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窖的装神弄鬼之戏还在继续,那声响传到外间,只剩极细微的窸窣。
    再被风一吹,其间掺杂着狗吠鸡鸣,世人再也听不见。
    一刻钟之前才离去的青年,几个轻跃便到了院门前。
    院门上挂着锁,代表主人外出、生人勿进。
    他手中握着软剑,一跃翻过院墙,悄无声息的接近猫儿的房外,竖耳静听。
    没有任何声响,连呼吸声都没有。
    推开房门,里面没有一个人影,只有……极淡的血腥之气!
    匍一低头,便能瞧见地上的血迹。
    殷红清晰可见,没有一点点遮掩。
    他立刻上前拉开炕上铺盖和草席,一把匕首此前是如何摆放,现下依然如何摆放。
    他立刻捂住了心口。
    猫儿没有取出匕首,地上却一滩血迹。她虽机灵,却是纤弱女子,若有人陡然袭她,再机灵也无防守之力,甚至连挣扎都来不及。
    那血,多半是……
    他脑中抽痛,心中万般悔恨。
    这就是他为她选的人家。
    千挑万选,亲手将她送进了虎口。
    他从房中一跃而出,闯进了郎中的房中。
    没有人,只有比平日更加杂乱的内景。
    他将整个院落都检查过,皆不见人影。
    究竟去了何处?
    她一定出了事,否则她不会轻易提狗儿。
    狗儿是她最大的痛,她不会自揭伤疤。
    他已离去一刻钟,一刻钟,能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
    他不敢多想,深吸一口气,从院墙翻出去,立时顺着墙根细细查看。
    深没到腰间的杂草,靠着墙根的秸秆,农具……
    没有藏着人,他几乎一寸寸检查过,没有人,连被踩踏的痕迹都没有。
    他额上涌上汗水,眩晕一阵阵而来。
    他的姑娘仿佛已站在了奈何桥上,远远同他摆手道别。
    静心,要静心。不能多想。
    他继续前行,绕着墙根一圈,重又到了院门口。
    院门依然挂着锁,院门前的空地上依然掉着几根柴草。一小块地六七天前才被翻土,种的是药材。
    他借宿在此的第一宿,为了能给老郎中留个好印象,为留下猫儿做铺垫,他连夜翻地帮老郎中撒下了药种。
    从昨天开始药种就发了芽,浅绿嫩芽仿佛细针,一夜之间就露了头。
    嫩芽整整齐齐摆放,其中只有最边上一小块东倒西歪……
    不对,大大的不对。
    郎中惜药如命,每日都要查看,怎会任由药苗长歪。
    他的目光顺着那处歪苗移动……小药田边上就是菜窖,菜窖木盖如平日铺盖着窖洞,旁边是一块大石……
    他的心忽的一突。
    不该如此,他近日跟着农人学农活,知道家家户户的菜窖最上面一定压着大石,谨防青黄不接时,自家囤菜被轻易偷走……
    大石应该压在木盖上,而不是耸立在边上。
    他的心咚咚直跳,悄无声息跪趴在窖盖上。
    周遭是鸡鸣狗叫的田园之声,远处传来村妇大骂自家汉子的撒泼声。空气里还有蝶飞蜂鸣……
    他闭上眼,极力刨开外在干扰,将所有注意力投射进菜窖……
    瓮瓮瓮,瓮瓮瓮,断断续续说话声透过窖盖上的透气小洞,向外间传达着微弱的讯息。
    他的心立刻汹涌波涛。
    里面有活人!
    菜窖里,猫儿长时间的趴伏,喘气艰难,语声已极低弱。
    她伪装成被郎中早逝的妻子鬼魂上身,耐着性子谆谆善诱:
    “……你我夫妻一体,你造杀孽,我便要在阴间受罚。
    你挂念了我二十年,我何尝不是。我放弃了一次又一次的轮回机会,便是想等你……女儿也在等你……”
    郎中泪流满面,瘫坐在地上喃喃道:“你等我……我现下就来……我杀了她,将药带去阴间治你……”
    他一把抓起身畔匕首,扬手刺下……
    “蹦”的一声,灰尘四扬。
    菜窖人影晃动,青年如天神一般现身。
    “当啷”一声响,是匕首落地之声。
    血珠子溅落在地,一瞬间便被泥土吸吮而尽。
    一柄软剑穿肩而过,将郎中牢牢钉在了菜窖地上……
    ***
    院门洞开,房门紧掩。
    被绑在椅上的郎中咻咻喘着气,全身已被鲜血浸透。
    炕边,萧定晔背人而立,挖了一坨膏药,厚厚覆在猫儿背上刀伤处。
    原本这膏药有何作用,外人并不清楚。
    现下几人都已知,这膏药中含着什么“麒麟腿”,对常人药效只是普通,对猫儿却是治伤良药。
    伤口并未伤筋动骨,却不算浅。膏药渗进伤处,猫儿额上立刻浮上一层冷汗。
    萧定晔为她掩好衣裳,倏地转身,人还未上前,软剑已如蟒鞭一般抽向椅上郎中。
    郎中“啊”的一声痛呼,全身开始发颤。
    萧定晔再一甩软剑,那软剑倏地卷住了郎中颈子。重重一用力,郎中原本苍白的面上立刻涨红,双目猛突,须臾间喘不过气来。
    怒火冲天的青年站在郎中面前,手中力道不减,直到那郎中开始翻了白眼,方松开软剑,咬牙切齿道:
    “你是妇科圣手,我且问你,妇人若因伤小产,损了身子,如何医回来?”
