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纷雪片还在泼洒。
    站在酒楼大堂里的伙计往外一探头,瞧见站在门口的猫儿,认出来是才出门没几息的客人,好心问道:“客官可还有吩咐?”
    顶在猫儿身后的树枝再用力往前一送,叫花子威胁的声音在她耳后传来:“胆敢乱说,老子手里这把青龙偃月刀可不饶你!”
    猫儿冷笑一声,抬头对酒楼伙计道:“并无他事,我夫君去寻人倒换碎银,好用来打发叫花子。”
    伙计侧首往猫儿身后的叫花处一瞧,厌烦的挥手驱赶:“走走走,胆敢搅和买卖,大棍子打你。”
    那叫花佯装着点头哈腰:“就走,就走……”
    脚下却不退后一步。
    须臾间,酒楼里间木梯上便传来了脚步声,萧定晔臂弯搭着一件红狐披风大步迈出,将将唤了一声“阿狸”,瞧见猫儿向他使的眼色,脚步立刻一滞。
    他的手倏地往袖袋里一探,等掏出的一刻,猫儿倏地将脑袋闪去一边,一颗碎银如闪电般掠过她的耳畔,直直击向身后。
    惨叫声预料般响起。
    猫儿并不着急,缓缓踱去萧定晔身畔,笑吟吟望着叫花子:“如何?我说我家汉子不一般,你可信了?”
    那叫花被一颗碎银打的满脸鲜血直流,哪里顾得上回应她,只用一只手捂着脑袋,另一只手却耷拉在一旁,难怪方才只能用树枝顶着猫儿,却没有多的手来搜银子。
    酒楼的反应极迅速。
    两三个打手已扛着棒子从一旁角门窜出来,急急问道:“两位客官可还好?”话毕举棒便要驱赶叫花。
    那叫花再也顾不得什么抢银子,扌包着脑袋便急急逃窜。
    猫儿与萧定晔对视一眼,往路边卖鬼怪面具的小摊上随意买下两个面具,循着那叫花的踪迹而去。
    ……
    巷道偏僻,混杂着酸腐之气。
    狭窄巷道堆放着破烂馊水桶,断了的水担,破损的马车轱辘。
    低沉的呼痛声便是从巷道深处传出。
    小心待行到尽头,又出现一条岔道。
    那岔道其实算不得路,只有最多两丈深,头顶搭着个极低的草棚,叫花子便躺在草棚里呼痛。
    呼痛中还夹杂着恶毒叱骂:“敢打老子,老子杀了你全家……哎哟……”
    他的叫嚷掩盖了二人的脚步声。
    等火折子陡的点亮,他面前多了两个戴着鬼怪面具的人时,他已经来不及逃。
    叫花子惊得抖抖索索,求饶道:“好汉饶命,小的浑身没有一文银子……”
    高个儿的面具人微微躬下身子,向他面前探出一只手,手掌中躺了一颗碎银,冷冰冰道:“若想要活着拿走银子,先捧一把雪拭净你的脏脸。”
    叫花子没指望银子,他只求活命。
    他想都未想便咬牙爬起,拼了命往草棚顶子上抓起积雪抹去脸上。
    几把雪下去,眼前的面颊渐渐显出些真实的轮廓。
    萧定晔略略侧首靠近猫儿,低声问道:“可认识?”
    她极力的往记忆中去梭巡。
    近一年?没有。
    离宫后的两年?没有。
    是她还在宫里时?她的思维快速往久远的回忆回溯,脑中倏地一跳,凑去了萧定晔耳畔。
    叫花子怔怔望着眼前高矮两个诡异面具人一阵交头接耳,冷冷的声音终于从高个子面具背后传来:“原来是你,一只眼。”
    刑部大牢,猫儿在牢里体验生活时,她对面有一位狱友,便是眼前这位一只眼。
    一只眼一愣,上下将二人打量一番,并看不出什么蹊跷来。
    他的心凉透,只当遇上了过往仇家,不由哑声道:“何方来人,藏头露尾算什么好汉?”
    萧定晔并不理他,继续问道:“你何时出的刑部大牢?时间未到又如何出来?”
    一只眼冷哼一声:“老子落到如斯田地,已知逃不开,要杀便杀,又说这许多废话作甚。”
    他的话刚刚落地,怀里倏地落下一颗碎银。
    萧定晔冷冷道:“要么照实回话得银子,要么老子折磨你三日三夜再送你投胎。”
    一只眼那一只还能动弹的手往怀里一摸索,冷冰冰的碎银仿佛冬日里的一团火,带给了他生的希望。
    他紧紧捏住碎银,道:“四年前中秋前后,有重兵突袭刑部大牢。来人为了制造混乱,将多个牢房门破开。小人便是趁那时逃出了牢房,一路隐姓埋名,流落到江宁。”
    此事萧定晔知道,正是那时他捉了淑妃身畔的宫女莫愁,要逼问淑妃和泰王之事。
    那时他三哥狗急跳墙,为了营救莫愁,数回劫狱,还对他痛下杀手,险些要了他的命。
    他三哥最后一次劫狱,便造成刑部大牢暴动,当时逃出的数名重刑犯,后来有九成都被各地衙门配合捉回,但也有零散几人逃得命去。
    猫儿又凑近萧定晔耳畔耳语一番,萧定晔继续问道:“老子问你,丁排甲列牢房中,有一位二指长的偷儿,他可逃了出去?”
