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周遭寂静。
    寝殿门缝里,从外探进一把薄刃。
    薄刃缓缓将门栓顶开,一个黑影闪身进来。
    歪在榻上守夜的明珠倏地惊醒,将将要相问,已被人点了哑穴。
    继而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不可反抗的威压,极低声的说了句:“出去!”
    明珠只在来者身份上纠结了一息,从善如流出了寝殿,还十分贴心的掩上门。
    萧定晔摸黑解下外裳,将将上了床,灯烛瞬间点亮。
    床上的姑娘手持一把金簪抵在她颈子上,不发一言瞪着他。
    他立马翻身下床,双手举过头顶,讪讪道:“我们有话好说,莫冲动。”
    猫儿冷叱一声:“出去!”
    他可怜巴巴望着她,低声央求道:“仲秋更深露重,你怎舍得为夫一个人睡凉床?”
    她冷笑一声:“秋老虎还未过,哪里来的更深露重床榻凉?”
    他慢慢蹭过去:“为夫缺了肾水,虚的很,一点点凉意都忍不得。”
    她立时作势要将簪子往颈子里送。
    他只得退开一步,装模作样往四处打量一番,做出一副灵台忽然清明的模样,恍然道:“夜里起夜,竟然走错了路。多有打扰,见谅见谅。”转身磨磨蹭蹭去了。
    到了第二日一早,他垂头丧气从书房出来,先在正殿门前探头探脑。
    蔡公公殷切道:“殿下,胡主子一大早已出了宫。殿下若有要事,可需要奴才派人去向主子送话?”
    萧定晔叹口气,摆了摆手,径自往慈寿宫而去。
    慈寿宫正殿,年轻的皇子已经跪了一盏茶的时间。
    皇太后虚指着他半晌,随手取了边上宫扇执向他,吆牙切齿道:
    “堂堂皇子定了五门亲,还不到几个月,就已经退了两门。你是不是想将余下三门全部退掉,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萧定晔理直气壮道:“司徒姑娘,中意四哥。”
    皇太后一声冷笑,向一旁宫娥道:“将小六唤来。”
    过了须臾,康团儿迈着小短腿进来,见萧定晔又在地上跪着,便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
    老太后向康团儿一努下巴:“将今儿一大早你四哥来说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你五哥。”
    康团儿闻言,先在心中回忆了一番,接着清了清嗓子,扑通跪在萧定晔对面,做出痛心疾首的模样:
    “祖母,司徒姑娘同孙儿,那是误会,天大的误会。
    都是五弟使的圈套,他想借着孙儿金蝉脱壳啊!
    若五弟来求祖母主持退亲,祖母千万莫上他的当!”
    康团儿说完,从地上爬起身,对萧定晔一摊手:“五哥哥,四哥哥今早,就是这般同祖母所言。我一个字都没说漏!”
    又叹息道:“五哥哥实在赖床,若早半个时辰来,就能亲自同四哥哥打一场啦。”
    萧定晔恨的牙痒痒,低声叱道:“出去玩去,大人的事,哪里轮到你掺和!”
    康团儿嘴一瘪,转头看向太后,煽风点火道:“祖母,五哥哥以大欺小!”
    老太后伸手唤过康团儿,爱怜的捋了捋他的毛:“咱们不傻,咱们不上他的当。”
    康团儿便做出一副受用的样子,将脑袋枕在太后膝上。
    萧定晔看这情形,立刻膝行过去,也学着康团儿的模样扌包住太后腿,将脑袋枕上去,央求道:“祖母,你就依了孙儿吧……”
    太后被雷的外焦里嫩,一把推开他,断然拒绝道:“哪里有订一门亲就退一门亲的道理?你莫欺负我老太婆,再固执,哀家让你父皇打你板子!”
    萧定晔闻言,心知太后的路子暂时走不通,只有下去悄悄散播四哥和司徒姑娘独处之事,从舆论上下手。
    太后似看出他的心思,在挥手赶离他之前,警告道:
    “今早哀家已经向李家、戴家的姑娘下过口谕,那日的事情要烂在肚子里。你若不信邪,撺掇她们往外传闲话,你猜猜哀家敢不敢敲打她们?
    但凡哀家听到一丝儿司徒姑娘的闲话,你那心尖尖上的胡猫儿还能不能当的上侧妃,哀家可就不敢保证了。”
    萧定晔急道:“祖母,你怎地赶尽杀绝?”
