民众。
    倒是与喀什图相邻的坎坦国,因为该国小王子四年前被拘于大晏,坎坦不敢造次,喀什图反而保得一方安定。
    民居门口聚集了诸多下人,自今儿一早已做好了迎接的准备。
    马队之人下了马,并不急着进院落,只牵着马停在原处,转头望向车队最后。
    众望所归下,一个身高九尺的大晏男子从一匹黑马上下来,牵着黑马往前行去。
    男子约莫有将近三旬的年纪,肤色黝黑。原本一路疲乏,身上带了些风尘。只面色太过肃冷,气质冷冽,倒令人忽略了他的疲态,只一心一意想着如何不出错,免得受了苛责。
    等在门口的管家忙忙上前,极快的向男子行过礼,便殷勤的从主子手中取过缰绳,要替主子牵马。
    他轻轻一拉,原本还前行的黑马倏地住了足。
    他再一拉,黑马依然不给面子。
    管家的额上迅速浮上几滴汗,偷偷瞟向男子。
    好在男子并未似想象中的易怒。
    他轻轻抚过黑马颈间鬃毛,沉声道:“跟着去吧。”
    黑马这才抬了步,跟着管家前去。
    萧定晔一路进了院里,径直到了上房。
    房中已摆着大晏最常见的吃食,不凉不热将将好。
    跟进来的管家恭敬道:“殿下,先用些饭食,耳房已备好热水,可随时沐浴。”
    萧定晔点点头,随意抬了抬手。管家便哈着腰退出,去督促下人对整个车队的安排。
    萧定晔用过饭,独自进了耳房沐浴过,换上下人提前备好的衣裳,重新坐去了桌案边,垂首研究着通往坎坦的地图。
    乌拉尔雪山,横在坎坦和喀什图中间,是前往坎坦最大的阻碍。
    好在这样的六月天,雪山上极少下雪,待准备好物资,便能上路。
    他闭眼靠在椅上,梳理着到达坎坦后的计划,便听见外间传来近侍随喜同旁人的说话声。
    随喜面前站着另一个侍卫。
    侍卫不知同随喜说了些什么,随喜便蹙着眉叹了口气,眉宇间神色踌躇,为难的向侍卫挥了挥手。
    待侍卫离去,随喜却站在原处,低头思忖,并不进来报信。
    萧定晔站在窗前,轻咳了一声。
    随喜忙忙抬眼,见自家主子正冷冷望着他,心头一紧,只得快步上前,推开门进了房里,恭敬站在萧定晔身畔,禀告道:
    “奴才方才去城中药铺采买,过乌拉尔雪山防止晕厥的红景叶全部缺了货,最快要等五六日才能送到。殿下怕是要在喀什图多等几日……”
    他禀告过一条,偷偷觑一眼萧定晔,便不再说话。
    萧定晔便坐去椅上,既不追问,也不屏退。
    随喜保持着哈腰的动作,额上冷汗越来越多,最后终于出声:“方才回来的侍卫道,凤翼族珍兽门说,若要战马,他们继续提供。可若想要耐得住稀薄空气的山马……”
    他说到此处,再也不敢说下去。
    萧定晔终于抬了眼皮,睨他一眼,慢条斯理道:“如何?”
    随喜一咬牙,硬着头皮道:“珍兽门门主说,殿下……我们违背了当初承诺,未让他们的圣女当王妃,若要他们提供山马,却要殿下前去,前去下令……”
    他一席话说完,只觉着后背已被汗水打湿,在六月舒适的天气里,单衣已紧紧贴在了身上。
    萧定晔自然明白,珍兽门的用词绝不是让他前去“下令”,而是“央求”、“跪求”之类。
    他续问:“还有呢?”
