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四,依然春光明媚。
    客栈的客房窗外,洒进一片阳光。
    八岁的翠玉坐在窗边,熟练的穿针引线,为猫儿改造一双官靴。要将两双鞋底合并成一双,好让猫儿穿着的时候显高,以求与殷大人更加相似。
    猫儿坐在桌案前,握着一支笔,准备写一封诀别信。
    她原本以为只要她握着笔,便仿佛握住了化妆刷,文思如泉涌。毕竟她和萧定晔纠纠缠缠的这些年,有太多可以说道的事情。
    然而当她面对着桌上的白纸,她的脑中也空白一片。
    说什么呢,有用的,过去已经说了。
    没用的,说出来也不能改变历史。
    在男女关系上,她其实比较推崇的是和平分手。
    如若萧定晔是个能平和相谈的人,她就用不着坐在这里,手里握着一只她并不擅长的毛笔,去同他交代什么心理历程。
    她会将他约到一间茶楼,与他品茗相谈,回忆回忆过去,然后给他发个好人卡,再说她不适合他。
    最后两个人亲切握手,甚至拥扌包一回也成。
    然而她了解萧定晔。
    他是个皇子。
    他再接地气,再与旁的皇子不同,他的性格里有无法消亡的强势、霸道、不讲理。
    他不可能同她和平分手。
    如若他能,她上一回出宫,就不至于到了油尽灯枯的程度。
    她不想再那般窝囊。
    她相信命运将她推进凤翼族圣女的躯体的时候,是希望她能雄起,能衬的上那个身份。
    她要健健康康的走。
    她刚想到这里,喉间涌上一口酸水,打了她的脸。
    翠玉立刻停下手中针线,着急上前道:“阿姐,你病了?”忙忙为她倒了一杯茶,小心翼翼的端过来,送到她手边。
    猫儿饮下一口热茶,抚了抚翠玉的脑袋瓜:“此前吃过药的后遗症,无碍的。”等她回去继续做针线,便重新执了笔。
    “你既然睡了姐儿,此生就这样吧。”她写下这样一行字,立刻又揉成一团,丢进纸篓。
    她和他的问题,不仅仅是姐儿的问题。
    她落笔重新写:“我当不了你的私产,此生就这样吧。”
    她立刻又揉了纸,丢进纸篓。
    说这些没有意义,显得她像个怨妇。
    她再写了一张,又写了一张,无一例外的都进了纸篓。
    当桌上只剩最后一张纸时,她终于明白,她果然同萧定晔没有多余的话。
    在文州,他领兵去往铁矿,她等待的那些日子,已经是她对他残留感情的情绪最高点。
    就像饿过头的人,虽然曾经饿的眼冒金光,可等饭到了眼前,又不怎么想吃了。
    “让明珠去嫁人,过自己的生活。
    让贾忠良去娶亲,他与我的亲事不算数。
    照顾好大黑。
    保重。”
    *
    三月十四的晌午,日头已十分温暖。
    猫儿回了殷宅,将老黑送进马厩。
    她为它添了水、添了料,待它吃过喝过,又从袖袋中摸出一块麦芽糖。
    老黑嗜甜,长舌卷起糖块,几息间下了肚,见再没有多的,便一下又一下舔着她的掌心。
    她揉一揉它的脑袋,它原本该舒服的打着响鼻,却不知为何,显得有些焦躁。
    它从未像今日这般粘人,她略略离它远一些,它便将急切的将脑袋靠过来,四蹄来来回回的踱着。
    她靠在它宽厚温暖的颈子上,它的鬃毛随风轻刷着她的面颊,仿佛它同她相见的第一天,她在它眉心印下一滴血。
    自此它从一匹高傲的烈马,臣服成她的老黑,如现下这般,容她靠在它颈子上。
    那时的秋风轻轻吹拂,和此时同样的轻柔。
    **
    三月十四的夜里,略略起了风,萧定晔忙完手头事,回到殷家客院时,已过了三更。
    猫儿还没有睡。
    他沐浴过,她给他擦拭湿发的时候,说起她第二日要跟随殷夫人去白云庙里求平安福之事。
    他一点没有要阻拦她,只问道:“可要我陪你一起去?”