    太后叹了口气:“婚姻之事岂能成儿戏?你十九了,该懂事了。你父皇像你这般大的时候,已经是吆碎牙齿活血吞了!”
    ……
    两间画眉楼自开张后,猫儿还是第一回去。
    因着还处于开张大吉的阶段,铺子里各妆品优惠多多,买妆品还免费上妆,从早到晚客似云来。
    猫儿同明珠两人在两间铺子里分别忙过早上和午后,待过了旺时,方急匆匆去了作坊。
    有了秋兰帮手,作坊诸事按部就班,十分得当。
    猫儿在院中四处转悠过,站在檐下,方往正忙着研磨珍珠粉的贾忠良努努下巴,悄声问秋兰:“他可得力?”
    秋兰抿嘴一笑:“东家觉着他可得力?”
    自猫儿出现在这院里,贾忠良虽依然兢兢业业,然而情绪却显见的低落起来。
    哭丧着一张脸,仿佛猫儿欠了他几千两银子不还。
    猫儿惊诧道:“我何处惹了他?不还给他涨了工钱?”
    她拿出真正东家的派头,昂首挺胸,将将要往贾忠良身边去,秋兰便拦住她:“东家若再将他吓跑,哪里去找这般踏实肯干的帮工去?”
    猫儿便收了脚,喃喃道:“未想到,本姑娘竟是个不世出的母老虎。再是母老虎,也不吃他呀!”
    待坐到晌午,她方起身,同秋兰交代道:“秋末眼影、腮红、口红色彩、各种配比我已写在册子里,你照着去采购原料。明儿我再来。”
    待安顿完毕,她抬脚出了作坊,立刻拉了脸。
    门前一辆马车。
    马车边上有一位青年,光风霁月站在那里,引得四周路过的小媳妇们频频回首张望。
    萧定晔见她出了作坊,立刻抬脚站去她面前,低声道:“忙完了?可饿了?”
    她冷冷道:“怎地?殿下是又走错了路?”
    他见她拿昨夜之事讥讽她,忙忙道:“没走错,为夫哪能天天走错路?!此番却是专门来接你,为夫带你去吃鱼。”
    她翻了个白眼,抬腿便往前走。
    他也不坐马车,只行在她身畔,说着俏皮话想逗她发笑。
    见她长久不为所动,只得将她拉进路旁偏僻处,恳切道:“昨儿在马车上,不是已和好?哪里有和好到半途又反悔的道理?你这不是耍弄为夫的感情?”
    猫儿乜斜他一眼:“本姑娘也是如花似玉、正值花信之年,有一些个需求十分正常。稍稍同你亲个小嘴,难道就要搭上感情?”
    她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甩向他衣襟:“昨儿侍候的好,赏你二十两。”
    转身便要走。
    他却拉着她不放手,抿嘴笑道:“为夫既然侍候的好,不如日日都侍候阿狸,阿狸尽管打赏。”
    猫儿却狠狠睨他一眼,低叱道:“厚脸皮!”
    他叹口气道:“全天下只有你一个,我愿意厚着脸皮相对。再没有旁人了。”
    她立刻捂着耳朵:“肉麻,不听。”
    他一笑,伸手刮了刮她鼻尖:“我是对你毫无法子,但凡有一丁点能制住你,也不至于落到如斯田地。”
    她白了他一眼:“也不知是谁要扣留谁三年?得了便宜反卖乖,说的就是你这种人。落到惨淡田地之人,明明是我这个倒霉鬼!”
    他只好道:
    “既然我大大得罪了你,我若不好好赔罪,你岂不是亏的慌?
    今儿要去的酒楼,最出名的反倒不是菜品,而是价贵。一壶普通香片就要二十两。娘子可想去惩罚为夫,为我浪费银子?”
    ……
    夜已深沉。
    猫儿一只手捂着吃饱的肚皮坐在回宫的马车上,眯着眼睛打瞌睡。
    另一只手上,自打她坐进了马车,便攥着她的金簪不撒手。
    萧定晔坐在她对面,看着她眼馋,却不敢造次。
    等她打了一回盹,灵台将将清明,他忙觑空道:“夜里一起歇息可好?你日日睡不了几个时辰,白日哪里有精力做好买卖?”
    她竭力睁大眼睛,下意识反驳道:“我哪里未歇好?我能吃能睡能玩,你莫非是瞎的?”
