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儿每日胡思乱想,躲在客房窗边一眼不眨的向外打量。
    直到一个早晨,府衙门口忽的传来一阵哒哒马蹄声。
    风尘仆仆的憔悴青年骑在一匹骏马上现了身。
    他潇洒的勒停骏马,笔直坐在马背上,神情冷漠而凶煞,转头四顾着周遭。
    她的心猛的一跳,再也忍不住,拉开房门便冲向了府衙。
    她几乎是扑爬连天跑去马前,眼中含着热泪仰望着他,哽咽道:“你终于回来了!”
    马背上的青年神色复杂的望着她,倏地抬手打个手势,便衣死士几跃现身,轻易便擒住了她。
    王三一跃而下,站在她面前长吁一口气:“云岚,你可算现了身。”
    她面色立刻变的苍白,吆牙切齿骂道:“你卑鄙!”
    ……
    王姓宅子这两日,内宅半分不得安宁。
    前来寄宿的王姑娘,又开始了打打砸砸的闹腾。
    这回没有丫头敢上前将她按住。
    非但没人按,王宅的主子每日还遣人不停歇的将瓷器、玉器如水般的送进她房里,免得瓷器、玉器不够,断了顿。
    前来送瓷器、玉器的管家笑眯眯道:“姑娘随意砸,就当像自己家里一样,千万莫拘束。我家公子旁的没有,花不完的就是银子。瓷器玉器管够。”
    猫儿一个花瓶丢过去,管家被温热鲜血冲的微微一眯眼,仿佛未曾发觉自己被开了瓢一般,继续保持着八颗牙齿的微笑,赞道:
    “姑娘砸的真漂亮,动作潇洒、自然,一气呵成,一点没有小家子气,充分展现了大家闺秀的风采。”
    猫儿一阵颓然。
    她砸银子的速度,没有王三赚银子的速度快。
    王三根本不在乎这些,她却要落一个手足酸软。
    她立刻换了策略。
    绝食。
    王三在她绝食的当天夜里,出现在她窗外。
    她其实根本不用绝食,她躲在客栈里十来日,担惊受怕没吃多少东西,几乎瘦回了她在废殿时的体型。
    尖嘴猴腮麻杆腿。
    王三站在窗外,瞧着闭眼平躺在床上的姑娘,轻轻叹了口气,道:“云岚,你这般闹腾,到底是因为你同我的亲事,还是因为圣女的身份?”
    她缓缓睁眼,斜眼瞟他一眼,冷冷道:“你拘着我,你就等着五宝回来血洗你满门。”
    他抬脚进了屋,坐去椅上,低声道:“凤翼族诸头人只知你失了踪,他们暂且还不知我寻见了你。”
    她再睨他一眼,续道:“你并不是寻见了我,你是骗了我。你装成五宝的模样,骗我现身。”
    他静坐半晌,方道:“王兄弟现下还未现身,也无消息送回。他是否还活着,还是两说。”
    她倏地坐直身子,目光中立刻浮上恨意,急喘几声,方吆着后槽牙道:“活着艰难,死却容易。若他真的已死,我大不了跟着他去。”
    王三心中猛的一抽,半晌方道:“你对他的情意,就那般深?深到要和他同死的地步?那我呢?我同你既有亲事,又对你有情,我呢?”
    她冷冷道:“你拘禁我,还想我对你有何好感?你可知什么对我最重要?是自由,世界万物于我,都没有自由重要。你取走我最在意之物,却奢望我对你生情,不可能!”
    他捂住心口急喘几声,方道:“我拘你是为了你好,诸头人的眼线还在城里四处寻你。”
    她闻言,不由狐疑望着他:“你诳我?”
    他摇头道:“我不敢诳你。你为何要逃开,可否告诉我实情?”
    她静默半晌,低声道:“你先告诉我,五宝可还活着?你是地头蛇,我不信你没有消息来源。”
    他心里重重叹了口气,低声道:
    “五百死士,其中有一百专程传递消息。有事时传信,无事时不传。
    这一百人有特殊构成和消息传递方式,绝不会全死。
    到现下,我未收到过一回音信,便是代表,并未发生大事,王五宝没有死。
    他到现下还未回来,该是临时发现了什么端倪,转去处理,是以耽搁了脚程。”
    猫儿将信将疑。
    然而现下已经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地步,她纵然不信,却也再无旁的法子。
    她从床上坐起,道:“我此前曾说过,圣女毒发已死,并未骗你。我曾死过数回……”
    她将她在废殿如何撞柱而死、如何掉进金水河淹死、如何被泰王鞭打致死、七伤散毒发时如何疼痛而死、伴驾去皇陵时如何被凤翼族族人割腕致死、在宫变时如何七窍流血而死一一道来。
    那些过往的每一幕,都是痛苦。
    每一次回忆,就像在重新经历一回。
    如大井一般的皇宫,在她离宫后的两年,她还偶尔在噩梦中窥见它。
    待她从噩梦中惊醒,总要窜出房门,看看外间到底是民间,还是皇宫。
    她诉说完过去的一切,抬头定定望着王三:
    “淑妃出自凤翼族,泰王有凤翼族血脉。族人将我逼迫至此,你如何忍心要我接受圣女的身份,等着不知哪一日,又要将过去所经历的,变个花样重新经历一回?”
