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定晔初入大营的考验,到了这个夜里,才将将开始。
    四更开始,总兵房门果然陆续传来敲门声。
    先进来的是个四品官,面上带着些谨慎的温柔,说着些不干不湿拉拢关系的废话。
    萧定晔黑着脸“嗯嗯”了一阵,转头瞪了亲兵一眼。
    猫儿便上前同那武将道:“总兵大人伤了舌根,说不出话。大人请回,待大人伤好再……”
    她的话刚刚说到此处,萧定晔一巴掌拍在了桌案上,面色更加愠怒。
    那武将惊得倏地从木凳上跳起,猫儿忙忙苦着脸送着此人出了营房,待行了几丈之外,方同他道:“大人这两日切莫再来。总兵大人发了大怒,大人应该也知道。标下方才一提‘舌根’,他便如此恼怒。现下气还未消,待过上五六日再看。”
    这汉子唉声叹气半晌,抬头看着眼前的猫儿,忽的问道:“你是哪个营房的兵?此前怎地未见过你?”
    猫儿忙忙垂首,抬手扌包拳略略遮着面:“标下才入营不到三个月,原本归在总兵大人的护卫队里。现下……”
    她瘪了瘪嘴,做出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那汉子便叹了口气,道:“都是可怜人啊,这总兵真他娘的不是人。占了老子便宜,又将老子打入冷宫……”
    两人正说着,远远又鬼鬼祟祟来了个武将。
    那武将瞧见二人,仿佛瞧见了大本营,先上前打听了一回:“总兵大人可消了气?”
    猫儿摇摇头:“还气的紧。”
    那武将立刻喜滋滋道:“这就好。”转身便要走。
    之前的武将一把拉住他,将他打量一番:“什么个意思?咱总兵格外看重你?”
    后来的武将甩开他的手,压低声音道:“总兵器重老子,是老子耗费了男人的尊严换来的,老子当的起。”
    猫儿听闻这话,心知又是一个被总兵潜规则了的汉子。
    待后来的武将甩手往总兵营房方向而去,前一个武将方呵呵道:“谁没有耗费男人的尊严,就你有?”转身叹气而去。
    猫儿站在房外不久,便见方才极为自负的那个武将垂头丧气出来,瞧见猫儿,当先赏出来几颗碎银,切切叮嘱道:“待总兵大人消了气,你千万要前来送信,让本大人占得先机。”
    猫儿勉为其难收了银子,再往四处瞧了瞧,方进了房里,悄声同萧定晔道:“今夜该无人再来了,你歇歇吧,明儿还有的熬。”
    萧定晔叹了口气,绕进屏风背后,将将解开外裳,外间又传来敲门声。
    猫儿前去开了门,便瞧见一个瘦长脸的武将探进脑袋,在显眼处未瞧见总兵的身影,便低声向猫儿问道:“总兵大人去了何处?”
    前仆后继主动接受潜规则的武将们,令猫儿甘拜下风。
    她低声道:“大人寻总兵大人有要事?”
    武将忖了忖,悄声问道:“你可知大人究竟在烦恼何事?”
    猫儿便装模作样叹了口气:“标下今日守在总兵大人身畔大半日,隐约知道,近日发生了一件大事,特别特别大的事,引得总兵震怒。”
    那武将吃惊道:“何事?你可知?”
    猫儿便摇摇头:“具体细节标下却不知,大人可知?”
    武将忖了忖,从门缝里挤进来,在房中来回踱步,喃喃自语道:
    “是城外那个小倌出墙了?不对不对,如若是,总兵大人处置小倌就成了,怎会迁怒整个大营。
    是大人的密信被偷了?不对不对,如若是,总兵大人该将嫌疑人关起来,而不是换了职务。
    是大人到了年岁,床上威风不在?呀有可能有可能,所以他才……”
    他将将说到此处,猫儿倏地插嘴:“大人方才说什么?”
    武将忖了忖,悄声问猫儿:“本大人问你,今儿总兵扛了你进房,可将你……?他厉不厉害?”
    猫儿顾不得他污言秽语,只追问道:“上一条,大人提到密信!”
