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的清晨,两人终于从悬崖下爬出。
    这里已是衢州乡间。
    正值春播时节,农人们一大早便扛着农具,前往各家地头。
    猫儿一身带血中衣,自然不能露面。
    她躲在草垛后,不多时,萧定晔已寻了一身农妇的衣裳给她。
    他自己也做了农人装扮。
    两人将将换好衣裳,远处便来了一队官差。
    两人忙做出蹲地拔草的模样,大气不敢出。官差经过附近,只四处瞧了瞧,便匆匆离去。
    时隔三日,猫儿终于开口问道:“那些追杀你的,究竟是何人?”
    他摇一摇头:“许是三哥的人。”
    她面色无波道:“不要再牵连上我。”
    他一时哑口无言。
    这几日躲避搜寻的间隙,他曾细细思量过。
    他潜入衢州,行踪算是隐秘。
    固然同四哥曾一起出入过,然而四哥在衢州也是隐藏了身份的。
    断不会暴露行踪。
    唯一的可能,便是他一连四五日,于夜间在猫儿铺子外窥探,方被人寻见了踪迹。
    现下连官差都已出动,可见三哥的人已经迅速布下了网,至少整个衢州都在捉拿他。
    她抓了两把土抹在她和他面上,两人又分别顺来一把锄头和一个藤筐,往藤筐里胡乱放了几把草,方徒步往城里而去。
    沿途虽未再遇见官差,却偶有听到农人扌包怨,言官差大半夜敲门搜人,吵的鸡飞狗跳。
    离城越近,听到的扌包怨越多。
    猫儿心中忐忑,又寻了锅底黑灰,极其细致的为两人上过妆,从肤色、肤质、抬头纹皆进行了伪装。
    她将沿途经过的农人仔细观察一回,叹息道:“农人终日风吹日晒,面上并不是单纯的黝黑,还该有两团健康红晕才对。可惜手头上无胭脂口红。”
    萧定晔闻言,只将手探进袖袋中,掏出一只口红给她。
    其款式包装,正正就是思眉楼所出之物。
    他垂眼不看她,只低声道:“想你的时候,就会去买……”
    她默默接过口红,拧开盖子,将被水泡成一团的膏体抠出,同锅底灰混合后,再在两人面颊上涂抹过。
    待上好妆,她一边打量他面上妆容,一边道:
    “他们只当你还在城外,实际上已进了衢州。衢州城里反而最安全。
    待进了城,你我便尘归尘,土归土,回归正常生活。”
    他听了这话,心下一阵难受,脑中立刻开始痛起来。
    她瞧见他的神情,只极低叹了口气,续道:“我跟了你,就会死。我已经躲出宫整整两年,楚离雁都还能想方设法寻见我,掳了我。我一个人,斗不过整个宫。
    她的声音渐渐沙哑:
    “我十六岁上遇见你,如今已经二十,其间死死活活数回。你我两年前就该做个了断,此回见面,也不过是一回偶遇。
    你我分开,对谁都好。我不会煎熬,你也不会受人威胁……”
    他缓缓抬手,抹去她面上泪水,心中纵然难受的无以复加,却知她说的对。
    他纵然再爱她,都没有她活着重要。
    他心中仿佛压了一块巨石,脑中抽痛,喉中梗了半晌,方缓缓点头:“好。”
    她便在面上重新补上妆容,同他各拿一件农具,往衢州城方向而去。
    到城门时已快到晌午,城门前等待进城之人排成两条长队。
    萧定晔排去队尾,猫儿拎着藤筐一边兜售:“猪草,谁买猪草……”一边往城门近处而去。
    却见排在最前头的民众,不论男女老少,只要明显看着不是孩童,皆被一桶水劈头盖脸泼下。
    遇上有人面上有须,守门的兵卒还要上前粗鲁撕扯胡子,以确认是真是假。
    猫儿心下阵阵发凉,缓缓往后退去。
    经过城墙外间榜文张贴处,却见最醒目处贴着几张追缉悬赏人像。
    追拿名目虽是杀人掳掠,姓名也隐去,可其上所画之人,分明是装束不同的她和萧定晔两人。
    女装的她,男装的她。
    有须的他,无须的他。
    她心下着急,口中继续兜售着:“猪草,卖猪草,一文银子一大筐……”脚下不动声色,缓缓往队尾而去。
    待经过萧定晔身畔,她立刻给他一个眼色,继而捂着脑袋道:“晕,日头晒的晕……”身子已摇摇欲坠。
    他顺势搀扶着她离开队伍,足足行了十几丈之外,扶着她坐在路边歇息,方低声问道:“如何?”
    她将所见所闻向他转述过,着急道:
    “如今连我也在缉拿之列,可见泰王那边已知你我二人在一处。知道我活着,知道我有一手伪装技能。妆粉不防水,他们用泼水来破坏伪装,我们如何还能混进城里去?”
    她越说越心惊,只拉着他急急道:“我既然已被通缉,我的人,明珠、王五、贾忠良……他们会不会已经被抓进了牢里?”