    随喜继续硬着头皮道:“还有诡道门……再不愿继续提供机关、暗器……”
    天下大乱的时候,凤翼族本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原则,向他源源不断的提供着战马、兵器、机关、军服、甚至粮草,等到了大战结束,天下开始恢复安定,凤翼族终于开始同他断了干系。
    可是他们不知道,现下虽然平乱结束,可他三哥还在活动。三哥一日未擒拿,战乱便有死灰复燃的可能。
    然而他现下要循着三哥的线索前往坎坦,分身乏术,就不可能抽出时间前往百花寨,也就无法去领教凤翼族的训斥。
    他怔怔站了一阵,一直到后间屋外传来几声清脆的话语声。
    他下意识的转身,顺着靠着墙的一处木梯上了二楼,站到了楼梯端口的一扇窗前。
    窗户望出去,能看到后院的马厩。
    老黑此时就停放在马厩里,挑挑拣拣的吃着草。
    传来人声的,是与马厩一墙之隔的邻人。
    只过了几息,便瞧见墙头露出半颗黑压压的脑袋。
    萧定晔的手中,不自觉的捏住了一枚飞镖。
    待那半颗脑袋瓜完全从墙后探出来,却是一个小小孩童。
    萧定晔手里的飞镖便又揣了回去。
    小孩童看起来仿佛只有两三岁,头上是短短的总角发髻,雌雄难辨。
    他不知如何爬到了墙头上,坐在墙头坑此坑次喘气。
    又有一个乃声乃气的声音从墙背后传来:“大王,你快些,还有我。”
    被唤做大王的小娃儿乃声乃气的回应:“小王,你又不喜欢马……”
    小王为自己辩解道:“我喜欢的很!”
    大王便再喘了两口气,向着墙外探出小手,使出了吃乃的力气,拉着另一个也雌雄莫辩的总角小娃儿爬上了墙头。
    此时天上飘来一片云朵,到了头顶便再不离开,遮的马厩四处有些阴暗。
    两个小娃儿隐在暗处,看不清他们的五官细节,只大体能看出两人如雪团儿一般,容貌相同,都穿着坎坦人的褂衫,像是一对双生子。
    小娃儿的两只脸蛋子太过胖嘟嘟,将嫣红小嘴夹在脸蛋中间,显得十分喜庆。
    大王和小王双双骑在了墙头,当先便朝着马厩里的老黑,压着声音喊道:“小黑马,我们来了……”
    马厩里的老黑忘了口中的草,神情有些怔忪,怔忪下又有些莫名的焦躁,开始原地踱步,仿佛想要躲开,又仿佛想要冲出去现身。
    萧定晔看的有些惊奇。
    前两年老黑还算的上一匹调皮的马,这两年越加老沉,已极少流露出什么情绪。去年老白受伤折了腿时,它的表现也极克制。
    像今日到了这座宅子前,陌生下人要来牵它,它虽不愿跟着陌生人去,神情间却也并无何种情绪,只是例常认生而已。
    萧定晔打量老黑的时候,墙头上的大王和小王已经双双站上了墙头,抬着手臂保持着平衡,小豆丁一般的身子毫不畏惧的顺着墙头,走到了墙里贴着墙根长的一棵高树旁。
    这回走在后头的小王低声道:“你先爬墙,我就要先爬树。”
    前头的大王扌包住了树身子,略略让出了位子,友好道:“你先爬。”
    小王短胳膊短腿,看着笨拙,爬树的姿势也果然笨拙。可好在她胆子大,身子轻,扒拉着树身子缓缓而下,却也有惊无险。
    待小王扒拉着树身下行几步,大王也跟着往下爬去。
    待小王离地只有半人高时,她头顶忽然传来“噗”的一声。
    她一时受惊,松了手,咚的一声掉去了树下,怔忪着坐在了地上,半晌方瘪着嘴望着停在了半途的大王:“你,放臭臭……”
    楼上的萧定晔不由勾了嘴角。
    跟在他身畔的随喜看的吃惊。
    自家殿下有多久没有笑过了?过去四年,仿佛时时都黑着脸,若是面无表情,就已经算是不错了。
    他几乎怀疑,待殿下坐上龙椅、接受百官朝拜的那一日,都不会有一丝儿笑意。
    此时,树上的大王看小王像是要哭,忙忙顺着树杆出溜下来,学着他阿娘平日对待两人的动作,抬着小胖手抚着小王的脑袋:“不能哭哭,被人发现,我们不能同小黑马玩。”