    这武将忽的像回了魂,忙忙摇头:“什么密信,没说过,一个字都没说过。”
    正在此时,屏风后有了动静,挺着大肚子的萧定晔黑着脸出来,大着舌头道:“密生蒸着不见惹……”
    物管一愣,转头望着猫儿。
    猫儿便善解人意的翻译道:“总兵大人道,密信真的不见了!”
    武将“哎呀”一声惊呼,内心里一阵高兴。他竟然能猜到事情的真相,可见离他起复不远了。
    他忙忙上前,怀着些幽怨神情望着总兵,低声道:“发生了如此大的事情,总兵大人一人担着,却不让我等操心。卑职……卑职……”
    他眼圈发红,纤腰两扭,咬着嘴唇道:“卑职的整颗心,都为大人心疼。”
    男人撒起娇来,真是没有女人什么事。猫儿真想戳聋耳朵,戳瞎眼睛,从这万恶的封建社会穿走。
    萧定晔面色已黑中透紫,咬牙切齿道:“坠密生,你尤何赏发。”
    猫儿翻译:“对密信,大人有何想法?尽管说说。”
    武将立时道:“可是那宅子有贼子闯入?那小倌竟然看不好家?”
    萧定晔登时明白,所谓的密信,怕是在周梁庸养着小倌的那座宅子里。
    他便愤愤然的拍了桌子一章:“废无!”
    武将听明白了这句话。
    总兵大人骂那小倌是废物。
    他忙忙接腔道:“确实是废物,竟然将泰……”他转头瞟了瞟猫儿,做出些防备的模样,向萧定晔凑过去,低声道:“大人,泰王的信事关重大,卑职自请前去寻找。便是将整个文州翻出来,也要将信寻出来。”
    那口气似有似无的喷在萧定晔面颊上,萧定晔腹中涌上一口酸水,“呕”的一声便喷在了武将面上。
    武将被刺的双眼生疼,却不敢生气,只用衣袖胡乱抹了抹,便急着上前关心总兵大人。
    猫儿忙忙上前,挡在萧定晔身前,拦住武将急声道:“大人快走,总兵大人身子不舒服要发火!”
    萧定晔听到此话,果然配合着扌包起椅子便往地当中丢了过去。
    但听“咔嚓”一声,一张梨花木太师椅登时被摔得四分五裂。
    武将面色一白,战战兢兢扌包拳道:“大人歇息,卑职先行告退。”立刻逃了开去。
    猫儿追上去,悄声同那武将叮嘱:“密信之事,大人千万莫外传。大人此前既同你提过密信,便是将大人当成自己人,大人千万要保密,否则,怕是要形同那太师椅,被杀的四分五裂……”
    武将打了个寒颤,忙道:“不会不会,若说早说了,怎么会留到现在。咱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这道理大伙儿都懂!”
    夜里的信鸽重新飞向了天际,一直到了第二日的日暮时分,萧四的人借着再次向军营催账的借口进了大营,专程将消息送来。
    一叠厚厚的密信,散铺在总兵营房的桌案上。
    萧定晔已一封不漏的看过,眉头紧蹙,才收到密信的欣喜已经荡然无存。
    信里确然有泰王的笔迹,字虽是用暗语所记,幸好他看得懂。
    难点不在暗语上,在印章上。每封信上除了三哥的私印,还有皇子紫玉上的印记。
    猫儿秉承着亲兵的职责,再一次将炖猪腰子送进营帐里时,便瞧见萧定晔蹙着眉头,盯着面前的一张纸。
    纸上描画着一副似龙的瑞兽图。
    在逃亡途中,萧定晔曾向猫儿讲过包括他在内的皇子与传说中龙生九子的对应关系。
    他排行老五,可当年他出生之后,数年来后宫都再无皇子出生。当时以为他是最后一名皇子,便对应了龙九子貔貅。
    貔貅,只进不出。当年皇帝曾命人用上好的白玉雕刻了一只貔貅,送给他的时候,曾满怀深意同他道:“寸土不让。”那句话当年被他忽略,后来想起,怕是他父皇隐晦表达属意他为太子之意。
    他的紫玉端头雕刻的印章图案,正是一只貔貅。
    他三哥泰王,虽是排行第三,不知他父皇当时是何种意图,将龙九子的长子“囚牛”,分给了三哥。
    传说中,囚牛平生喜欢音乐,经常蹲在琴头上欣赏音乐,常常被雕刻在琴头上。
    不知是皇帝对泰王勤劳如牛、又只在音乐上有造诣的期待惹恼了泰王,还是“囚牛”作为龙长子的排行激励了泰王,总之,这位皇子并未养成好音乐的喜好,只一心要为龙椅而奋斗。
    现下桌上的这张纸上所画的,便是一个腾飞的囚牛。
    萧定晔见猫儿端着红漆盘进来,便向她招招手:“你来看,这纸上的囚牛,可同书信的印章一模一样?”