    一只眼长久的怔忪:“大爷说的谁?小的不怎么记……”
    话音未落,萧定晔倏地探掌上前,一把扣住他一边肩膀。
    一只眼虽未显出任何疼痛,却惊得立刻后挪几步。
    站在一旁的猫儿终于出声:“你那只手如何受的伤?”
    一只眼惊魂不定,支支吾吾说不出声。
    萧定晔在他软哒哒那只手臂上几捏,“咦”了一声:“不是脱臼,被什么古怪重手所伤?”
    一只眼听闻,终于鼓起勇气道:“两位大爷可是真的不杀小人?大爷们给个痛快话,小人只需五十两银子,将所知一字不落全透露给大爷。”
    猫儿刻意放低了声音道:“你此前数回进大牢,皆是劫财,却未伤人。刑部未判你死刑,老子也不杀你。可你的消息值不值五十两,老子得先听过再说。”
    一只眼心知自己现下就是砧板上的肉,毫无同人讨价还价的底气。可既然能逃得一命,银子就对他极重要。
    他只略一沉默,猫儿立刻道:“可你若不说,或胡乱说,老子杀……”
    她还没“老子”完,一只眼忙忙道:
    “小人先说大爷们之前问的问题。那两根手指比旁人长的偷儿,小人记得清清楚楚,是被人踩死啦。
    他所在的那个监牢在最端头,几处通道的牢犯逃离都要经过那处。被踩死的并不是他一人,那个监牢里的七八名犯人,皆被踩成了一团肉泥。”
    死了?
    猫儿那时在刑部大牢时,那偷儿曾托她向柳家人送玉匙。后来那玉匙长久的挂在她颈子上,她既是重要之物,又害怕旁人来寻她夺取,不知担忧了多久。
    没想到那人竟然落到了被踩死的地步……
    她追问道:“你可能确定?”
    一只眼语气极笃定:
    “小人确定。小人当时逃跑时,他那时已被人踩断了腿,奄奄一息抓着小人脚脖子求助。可话还未说完,后面上来的人径直踩断了他的手。
    小人当时一心要逃跑,哪里还顾得上个有进气无出气之人。小人用力一扯腿,未想到竟连他的小臂一起扯下来。
    直到逃开后藏进破庙里,小人才发现脚脖子上的手。那两根手指特别长,抓着小人脚脖子不放……”
    猫儿听得一阵恶心。
    萧定晔适时打断他的话:“说下一个。”
    一只眼提到自己的胳膊,不由多了愤懑之色:“十几日前,小人还不至于借据到当叫花子的地步。靠打劫为生,就能吃饱喝足……”
    萧定晔登时一只手覆上一只手胸口,手下微微用力,一只眼胸腔顿时闷疼的说不出话来。
    萧定晔冷冷道:“江宁府满大街的衙役,你他娘的说靠打劫活的滋润?”
    一只眼竭力喘一口气,直着嗓子嘶喊:“有门路有门路……”
    萧定晔收回掌,冷冷问道:“何种门路?”
    一只眼喘息道:“小人只打劫赢钱的赌鬼,并不劫完,他身上有一百两,小人就劫二十两。赌鬼来银子快,不会为了这一点去报官……”
    萧定晔冷哼一声:“你倒有些小聪明。”
    一只眼继续道:“小人打劫并不去赌场里,只看赌场出来的人高不高兴。此前十几日的一个半夜,小人守在一间赌场,原本物色好一人,正要跟上去。那人走的快,他身后却又跟上了两个人。
    那两人衣着虽普通,可小人打劫几十年,哪里会被蒙蔽。那两人脚上的靴子就不是普通人家买的起。
    小人仗着一身好武艺,想着打劫此二人也一样。谁知刚上去便栽了跟斗,险些折了一只胳膊。等小人逃得一命,使出各种法子都无法医治胳膊……”
    萧定晔听到此处,心中一跳,问道:“你说的是哪间赌场?”
    “兴隆赌坊。”一只眼道。
    猫儿觉察到萧定晔的异样,忙忙凑过去低声问道:“怎么了?”
    萧定晔道:“我出去赢钱的那晚,去的便是同名的一间赌坊。”
    猫儿忙问:“在何处?”
    一只眼道:“靠近西城门,一间木工铺子对面支路拐进去……”
    萧定晔问道:“你原想打劫的那人,是何模样?”
    一只眼道:“身量……与大爷相当。衣着不起眼,可出门时遇到叫花子纠缠,曾打发了叫花子一个银锭……”
    萧定晔心下一凉。
    果然是他自己。
    他自觉夜里极警惕,未曾想到身后还曾跟过尾巴。
    那两人为何要跟他?是看他赢的多也想要打劫,还是三哥的人认出了他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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