    他忖了忖便要起身披外裳:“我趁夜再去处理些事情,就能把明日的时间空出来。我早先就提过,想带你去白云庙里赏景,后来各种事情耽搁,都未成行。”
    她将他按回椅上,继续擦着他的湿发,道:“上京在即,哪里需要你分神去赏景。日后回了京城,多少庙宇看不尽。有殷夫人陪我,多了你一个汉子,大家反而拘束。”
    萧定晔便点点头,又感慨道:“江宁移步换景,本是好去处。可惜此回到江宁,却无暇领略美景。大晏江山,美不胜收。待你我回京,平了三哥之事,我带你多多往天下各处去游玩。”
    他忙了一整日,躺在床上,牵着猫儿的手极快睡去,仿佛毫无戒心的娃儿。
    猫儿看了他一整夜。
    从一片漆黑到光影渐涨,他的侧脸轮廓如同雕像一般,时时刻刻都是完美。在他脸上,她从来没有看到过难看的神情。
    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他因他母后的疾病而病急乱投医。
    那时他仿佛杀神附体,她战战兢兢,随时都害怕他一言不合就杀了她。
    谁能知道,这个并不算美好的初遇,开启了她和他的后来,展开了那般多的牵绊。
    可她和他之间,终究相差了千年的光阴,有着太多难以调和的理念。
    那样的开始,原本就不该有下文。强行有了下文,也不会有结果。
    外间的风停了,后来多了啾啾的鸟叫。那鸟叫声十分脆嫩,乃声乃气,不知道何处的鸟儿行动麻利,在这单薄的春日孕育出了一窝雏鸟。
    外间天色渐麻,原本一团漆黑的窗纸渐渐有了颜色。
    丫头轻手轻脚进来,提醒猫儿今日的行程。
    如豆油灯燃起,猫儿起身穿衣净面。
    沉睡了一整夜的萧定晔终于被这动静吵醒,此时猫儿已换好了绣鞋。
    房中昏暗,他向她伸出手臂,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喑哑:“过来。”
    猫儿脚步轻轻,缓缓到了他身边。
    他牵着她手,继而圈住了她的腰身,将脑袋埋在她怀里。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抬手,将手指探进了他的发间。
    他的发丝强韧,如同他的性格,也如同他的身份,更如同他的志向。
    她道:“时间还早,再歇歇。”
    他抬首望着她,很快的在她唇上印上一吻,低声道:“如若今日忙完的早,我就赶去白云庙接你。”
    她极低的“嗯”了一声,道:“可白云庙今日有千万的人,你不会寻见我的。”
    他抬手抚着她的面颊:“你可能不知道,你站在人群里,是会发光的,为夫一眼就能认出来。”
    她心中酸涩的难受,也抬手抚着他面,几不可闻道:“我快要迟了。”
    他笑了笑,终于放开了她,重新躺去被窝里。
    她几步到了门边,只顿了一顿,便忍住了要回首的冲动,不歇气的跨出了门槛,走出了客院。
    马车从殷宅出发,缓缓前行。待快到正街附近,马车里的猫儿倏地“哎哟”一声,笑道:
    “真是粗心,原本要带了玉佩出来,前去白云庙里寻高僧开光。昨夜专门寻了出来,却偏偏未带在身上。”
    殷夫人笑道:“胡姑娘这是不懂行,开光一事,并非指僧人放在掌中把玩两下、说几句吉利话就成。得供在佛前,由僧人诵经七七四十九日才成。你过两日就要上京,却没有等待开光的时间。”
    猫儿便笑道:“便不是开光,带去令僧人加持一番也好。夫人不知,我同夫君自在一起,总是有些磕磕绊绊。我要带去加持的,是与他的定情玉佩,是想日后与他之间平顺一些。”
    殷夫人便不再劝阻,令马车停在路畔。
    猫儿下了车,透过车窗同殷夫人道:“夫人莫等我,等来等去误了烧香时间。我回去取了玉佩,骑着黑马径直往白云庙里去寻夫人。它脚程快,说不得我比夫人先到庙里。”
    殷夫人不疑有他,点头应下,吩咐车夫重新上路。
    猫儿站在路畔,瞧着那马车直行穿过正街,拐了方向,立刻转头往西城门方向而去。
    客栈里,年仅八岁的翠玉给猫儿打下手,眼睁睁看着原本的娇美阿姐,在经历了十几种妆粉的涂抹下,渐渐出落成了一个四旬多的汉子。
    她非但没有觉着害怕,还好奇又钦佩,嘴甜赞道:“阿姐真厉害,竟然会变戏法!”
    猫儿微微一笑,起身穿好江宁府尹的官服,再在官服外套上汉子的衣衫。
    她忖了忖,执笔在纸上写下客栈名称与房号,将纸装进信封里,用浆糊封了口,塞进袖袋里,又从袖袋里掏出数个物件。
    一封不做数的婚书。
    半块皇子慷慨送出的紫玉。
    一只不值钱的泥猫。
    一只藏着凤翼族叛党与巨额银子的印章。
    这些东西连同她昨日写好的信,整整齐齐摆在桌案上。
    她于他,自觉付出极多,没有亏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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