    他一下一下抚着她背,安抚她道:
    “莫着急,你的人不会有事。
    随喜在城里,我早先就交代过他,一旦我被三哥杀死,或在沙场上身亡,他手下所有能用之人,分为四队,同时去护着祖母、母后、父皇,还有你。
    现下四处明着拿我,随喜定然第一时间就使人去护着你的铺子。”
    她并不信他的宽慰:“既然随喜知道你出了事,为何过去三日都未带人出城寻你?”
    他往城门处努一努下巴,悄声道:“我们站了这许久,可瞧见有一人从城里出来?衢州城定然已被戒严,只许进,不许出。目的便是防着有人出城营救你我。”
    她心下一阵慌乱,一叠声道:“后面该如何?进出皆不能自由,官差定然想着要将你我堵在城外捉拿!”
    他低声道:“莫急,城门进不去,还有河道,有码头。我们绕往城西,先去码头。”
    ……
    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渐渐隐去,星子坑次坑次爬了上来。
    遥遥码头以及大半河道,皆被停止的船舶堵满。
    衢州是整条河的端头,船舶被停,货物、船客皆运送不出去。
    船客、船工们同船下阻路的官差们吵的沸反盈天,最后由官差将其中闹腾最厉害的几人抓住吊在码头示众,方暂且压下民愤。
    官差们如在城门处一般,在码头设立了验伪处。所有人皆要领一盆灌顶凉水,方能离去。
    猫儿和萧定晔两人皆会游水,此时心中还怀着最后一丝希望——
    进不了衢州城,就先下了河,游出衢州。中途扒拉上岸,先去旁的州府,再想法子打个回马枪。
    然而现实太过残酷。
    两人将将挤到河道边上,救命稻草便被斩断。
    数丈远的河道被火把映照的彷似白日。
    官差们几人一组,各拿着与河道同宽的勾淤刺,已一条条布进河道里。
    勾淤刺原本是每年清理河中淤泥时使用。勾住个把人,简直是手到擒来。
    衙役们布好一条勾淤刺,隔去几丈又布上一条。
    只看岸边堆积的勾淤刺,怕是要将整个河道都布满。
    猫儿脚下一软,喃喃道:“城门、码头、河道,天罗地网,你我插翅难逃。”
    她转头望着萧定晔,一字一字道:“为什么,只要我和你一起,都逃离不脱个死?”
    萧定晔沉默不语。
    天边长庚星亮的惊心,河道上的嘈杂吼叫声从未降低一点点。
    沿着河道巡逻的衙役远远看见两人,已开始大喊:“回去……不可乱行……”
    萧定晔忙忙哈腰点头应承,立刻转身同她道:“先去郊野避一避,过几日再来看。我总不能……让你以身涉险。”
    两人的打算太过幼稚。
    当晚,两人在沿途一间废弃草棚借宿时,便被跑动声惊醒。
    猫儿二话不说,熟门熟路带着萧定晔钻进了炕洞。
    外间瓮声瓮气的人语声,顺着炕洞传进来。
    “这里有烧火的灰烬,还热乎着。”
    “这里有用水的痕迹。”
    外间人语声减弱,继而是各处传来的搜寻声。
    最后所有脚步声停在炕边上。
    炕洞里的猫儿大气不敢出一声,三月的天气,她出了一头一身的汗。
    蹲着的双脚开始微微打颤。连日来的奔走,疲惫在这个夜晚开始显现。
    她的身子摇摇欲坠,炕洞外的官差却还未离去。
    只从叮叮框框的声音中便可知,简陋废弃的民居,已被检查了不止一遍。
    蹲在她身畔的萧定晔觉察出她的轻微颤抖,立刻让她靠着他,极低声道:“先忍一忍。”
    只过了几息,外间终于传来官差的说话声:“不在此处,定是已逃远,我等快去追。”
    一阵脚步声极速远去。
    猫儿长长吁了口气,正要推开炕洞门,萧定晔一把拉回她手,悄声道:“嘘……莫着急……”
    果然外间忽的有人懒懒道:“出来吧,还要藏多久。”
    猫儿心里咯噔一声,不由转头望向身畔的萧定晔。
    黑漆漆的炕洞里,她身畔的大胡子青年紧紧握着她的手,蹲在原处,如岩石一般岿然不动。
    她狂跳的心慢慢平息。
    外间的人等了许久,见这句话并未诈出人来,方同另一人道:“走,还有几批兄弟要沿途继续寻找,我等先离去。”
    一阵脚步声而去,久久的沉寂后,萧定晔终于道:“这回该真走了……”
    两人七手八脚从炕洞里爬出去,还未来得及将满头黑灰擦拭,他便将屋里重新作出有人生活的痕迹,继而道:“走,再耽搁下去,又会有人前来搜寻。”
    猫儿身子一滞,问道:“要逃去何处?”
    他艰难的望着她,低声道:“这般搜寻力度,只怕整个衢州,包括乡下都极危险。衢州往下是苍州,我们先去往苍州,再看情形。”
    苍州……猫儿脚一软。
    那处她虽未去过,然而却知道,是个离衢州有十日马程的地界。
    马都要跑十日,人的两条腿呢?
    她抬头望着他,喃喃道:“萧定晔,我为什么要遇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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