    拉着小王站起身,转去她身后替她拍干净灰尘。
    小王便忍住了眼泪,同大王打商量:“我要先骑小黑马……”
    大王觉着小王十分的狡猾,便嘟了嘴,背过身蹲去地上做生气状。
    此时近处忽的窜出来一只硕大的灰老鼠,大王瞧见,便往灰老鼠身畔行了几步。
    那灰老鼠一身尘土,并不是家养的模样,却不知为何停了下来,趴在原地。
    大王上前伸手抓起老鼠抱在怀中,嘟着嘴同老鼠道:“我们两个玩耍,才不要理会小王。”
    他抱着老鼠半晌,不见人来哄,待再回转身时,小王竟然已经撇下他,顺着马厩门上的横栏钻进了马厩,此时正扒拉着老黑的一条腿,想要爬上马背。
    老黑越加烦躁,不停的喷着响鼻,却忍耐着不发作,连原先的踱步都已停下,由着小王在它薄毛的细腿上不停蹬腿,想着法子攀爬。
    这回不止萧定晔,便连跟在他身边的随喜都吃惊万分,喃喃道:“这两个娃儿,竟有些神奇……”
    两个人兀自看热闹,楼下马厩里的小王还在锲而不舍的想要骑马。
    她最后终于发觉凭借一己之力上不了马背,只得转首同外间的大王道:“大王你来帮帮我。”
    大王“哼”了一声,拉着脸决定抱鼠旁观。
    小王只得软着声音拉长声:“哥~哥~,你帮~帮~我。”
    小王同大王出生时间不过相差几息,两个人极小的时候还不懂得相争。等到了今年,齐齐到了三岁上,得知哥哥大、妹妹小,互相便谁都不服谁,斗的十分激烈。
    他们阿娘制止不下,最后用“大王”和“小王”的称呼,调和了二人的矛盾。
    两个人只知道“哥哥”和“妹妹”一个大一个小,却万万未想到“大王”比“小王”大,只将注意力放到了“王”字上,知道“王”是一种很威武的身份,自此终于和平相处。
    平日不到万不得已,小王绝不会主动唤大王一声“哥哥”。
    大王被一句“哥哥”唤出了优越感,终于尽弃前嫌,放了怀中老鼠离去,也扒拉着马厩的横栏,想要钻进马厩帮妹妹。
    然而他的腰身比小王略略粗了那么一点点,正正好被栏杆夹住,不能往前,更不能后退,立场很艰难。
    小王十分讲义气,忙忙撇下马腿,上前拉着大王的两根手臂,想要将大王拉进来。
    然而她终究年少,纵然使出了全身力气,累的涨红了脸,却对夹在栏杆上的大王没有半点法子。
    斜对面楼上的萧定晔瞧见大王卡在栏杆上,小胖腚扭动的很绝望,便转头四瞧,从脚下墙根捡起一颗早已干枯的小松果,手腕一晃,松果便如电般往大王的胖腚而去。
    他的力度掌握的刚刚好,那松果到了大王身边,只在大王的胖腚上轻轻一弹,便掉去了地上。
    可将将好那么点力度,大王便“扑”的挤进了马厩。
    光电火石间,踱步间已转了方向的老黑“噗”的拉了一泡热气腾腾的马粪,大王就那么往地上一掉,一头扎进了绿莹莹的马粪。
    事情的走向峰回路转,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想。
    小王满脸震惊,此回放弃了所有的义气,倏地跳去了老黑的马头前,扌包着老黑的一条前腿,企图将自己完全隐藏在马腿之后。
    大王挣扎着将自己的脸从马粪中拔出来,毫不意外的张嘴嚎啕大哭。
    对面楼上的随喜怔怔道:“这娃儿……端的倒霉……”
    躲在马腿之后的小王终于抵不住良心的谴责,从马腿后绕出去,转头四处一瞧,见地上老黑的小水桶正满着,忙忙去将桶扌包在怀中,吃力的向大王而去,一边艰难前行,一边道:“我给哥哥洗脸……”
    她努力了许久,好不容易挪到了大王身畔,心中喜不自胜,一时大意忘了注意脚下,倏地一个踉跄,怀中水桶立时前倾……
    大王醍醐灌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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