    猫儿一眼就看了出来。
    卖家图与买家图。
    萧定晔的画技已极好,然而和将印章上的图案一比一画到另一张纸上,想完全一样,还是有明显差距。
    何况印到纸上和画到纸上,纹理也极不相同。
    猫儿摇摇头。
    他便叹了口气:“我也觉着差一些。可现下便是想要”
    她又往这囚牛和旧书信上看了半晌,问道:“你想采取伪造泰王书信的方案,去同文州知州交涉?”
    萧定晔点点头,遗憾道:“可惜伪造印章这一条,现下手上没有工匠,难以实现。”
    猫儿忖了忖,道:“我可能有法子。前几日在街面上,我曾遇到过一位丹青门的弟子。这书信上的印章并非印在火漆上,只在纸上,说不得便能原模原样的画出来。”
    萧定晔吃惊道:“果真?你怎地未提过?”猫儿撇撇嘴:“这是我凤翼族的事,我为何要事事向你禀报。”
    萧定晔不同她计较,只恭维道:“丹青门的手艺出神入化,如若真有丹青门相助,此难题迎刃而解。”
    猫儿点点头,从红漆盘里端出宵夜放在他面前,忖了忖,正色道:“我去寻丹青门弟子,没有问题,可你要应承我一件事。”
    他见她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便握着她手道:“你的所有要求,我都应承。”
    猫儿摇摇头,低声道:
    “你先听我说。凤翼族有两派,一派跟了泰王,一派远走百花寨,后来与我相认。他们认了你当圣夫,便是归顺了你。
    另一派原本性邪,跟着泰王作恶多端,由你处置,我不偏袒。
    可认了我的这二十六门派,今后除非他们倒向泰王,害了天下、阻了你的路,否则无论你我发生何事,你都不能向他们动手。”
    他听得心中一紧,立刻道:“什么叫‘无论你我发生何事’?你觉得你我之间会发生什么事,才会引得我向他们下手?”
    猫儿立刻蹙了眉:“难道你我之间不管发生了何种不愉快,你都要迁怒于他们?”
    萧定晔便摇头道:“凤翼族也是大晏的子民,难道只有你会护着你的子民,我不会护着我的子民?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个毫无人性的杀人狂魔?”
    猫儿见他神色有些不虞,便又缓和了语气:“我不过说说而已,我看你同我置气时绝情的紧,我也不为自己申辩,只想为我的族人要一句承诺。”
    他心下有些难过,取了筷子将面前碗里的猪腰子一下又一下戳的更烂,方道:“你实在是错想了我,我何时舍得绝情。这一路行来,不都是你向我绝情?哪回不是你要离开,我不停的留你?”
    她便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说的是事实,也不是。
    她每回的退缩或者逃离,都有她充足的理由,然而在一位高贵皇子的眼里,都无法全然理解。
    她相信,时到今日,萧定晔依然无法理解当年她身中七伤散,已经到了七窍流血、命悬一线的时候,她为何死也要死在宫外。
    然而纠结那些过往,以及现在,没有什么必要。
    她顿了顿,主动打破了同他的僵持,低声道:“明儿一早我就出营,去寻人画印章。你夜里将密信写好就成。”
    他不再说话,只点点头,寻出纸张开始模仿着他三哥的笔迹开始写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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