    他盯着她瞧了半晌,方低声道:“我瞎不瞎,放去一边说。我倒是知道,三哥真哑了。”
    她听闻,面上神色变幻莫测,有些舒爽,又有些瑟瑟。
    他趁机坐去她那边,将她搂在怀中,接着道:“你放心,自你那日冒险动手,我便在你身边加派了人手。三哥纵是能动我,也半分动不了你。”
    她闻言,不由吆唇望着他。
    外间街面斑驳灯光从帘外映照进来,他的面半明半暗,无论哪一半,都极消瘦。
    自他被伤后,就再未圆起来。
    她不由道:“听说你的人,损失了近七成。你把人都拨给我,你自己岂不是极危险?”
    他立刻打蛇随棍上,点头道:“没错,危险极了。”
    又一瞬不瞬望着她:“为夫心里都念着你,哪里顾得上自己?!你今儿同我使小性子,说不定明儿就再也见不到我……”
    她忙忙捂了他唇:“不许乌鸦嘴。”
    他就势开始卖惨:“便是我一时半会死不了,可身上伤口疼痛难忍,又每日在书房独守空房,不知多惨。我那日说了重话,是我的不对,我向你道歉……”
    他那日说:“本王不需要你为我做到这个地步,本王也不会为你做到这种地步。你以身涉险,全是一厢情愿……”
    这十来个字哪里只是“说重”,简直是字字诛心,她足足哭了半夜才缓过来。
    她听他旧话重提,那日未尽的委屈立刻浮上心头,眼中不由含了泪,却嘴硬道:“在乱葬岗上,泰王说日后不会放过我。我向他出手只是为了我自己,哪里是为了你……”
    他立刻将她拥在怀中,连声道:“不,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你不愿我再以身涉险,你想让我好好的活……”
    他的几句话,引得她眼泪珠儿不由淌了满面。
    他手忙脚乱为她擦着泪,续道:“经了此事,我知道你不是躲在我身后享受安宁之人,你愿意护着我,还有本事护着我,我心里又心疼,又高兴,夜不能寐。”
    他紧紧的吻上她的唇,断断续续道:“你打我骂我都成,再莫冷着我,可好?”
    ……
    重晔宫的下人们,最近当值又有了新的经验。
    凡是两位主子分头歇息的,那便是两个人有了嫌隙。
    其中泰半是位高权重的皇子,伤了妾室夫人的心,被夫人赶出寝殿,住进了书房。
    在这种情况下,若有一日快到午时,两位主子突然齐齐从寝殿携手而出,双双容光焕发,便说明,两人可能又和好了。
    只说“可能”,是因为,两人这般容光焕发过,极可能当天夜里,自家男主子又扌包着枕头,垂头丧气进了书房。
    当然,这垂头丧气过不了三两日,两人于一日的午时,再一次携手而出,再一次双双容光焕发。
    这其中,无论男主子是垂头丧气钻进了书房,还是容光焕发钻出了寝殿,下人们皆知,这种时候,千万不能有事没事在殿下面前晃荡。
    否则前一刻殿下还在微笑,下一刻只怕就要骂一声:“滚!”
    新一日的午时,寝殿之人还没有起身的动静。
    院中等了半早上的太监着急道:“快去催催,礼部急等着殿下去商议三日后的纳征之事。”
    蔡公公探首往殿门望去,颇有些畏首畏尾。
    他新官上任,莫说烧三把火,只这位子坐的战战兢兢,已去掖庭寻了随喜几回。
    他回回去向随喜诉苦,随喜不是在膳房刮鱼鳞,便是忙着倒馊水。
    见他一把鼻涕一把泪,随喜揶揄道:
    “要不,咱俩换换?你来干这被人磨搓的事,咱家回去重晔宫重新当值?”
    蔡公公便抹着眼泪道:“若殿下同意,小的跑的屁颠屁颠啊!”
    此时他望着礼部派过来的太监,想到自己又要往刀刃上去一趟,腿肚子抖了不知几抖,和稀泥道:
    “殿下前些日子病了,是要多歇息。公公再等一等……最多晌午,晌午殿下就能饿醒。”
    太监一蹙眉:“你这公公离喜公公差远啦!孰轻孰重分不清楚?快去催,耽搁了殿下的亲事,你几个头都不够砍。”
    蔡公公受到生命威胁,心中长泣一声,磨磨蹭蹭往寝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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