    郎中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眼神往猫儿面上瞟去,断断续续道:“你说的是她?我就知道……你二人并非什么姑甥……”
    他连咳几声,待缓过气,面上带了一点笑意,续道:
    “我第一眼瞧见她,就知她伤了子嗣……她的身子如何医治,我清清楚楚。如何用药,我也清清楚楚。可惜啊可惜,我就是不愿医她……”
    萧定晔一步上前,一只手已按在他胸前要穴上,厉声喝道:“如何医治?说!”
    郎中痛的面目抽搐,一字一句道:“老夫没了妻儿……在这世上偷生……原本就不想多活……”
    他缓缓转向猫儿,忍痛道:“今日在菜窖……到底是你骗我,还是……我那苦命的妻女真的上了你身?”
    猫儿不言,萧定晔立刻接话:“你医她,她便告诉你真相。”
    郎中听闻,目光缓缓移向炕头,又缓缓收回,眼中流下两行泪,喉中发出“格格”两声,脑袋猛的一垂,一抹殷红陡的从唇角流下……
    萧定晔立时一惊,慌忙上前探他鼻息,又解开麻绳,搬开他身子,却见他两只手交错在身后,十根手指以极其诡异的方式按在几处要穴上。
    他颓然松手,郎中的尸身咚的一声倒在地上,血溅半墙。
    他望着尸身,紧握双拳,心中一时纷乱杂陈。
    原来事情是有转机,然而一瞬间却又失了良机。
    他回到猫儿身畔,握着她手坚定道:
    “经了此事,我再也不放心同你分开。便是你怨我,骂我,打我,我也不能放手。”
    猫儿想起方才已在阎王殿里晃悠过一圈,心中后怕不已。
    便是此前她想着好死,等死亡真正站在面前时,她却一心想活着。活着,便是希望。
    她虚弱喘息几声,望着他道:“我怕是再不能信任任何人。便是我不愿,也只能跟在你身边苟且偷生……”
    他一把拥她在怀里,喉中梗的喘不过气来。
    郎中的院落冒起浓浓黑烟时,青年已经背着他心尖上的姑娘离开院落,踏上山路。
    布鞋西施蹲坐在山道边,厚道的守着两个包袱皮不挪窝。
    她瞧见两人叠罗汉一般,一个背着另一个前来,忙忙急匆匆上前,来不及与猫儿叙话,只将两个包袱皮一指:
    “布鞋、干粮都在那处,我一点没动。村里哪家着了火,我得回去瞧瞧。”
    话毕,便急急往远处跑去。
    萧定晔立刻将两个系在一起的包袱皮挂在颈子上,侧首同背上的猫儿道:“村里死了人,你我又双双消失,只怕这两日就会招来官兵。我们得日夜兼程,先避远些再说。”
    猫儿趴在他背上,已略略缓过来些力气,接过他提溜在手腕上的药膏罐子,浅浅一笑:“姑姑失血虚弱,不能下地走路,有劳大外甥啦!”
    他回她一个笑,迈开大步往前而去。
    五日后的黄昏,两人到了一处镇外。
    此处是从衢州通往沧州途中唯一的歇脚处。
    去往衢州并换乘货船的运货车队,或从衢州返回的车队,经过数日的奔波劳累,皆要在此镇上歇息,同时增加补给。
    两条清冷街面上,零零散散开着三五家铺面,客栈、干粮铺、车行、医馆、成衣铺子……看着并不起眼,一年所获颇丰。
    萧定晔和猫儿躲在镇外的山坳处偷窥半晌,凡瞧见有人经过,皆风尘仆仆、发须杂乱,比二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两人商议半晌,决定壮着胆子进镇。
    所谓的镇,只是数个乡村聚集而居,并无正经的进镇大门,自然也无兵卒守门。
    若侥幸不被人发现,两人便能好好歇歇脚,并计划一回后面的行程。
    一更时分,客栈门前停下了一列车队。
    押货的汉子们脚一抬进了客栈,开房、用饭、洗漱、歇息。客栈伙计熟门熟路将车与马赶去后院,卸下马匹,添加草料。
    猫儿和萧定晔均做汉子装扮,又在面上胡乱伪装过,趁着这混乱,装作互相不识的陌生人,前脚后脚进了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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