    王三肝肠寸断。
    他能分辨出,猫儿这回说的是实话。
    她经历过的那些痛苦,只会比她陈述出来的多很多。
    他握着她手,哑声道:“我……”
    他半分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和她的遭遇相比,任何语言都是苍白。
    他再不敢提亲事。
    只要他坚持亲事,就是要逼她认了圣女的身份。
    他不敢。
    他舍不得。
    她由着他牵着她,央求道:
    “你放过我,可成?你对外放出消息,说寻到我的时候,只余一具尸体,可成?
    泰王阴险狡猾,人脉不知多广。他随时能寻到我,将我变成一具真正的尸体。
    你忍心看到我被害死,腐烂,蛆虫从我的尸身中钻进钻出……”
    “够了!”他再也听不下去,哑声道:“你让我……想一想。”
    等王三再出现在猫儿面前时,已过去了三日。
    他含笑道:“今日天光晴好,你同我外出走走,可成?”
    时已六月。
    广泉府知名盛景“荷塘晓月”人来人往。
    菡萏池中小舟穿梭,偶有相撞,引得船上俏皮女子嬉笑不止。
    王三摘了一片荷叶递给猫儿,笑道:“你解毒醒过来时,当先着急的便是容貌。若日头将你面上晒脱皮,你怕是又要打砸。”
    她接过荷叶顶在头上,挡着日头,同卖零嘴的小船招手。
    小船立刻驶近,船上的小姑娘巧嘴介绍着买卖:“阿姐同姐夫一对璧人,食一碗藕粉,一生粘连相守,最是寓意好。”
    猫儿笑道:“你这小娃儿倒是知道什么是寓意好。”
    她选了两碗藕粉,又点了酒糟鹅爪等若干零嘴,由着王三付了银子,方在船上悠哉享用。
    王三想着方才那小姑娘的话,心中叹了口气,一勺勺将藕粉吃尽,又默默划着小桨在荷花中穿梭。
    坐在他对面的那位姑娘,因着日头热烈,原本苍白的面上浮上些红晕,与这粉白荷花相互辉映,娇媚到了一处。
    待小舟行到荷塘尽头,守在岸上的船夫远远甩出钩绳,拉着船舷靠岸。
    他当先上岸,站在岸上,面上含着倜傥笑意,微微躬身,将一只手臂探向她。
    她只怔忪了一瞬,便将手搭在了他的腕上。
    纤纤玉指,指尖上的丹寇已褪去一半。
    短短一月,当初她说专程为他染就的丹寇,到了如今,已不如最初那般鲜艳。
    他抬头望望晴朗无云的蓝天,低声道:“消息已散了出去,说……说圣女失踪,遍寻不着……”
    他终究不甘心说她已身死。
    只要她没死,他和她的亲事,就算有效。
    说不定哪一日,兜兜转转,两人在尘世间重遇,相视一笑,却能有些新的境遇。
    她含笑望着他:“多谢。”
    她知道他能这般,便是这回已对她放手。
    他毫不客气笑纳道:“是该谢,我下这个决心,不容易。”
    不久便到了晌午,晌午的日头更加热烈,街面上仿佛着了火。
    他带她去了最初的那家酒楼。
    在那个酒楼里,她曾用一句养珍珠的话,引得他留心她。
    这样一留心,引出了一生的涟漪。
    是幸,或者不幸。
    对他来说,或许不幸更多一点。
    酒菜精细,他饮了些酒,虽有些微醺,却并未醉。
    渐渐夜幕降临,皓月初升,长庚星在天边露了面,等待和月亮的重聚。
    晚风顺着雕花窗户吹拂进来,他手中端着酒杯,脑中又想起最开始的那夜,她是如何端起一盘盘豌豆撒去地上,然后俏皮的望着扑通扑通被滑到的持刀大汉们。
    他一口饮下杯中酒,梨花白本味清甜,却被他尝出了苦涩之味。
    路上一阵马蹄声陡的传来。
    他身畔的姑娘忽的离椅,趴去窗边一瞧,继而口中欢呼一声,撩起裙摆急急跑下了酒楼。
    他不由踱去窗边,追寻她的身影。
    却瞧见万家灯火映照下,一个风尘仆仆的青年站在骏马身畔,尽管已极憔悴,可面上满是笑意,双目亮如星子一般望向酒楼方向。
    只不过一息,酒楼里便跑出去个姑娘,离的还算远,已往前一跃,向着青年合身扑去。
    青年立刻前行几步,将她接在怀中,含笑说了句什么。
    酒楼前的数排灯笼将街面照的恍如白昼。
    一对男女毫不遮掩心中的相思,当街长久的拥扌包,在向所有人展示着他们的真情。
    王三站在窗畔,看着那刺目的一幕。
    扌包着姑娘的青年,几乎和他长着同一张脸。
    然而,即便再像,也不是他。
    他觉得这个夏日,其实他本不该出现在广泉府。
    不出现,便不会有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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